漢書·傳·匡張孔馬傳

  匡衡字稚圭,東海承人也。父世農(nóng)夫,至衡好學(xué),家貧,庸作以供資用,尤精力過絕人。諸儒為之語曰:“無說《詩》,匡鼎來;匡語《詩》,解人頤?!?/p>

  衡射策甲科,以不應(yīng)令除為太常掌故,調(diào)補平原文學(xué)。學(xué)者多上書薦衡經(jīng)明,當世少雙,令為文學(xué)就官京師;后進皆欲從衡平原,衡不宜在遠方。事下太子太傅蕭望之、少府梁丘賀問,衡對《詩》諸大義,其對深美。望之奏衡經(jīng)學(xué)精習(xí),說有師道,可觀覽。宣帝不甚用儒,遣衡歸官。而皇太子見衡對,私善之。

  會宣帝崩,元帝初即位,樂陵侯史高以外屬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lǐng)尚書事,前將軍蕭望之為副。望之名儒,有師傅舊恩,天子任之,多所貢薦。高充位而已,與望之有隙。長安令楊興說高曰:“將軍以親戚輔政,貴重于天下無二,然眾庶論議令問休譽不專在將軍者何也?彼誠有所聞也。以將軍之莫府,海內(nèi)莫不卬望。而所舉不過私門賓客,乳母子弟,人情忽不自知,然一夫竊議,語流天下。夫富貴在身而列士不譽,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也。古人病其若此,故卑體勞心,以求賢為務(wù)。傳曰:以賢難得之故因曰事不待賢,以食難得之故而曰飽不待食,或之甚者也。平原文學(xué)匡衡材智有余,經(jīng)學(xué)絕倫,但以無階朝廷,故隨牒在遠方。將軍誠召置莫府,學(xué)士歙然歸仁,與參事議,觀其所有,貢之朝廷,必為國器,以此顯示眾庶,名流于世。”高然其言,辟衡為議曹史,薦衡于上,上以為郎中,遷博士,給事中。

  是時,有日蝕、地震之變,上問以政治得失,衡上疏曰:

  臣聞五帝不同禮,三王各異教,民俗殊務(wù),所遇之時異也。陛下躬圣德,開太平之路,閔愚吏民觸法抵禁,比年大赦,使百姓得改行自新,天下幸甚。臣竊見大赦之后,奸邪不為衰止,今日大赦,明日犯法,相隨入獄,此殆導(dǎo)之未得其務(wù)也。蓋保民者,“陳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觀其失而制其宜,故動之而和,綏之而安。今天下俗貪財賤義,好聲色,上侈靡,廉恥之節(jié)薄,淫辟之意縱,綱紀失序,疏者逾內(nèi),親戚之恩薄,婚姻之黨隆,茍合僥幸,以身設(shè)利。不改其原,雖歲赦之,刑猶難使錯而不用也。

  臣愚以為宜一曠然大變其俗??鬃釉唬骸澳芤远Y讓為國乎,何有?”朝廷者,天下之楨幹也。公卿大夫相與循禮恭讓,則民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義高節(jié),則民興行;寬柔和惠,則眾相愛。四者,明王之所以不嚴而成化也。何者?朝有變色之言,則下有爭斗之患;上有自專之士,則下有不讓之人;上有克勝之佐,則下有傷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則下有盜竊之民:此其本也。今俗吏之治,皆不本禮讓,而上克暴,或忮害好陷人于罪,貪財而慕勢,故犯法者眾,奸邪不止,雖嚴刑峻法,猶不為變。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

  臣竊考《國風(fēng)》之詩,《周南》、《召南》被賢圣之化深,故篤于行而廉于色。鄭伯好勇,而國人暴虎;秦穆貴信,而士多從死;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晉侯好儉,而民畜聚;太王躬仁,邠國貴恕。由此觀之,治天下者審所上而已。今之偽薄忮害,不讓極矣。臣聞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說之也。賢者在位,能者布職,朝廷崇禮,百僚敬讓,道德之行,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然后民知所法,遷善日進而不自知。是以百姓安,陰陽和,神靈應(yīng),而嘉祥見。《詩》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極;壽考且寧,以保我后生”此成湯所以建至治,保子孫,化異俗而懷鬼方也。今長安天子之都,親承圣化,然其習(xí)俗無以異于遠方,郡國來者無所法則,或見侈靡而放效之。此教化之原本,風(fēng)俗之樞機,宜先正者也。

  臣聞天人之際,精祲有以相蕩,善惡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動乎上,陰陽之理各應(yīng)其感,陰變則靜者動,陽蔽則明者暗,水旱之災(zāi)隨類而至。今關(guān)東連年饑饉,百姓乏困,或至相食,此皆生于賦斂多,民所共者大,而吏安集之不稱之效也。陛下祗畏天戒,哀閔元元,大自減損,省甘泉、建章官衛(wèi),罷珠崖,偃武行文,將欲度唐、虞之隆,絕殷、周之衰也。諸見罷珠崖詔書者,莫不欣欣,人自以將見太平也。宜遂減官室之度,省靡麗之飾,考制度,修外內(nèi),近忠正,遠巧佞,放鄭、衛(wèi),進《雅》、《頌》,舉異材,開直言,任溫良之人,退刻薄之吏,顯潔白之士,昭無欲之路,覽《六藝》之意,察上世之務(wù),明自然之道,博和睦之化,以崇至仁,匡失俗,易民視,令海內(nèi)昭然咸見本朝之所貴,道德弘于京師,淑問揚乎疆外,然后大化可成,禮讓可興也。

  上說其言,遷衡為光祿大夫、太子少傅。

  時,上好儒術(shù)文辭,頗改宣帝之政,言事者多進見,人人自以為得上意。又傅昭儀及子定陶王愛幸,寵于皇后、太子。衡復(fù)上疏曰:

  臣聞治亂安危之機,在乎審所用心。蓋受命之王務(wù)在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傳之無窮,繼體之君心存于承宣先王之德而褒大其功。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養(yǎng)其心,休烈盛美皆歸之二后而不敢專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祐焉。其《詩》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業(yè),而鬼神祐助其治也。

  陛下圣德天覆,子愛海內(nèi),然陰陽未和,奸邪未禁者,殆論議者未丕揚先帝之盛功,爭言制度不可用也,務(wù)變更之,所更或不可行,而復(fù)復(fù)之,是以群下更相是非,吏民無所信。臣竊恨國家釋樂成之業(yè),而虛為此紛紛也。愿陛下詳覽統(tǒng)業(yè)之事,留神于遵制揚功,以定群下之心。《大雅》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笨鬃又缎⒔?jīng)》首章,蓋至德之本也。傳曰:“審好惡,理情性,而王道畢矣?!蹦鼙M其性,然后能盡人物之性;能盡人物之性,可以贊天地之化。治性之道,必審已之所有余,而強其所不足。蓋聰明疏通者戒于大察,寡聞少見者戒于雍蔽,勇猛剛強者戒于大暴,仁愛溫良者戒于無斷,湛靜安舒者戒于后時,廣心浩大者戒于遺忘。必審己之所當戒,而齊之以義,然后中和之化應(yīng),而巧偽之徒不敢比周而望進。唯陛下戒所以崇圣德。

  臣又聞室家之道修,則天下之理得,故《詩》始《國風(fēng)》,《禮》本《冠》、《婚》。始乎《國風(fēng)》,原情性而明人倫也;本乎《冠》、《婚》,正基兆而防未然也。福之興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閫內(nèi)。故圣王必慎妃后之際,別適長之位。禮之于內(nèi)也。卑不逾尊,新不先故,所以統(tǒng)人情而理陰氣也。其尊適而卑庶也,適子冠乎阼,禮之用醴,眾子不得與列,所以貴正體而明嫌疑也。非虛加其禮文而已,乃中心與之殊異,故禮探其情而見之外也。圣人動靜游燕,所親物得其序;得其序,則海內(nèi)自修,百姓從化。如當親者疏,當尊者卑,則佞巧之奸因時而動,以亂國家。故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不以私恩害公義。陛下圣德純備,莫不修正,則天下無為而治?!对姟吩疲骸坝谝运姆剑硕ㄘ始?。”傳曰:“正家而天下定矣。”

  衡為少傅數(shù)年,數(shù)上疏陳便宜,及朝廷有政議,傅經(jīng)以對,言多法義。上以為任公卿,由是為光祿勛、御史大夫。建昭三年,代韋玄成為丞相,封樂安侯,食邑六百戶。

  元帝崩,成帝即位,衡上疏戒妃匹,勸經(jīng)學(xué)威儀之則,曰:

  陛下秉至考,哀傷思慕不絕于心,未有游虞弋射之宴,誠隆于慎終追遠,無窮已也。竊愿陛下雖圣性得之,猶復(fù)加圣心焉。《詩》云“煢煢在疚”,言成王喪畢思慕,意氣未能平也,蓋所以就文、武之業(yè),崇大化之本也。

  臣又聞之師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被橐鲋Y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鬃诱摗对姟芬浴蛾P(guān)睢》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tǒng)而理萬物之宜。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毖阅苤缕湄懯?,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詳覽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聲色,近嚴敬,遠技能。

  竊見圣德純茂,專精《詩》、《書》,好樂無厭。臣衡材駑,無以輔相善義,宣揚德音。臣聞《六經(jīng)》者,圣人所以統(tǒng)天地之心,著善惡之歸,明吉兇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審《六藝》之指,則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蟲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論語》、《孝經(jīng)》,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

  臣又聞圣王之自為動靜周旋,奉天承親,臨朝享臣,物有節(jié)文,以章人倫。蓋欽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溫恭敬遜,承親之禮也;正躬嚴恪,臨眾之儀也;嘉惠和說,饗下之顏也。舉錯動作,物遵其儀,故形為仁義,動為法則。孔子曰:“德義可尊,容止可觀,進退可度,以臨其民,是以其民畏而愛之,則而象之?!薄洞笱拧吩疲骸熬瓷魍x,惟民之則?!敝T侯正月朝覲天子,天子惟道德,昭穆穆以視之,又觀以禮樂,饗醴乃歸。故萬國莫不獲賜祉福,蒙化而成俗。今正月初幸路寢,臨朝賀,置酒以饗萬方,傳曰“君子慎始”,愿陛下留神動靜之節(jié),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楨,天下幸甚!

  上敬納其言。頃之,衡復(fù)奏正南北郊,罷諸淫祀,語在《郊祀志》。

  初,元帝時,中書令石顯用事,自前相韋玄成及衡皆畏顯,不敢失其意。至成帝初即位,衡乃與御史大夫甄譚共奏顯,追條其舊惡,并及黨與。于是司隸校尉王尊劾奏:“衡、譚居大臣位,知顯等專權(quán)勢,作威福,為海內(nèi)患害,不以時白奏行罰,而阿諛曲從,附下罔上,無大臣輔政之義。既奏顯等,不自陳不忠之罪,而反揚著先帝任用傾覆之徒,罪至不道?!庇性t勿劾。衡慚懼,上疏謝罪。因稱病乞骸骨,上丞相樂安侯印綬。上報曰:“君以道德修明,位在三公,先帝委政,遂及朕躬。君遵修法度,勤勞公家,朕嘉與君同心合意,庶幾有成。今司隸校尉尊妄詆欺,加非于君,朕甚閔焉。方下有司問狀,君何疑而上書歸侯乞骸骨,是章朕之未燭也。傳不云乎?‘禮義不愆,何恤人之言!’君其察焉。專精神,近醫(yī)藥,強食自愛。”因賜上尊酒、養(yǎng)牛。衡起視事。上以新即位,褒優(yōu)大臣,然群下多是王尊者。衡嘿嘿不自安,每有水旱,風(fēng)雨不時,連乞骸骨讓位。上輒以詔書慰撫,不許。

  久之,衡子昌為越騎校尉,醉殺人,系詔獄。越騎官屬與昌弟且謀篡昌。事發(fā)覺,衡免冠徒跣待罪,天子使謁者詔衡冠履。而有司奏衡專地盜土,衡竟坐免。

  初,衡封僮之樂安鄉(xiāng),鄉(xiāng)本田堤封三千一百頃,南以閩佰為界。初元元年,郡圖誤以閩佰為平陵佰。積十余歲,衡封臨淮郡,遂封真平陵佰以為界,多四百頃。至建始元年,郡乃定國界,上計簿,更定圖,言丞相府。衡謂所親吏趙殷曰:“主簿陸賜故居奏曹,習(xí)事,曉知國界,署集曹掾?!泵髂曛斡嫊r,衡問殷國界事:“曹欲奈何?”殷曰:“賜以為舉計,令郡實之??挚げ豢蠌膶?,可令家丞上書?!焙庠唬骸邦櫘?shù)貌欢?,何至上書?”亦不告曹使舉也,聽曹為之。后賜與屬明舉計曰:“案故圖,樂安鄉(xiāng)南以平陵佰為界,不從故而以閩佰為界,解何?”郡即復(fù)以四百頃付樂安國。衡遣從史之僮,收取所還田租谷千余石入衡家。司隸校尉駿、少府忠行廷尉事劾奏“衡監(jiān)臨盜所主守直十金以上?!洞呵铩分x,諸侯不得專地,所以一統(tǒng)尊法制也。衡位三公,輔國政,領(lǐng)計簿,知郡實,正國界,計簿已定而背法制,專地盜土以自益,及賜、明阿承衡意,猥舉郡計,亂減縣界,附下罔上,擅以地附益大臣,皆不道?!庇谑巧峡善渥?,勿治,丞相免為庶人,終于家。

  子咸亦明經(jīng),歷位九卿。家世多為博士者。

  張禹字子文,河內(nèi)軹人也。至禹父徙家蓮勺。禹為兒,數(shù)隨家至市,喜觀于卜相者前。久之,頗曉其別蓍布卦意,時從旁言。卜者愛之,又奇其面貌,謂禹父:“是兒多知,可令學(xué)經(jīng)。”及禹壯,至長安學(xué),從沛郡施讎受《易》,瑯邪王陽、膠東庸生問《論語》,既皆明習(xí),有徒眾,舉為郡文學(xué)。甘露中,諸儒薦禹,有詔太子太傅蕭望之問。禹對《易》及《論語》大義,望之善焉,奏禹經(jīng)學(xué)精習(xí),有師法,可試事。奏寢,罷歸故宮。久之,試為博士。初元中,立皇太子,而博士鄭寬中以《尚書》授太子,薦言禹善說《論語》。詔令禹授太子《論語》,由是遷光祿大夫。數(shù)歲,出為東平內(nèi)史。

  元帝崩,成帝即位,征禹、寬中,皆以師賜爵關(guān)內(nèi)侯,寬中食邑八百戶,禹六百戶。拜為諸吏光祿大夫,秋中二千石,給事中,領(lǐng)尚書事。是時,帝舅陽平侯王鳳為大將軍,輔政專權(quán)。而上富于春秋,謙讓,方鄉(xiāng)經(jīng)學(xué),敬重師傅。而禹與鳳并領(lǐng)尚書,內(nèi)不相安,數(shù)病,上書乞骸骨,欲退避鳳。上報曰:“朕以幼年執(zhí)政,萬機懼失其中,君以道德為師,故委國政。君何疑而數(shù)乞骸骨,忽忘雅素,欲避流言?朕無聞焉。君其固心致思,總秉諸事,推以孳孳,無違朕意?!奔淤n黃金百斤、養(yǎng)牛、上尊酒,太官致餐,侍醫(yī)視疾,使者臨問。禹惶恐,復(fù)起視事,河平四年代王商為丞相,封安昌侯。

  為相六歲,鴻嘉元年以老病乞骸骨,上加優(yōu)再三,乃聽許。賜安車駟馬,黃金百斤,罷就第,以列侯朝朔望,位特進,見禮如丞相,置從事史五人,益封四百戶。天子數(shù)加賞賜,前后數(shù)千萬。

  禹為人謹厚,內(nèi)殖貨財,家以田為業(yè)。及富貴,多買田至四百頃,皆涇、渭溉灌,極膏腴上賈。它財物稱是。禹性習(xí)知音聲,內(nèi)奢淫,身居大第,后堂理絲竹管弦。

  禹成就弟子尤著者,淮陽彭宣至大司空,沛郡戴崇至少府九卿。宣為人恭儉有法度,而崇愷弟多智,二人異行,禹心親愛崇,敬宣而疏之。崇每候禹,常責師宜置酒設(shè)樂與弟子相娛。禹將崇入后堂飲食,婦女相對,優(yōu)人管弦鏗鏘極樂,昏夜乃罷。而宣之來也,禹見之于便坐,講論經(jīng)義,日晏賜食,不過一肉卮酒相對。宣未嘗得至后堂。及兩人皆聞知,各自得也。

  禹年老,自治冢塋,起祠室,好平陵肥牛亭部處地,又近延陵,奏請求之,上以賜禹,詔令平陵徙亭它所。曲陽侯根聞而爭之:“此地當平陵寢廟衣冠所出游道,禹為師傅,不遵謙讓,至求衣冠所游之道,又徙壞舊亭,重非所宜??鬃臃Q‘賜愛其羊,我愛其禮’,宜更賜禹它地?!备m為舅,上敬重之不如禹,根言雖切,猶不見從,卒以肥牛亭地賜禹。根由是害禹寵,數(shù)毀惡之。天子愈益敬厚禹。禹每病,輒以起居聞,車駕自臨問之。上親拜禹床下,禹頓首謝恩,因歸誠,言:“老臣有四男一女,愛女其于男,遠嫁為張掖太守蕭咸妻,不勝父子私情,思與相近?!鄙霞磿r徙咸為弘農(nóng)太守。又禹小子未有宮,上臨候禹,禹數(shù)視其小子,上即禹床下拜為黃門郎,給事中。

  禹雖家居,以特進為天子師,國家每有大政,必與定議。永始、元延之間,日蝕、地震尤數(shù),吏民多上書言災(zāi)異之應(yīng),譏切王氏專政所致。上懼變異數(shù)見,意頗然之,而未有以明見,乃車駕至禹弟,辟左右,親問禹以天變,因用吏民所言王氏事示禹。禹自見年老,子孫弱,又與曲陽侯不平,恐為所怨。禹則謂上曰:“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日蝕三十余,地震五,或為諸侯自殺,或夷狄侵中國,災(zāi)變之異深遠難見,故圣人罕言命,不語怪神。性與天道,自子贛之屬不得聞,何況淺見鄙儒之所言!陛下宜修政事以善應(yīng)之,與下同其福喜,此經(jīng)義意也。新學(xué)小生,亂道誤人,宜無信用,以經(jīng)術(shù)斷之?!鄙涎判艕塾?,曲此不疑王氏。后曲陽侯根及諸王子弟聞知禹言,皆喜說,遂親就禹。禹見時有變異,若上體不安,常擇日潔齋露蓍,正衣冠立筮,得吉卦則獻其占,如有不吉,禹為感動有憂色。

  成帝崩,禹及事哀帝,建平二年薨,謚曰節(jié)侯。禹四子,長子宏嗣侯。官至太常,列于九卿。三弟皆為校尉、散騎、諸曹。

  初,禹為師,以上難數(shù)對己問經(jīng),為《論語章句》獻之。始,魯扶卿及夏侯勝、王陽、蕭望之、韋玄成皆說《論語》,篇第或異。禹先事王陽,后從庸生,采獲所安,最后出而尊貴。諸儒為之語曰:“欲為《論》,念張文。”由是學(xué)者多從張氏,余家寢微。

  孔光字子夏,孔子十四世之孫也??鬃由~鯉,鯉生子思伋,伋生子上帛,帛生子家求,求生子真箕,箕生子高穿。穿生順,順為魏相。順生鮒,鮒為陳涉博士,死陳下。鮒弟子襄為孝惠博士、長沙太博。襄生忠,忠生武及安國,武生延年。延年生霸,字次儒。霸生光焉。安國、延年皆以治《尚書》為武帝博士。安國至臨淮太守。霸亦治《尚書》,事太傅夏侯勝,昭帝末年為博士,宣帝時為太中大夫,以選授皇太子經(jīng),遷詹事、高密相。是時,諸侯王相在郡守上。

  元帝即位,征霸,以師賜爵關(guān)內(nèi)侯,食邑八百戶,號褒成君,給事中,加賜黃金二百斤,第一區(qū),徙名數(shù)于長安。霸為人謙退,不好權(quán)勢,常稱爵位泰過,何德以堪之!上欲致霸相位,自御史大夫貢禹卒,及薛廣德免,輒欲拜霸。霸讓位,自陳至三,上深知其至誠,乃弗用。以是敬之,賞賜甚厚。及霸薨,上素服臨吊者再,至賜東園秘器、錢、帛,策贈以列侯禮,謚曰烈君。

  霸四子,長子福嗣關(guān)內(nèi)侯。次子捷、捷弟喜皆列校尉、諸曹。光,最少子也,經(jīng)學(xué)尤明,年未二十,舉為議郎。光祿勛匡衡舉光方正,為諫大夫。坐議有不合,左遷虹長,自免歸教授。成帝初即位,舉為博士,數(shù)使錄冤獄,行風(fēng)俗,振贍流民,奉使稱旨,由是知名。是時,博士選三科,高為尚書,次為刺史,其不通政事,以久次補諸侯太傅。光以高第為尚書,觀故事品式,數(shù)歲明習(xí)漢制及法令。上甚信任之,轉(zhuǎn)為仆射、尚書令。有詔光周密謹慎,未嘗有過,加諸吏官,以子男放為侍郎,給事黃門。數(shù)年,遷諸吏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給事中,賜黃金百斤,領(lǐng)尚書事。后為光祿勛,復(fù)領(lǐng)尚書,諸吏給事中如故,凡典樞機十余年,守法度,修故事。上有所問,據(jù)經(jīng)法以心所安而對,不希指茍合;如或不從,不敢強諫爭,以是久而安。時有所言,輒削草稿,以為章主之過,以奸忠直,人臣大罪也。有所薦舉,唯恐其人之聞知。沐日歸休,兄弟妻子燕語,終不及朝省政事。或問光:“溫室省中樹皆何木也?”光嘿不應(yīng),更答以他語,其不泄如是。光,帝師傅子,少以經(jīng)行自著,進官蚤成。不結(jié)黨友,養(yǎng)游說,有求于人。既性自守,亦其勢然也。徙光祿勛為御史大夫。

  綏和中,上即位二十五年,無繼嗣,至親有同產(chǎn)弟中山孝王及同產(chǎn)弟子定陶王在。定陶王好學(xué)多材,子帝子行。而王祖母傅太后陰為王求漢嗣,私事趙皇后、昭儀及帝舅大司馬驃騎將軍王根,故皆勸上。上于是召丞相翟方進、御史大夫光、右將軍廉褒、后將軍朱博,皆引入禁中,議中山、定陶王誰宜為嗣者。方進、根以為:“定陶王帝弟之子,《禮》曰:‘昆弟之子猶子也’,‘為其后者為之子也’,定陶王宜為嗣?!卑⒏到匀绶竭M、根議。光獨以為禮立嗣以親,中山王先帝之子,帝親弟也,以《尚書·盤庚》殷之及王為比,中山王宜為嗣。上以《禮》兄弟不相入廟,又皇后、昭儀欲立定陶王,故遂立為太子。光以議不中意,左遷廷尉。

  光久典尚書,練法令,號稱詳平。時定陵侯淳于長坐大逆誅,長小妻虒始等六人皆以長事未發(fā)覺時棄去,或更嫁。用長事發(fā),丞相方進,大司空武議,以為:“令,犯法者各以法時律令論之,明有所訖也,長犯大逆時,虒始等見為長妻,已有當坐之罪,與身犯法無異。后乃棄去,于法無以解。請論?!惫庾h以為:“大逆無道,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市,欲懲后犯法者也。夫婦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離。長未自知當坐大逆之法,而棄去虒始等,或更嫁,義已絕,而欲以為長妻論殺之,名不正,不當坐?!庇性t“光議是”。

  是歲,右將軍褒、后將軍博坐定陵、紅陽侯皆免為庶人。以光為左將軍,居右將軍官職,執(zhí)金吾王咸為右將軍,居后將軍官職。罷后將軍官。數(shù)月,丞相方進薨,召左將軍光,當拜,已刻侯印書贊,上暴崩,即其夜于大行前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綬。

  哀帝初即位,躬行儉約,省減諸用,政事由己出,朝廷翕然,望至治焉。褒賞大臣,益封光千戶。時,成帝母太皇太后自居長樂宮,而帝祖母定陶傅太后在國邸,有詔問丞相、大司空:“定陶共王太后宜當何居?”光素聞傅太后為人剛暴,長于權(quán)謀,自帝在襁褓而養(yǎng)長教道至于成人,帝之立又有力。光心恐傅太后與政事,不欲令與帝旦夕相近,即議以為定陶太后宜改筑宮。大司空何武曰:“可居北宮?!鄙蠌奈溲浴1睂m有紫房復(fù)道通未央宮,傅太后果從復(fù)道朝夕至帝所,求欲稱尊號,貴寵其親屬,使上不得直道行。頃之,太后從弟子傅遷在左右尤傾邪,上免官遣歸故郡。傅太后怒,上不得已復(fù)留遷。光與大司空師丹奏言:“詔書‘侍中、駙馬都尉遷巧佞無義,漏泄不忠,國之賊也,免歸故郡?!瘡?fù)有詔止。天下疑惑,無所取信,虧損圣德,誠不小愆。陛下以變異連見,避正殿,見群臣,思求其故,至今未有所改。臣請歸遷故郡,以銷奸黨,應(yīng)天戒?!弊洳坏们玻瑥?fù)為侍中。脅于傅太后,皆此類也。

  又傅太后欲與成帝母俱稱尊號,群下多順詣,言母以子貴,宜立尊號以厚孝道。唯師丹與光持不可。上重違大臣正議,又內(nèi)迫傅太后,猗違者連歲。丹以罪免,而朱博代為大司空。光自先帝時議繼嗣有持異之隙矣,又重忤傅太后指,由是傅氏在位者與朱博為表里,共毀譖光。后數(shù)月遂策免光曰:“丞相者,朕之股肱,所與共承宗廟,統(tǒng)理海內(nèi),輔朕之不逮以治天下也。朕既不明,災(zāi)異重仍,日月無光,山崩河決,五星失行,是章朕之不德而股肱之不良也。君前為御史大夫,輔翼先帝,出入八年,卒無忠言嘉謀;今相朕,出入三年,憂國之風(fēng)復(fù)無聞焉。陰陽錯謬,歲比不登,天下空虛,百姓饑饉,父子分散,流離道路,以十萬數(shù)。而百官群職曠廢,奸軌放縱,盜賊并起,或攻官寺,殺長吏。數(shù)以問君,君無怵惕憂懼之意,對毋能為。是以群卿大夫咸惰哉莫以為意,咎由君焉。君秉社稷之重,總百僚之任,上無以匡朕之闕,下不能綏安百姓。《書》不云乎?‘毋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於虖!君其上丞相、博山侯印綬,罷歸。”

  光退閭里,杜門自守。而朱博代為丞相,數(shù)月,坐承傅太后指妄奏事自殺。平當代為丞相,數(shù)月薨。王嘉復(fù)為丞相,數(shù)諫爭忤指。旬歲間閱三相,議者皆以為不及光。上由是思之。

  會元壽元年正月朔日有蝕之,后十余日傅太后崩。是月,征光詣公車,問日蝕事。光對曰:“臣聞日者,眾陽之宗,人君之表,至尊之象。君德衰微,陰道盛強,侵蔽陽明,則日蝕應(yīng)之?!稌吩弧哂梦迨隆?,‘建用皇極’。如貌、言、視、聽、思失,大中之道不立,則咎征薦臻,六極屢降?;手粯O,是為大中不立,其傳曰‘時則有日月亂行’,謂朓、側(cè)匿,甚則薄蝕是也。又曰‘六沴之作’,歲之朝曰三朝,其應(yīng)至重。乃正月辛丑朔日有蝕之,變見三朝之會。上天聰明,茍無其事,變不虛生?!稌吩弧┫燃偻跽适隆?,言異變之來,起事有不正也。臣聞師曰,天左與王者,故災(zāi)異數(shù)見,以譴告之,欲其改更。若不畏懼,有以塞除,而輕忽簡誣,則兇罰加焉,其至可必?!对姟吩唬骸粗粗煳╋@思,命不易哉!’又曰:‘畏天之威,于時保之?!灾^不懼者兇,懼之則吉也。陛下圣德聰明,兢兢業(yè)業(yè),承順天戒,敬畏變異,勤心虛己,延見群臣,思求其故,然后敕躬自約,總正萬事,放遠讒說之黨,援納斷斷之介,退去貪殘之徒,進用賢良之吏,平刑罰,薄賦斂,恩澤加于百姓,誠為政之大本,應(yīng)變之至務(wù)也。天下幸甚?!稌吩弧旒雀睹实隆?,言正德以順天也。又曰‘天棐諶辭’,言有誠道,天輔之也。明承順天道在于崇德博施,加精至誠,孳孳而已。俗之祈禳小數(shù),終無益于應(yīng)天塞異,銷禍興福,較然甚明,無可疑惑?!?/p>

  書奏,上說,賜光束帛,拜為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給事中,位次丞相。詔光舉可尚書令者封上,光謝曰:“臣以朽材,前比歷位典天職,卒無尺寸之效,幸免罪誅,全保首領(lǐng),今復(fù)拔擢,備內(nèi)朝臣,與聞?wù)隆3脊庵侵\淺短,犬馬齒■,誠恐一旦顛仆,無以報稱。竊見國家故事,尚書以久次轉(zhuǎn)遷,非有踔絕之能,不相逾越。尚書仆射敞,公正勤職,通敏于事,可尚書令。謹封上?!背ㄒ耘e故,為東平太守。敞姓成公,東海人也。

  光為大夫月余,丞相嘉下獄死,御史大夫賈延免。光復(fù)為御史大夫,二月為丞相,復(fù)故國博山侯。上乃知光前免非其罪,以過近臣毀短光者,復(fù)免傅嘉,曰:“前為侍中,毀譖仁賢,誣訴大臣,令俊艾者久失其位。嘉傾覆巧偽,挾奸以罔上,崇黨以蔽朝,傷善以肆意。《詩》不云乎?‘讒人罔極,交亂四國?!涿饧螢槭耍瑲w故郡?!?/p>

  明年,定三公官,光更為大司徒。會哀帝崩,太皇太后以新都侯王莽為大司馬,征立中山王,是為平帝。帝年幼,太后稱制,委政于莽。初,哀帝罷黜王氏,故太后與莽怨丁、傅、董賢之黨。莽以光為舊相名儒,天下所信,太后敬之,備禮事光。所欲搏擊,輒為草,以太后指風(fēng)光令上之,睚眥莫不誅傷。莽權(quán)日盛,光憂懼不知所出,上書乞骸骨。莽白太后:“帝幼少,宜置師傅?!贬愎鉃榈厶?,位四輔,給事中,領(lǐng)宿衛(wèi)供養(yǎng),行內(nèi)署門戶,省服御食物。明年,徙為太師,而莽為太傅。光常稱疾,不敢與莽并。有詔朝朔望,領(lǐng)城門兵。莽又風(fēng)群臣奏莽功德,稱宰衡,位在諸侯王上,百官統(tǒng)焉。光愈恐,固稱疾辭位。太后詔曰:“太師光,圣人之后,先師之子,德行純淑,道不通明,居四輔職,輔道于帝。今年耆有疾,俊艾大臣,惟國之重,其猶不可以闕焉?!稌吩弧疅o遺耇老’,國之將興,尊師而重傅。其令太師毋朝,十日一賜餐。賜太師靈壽杖,黃門令為太師省中坐置幾,太師入省中用杖,賜餐十七物,然后歸老于第,官屬按職如故。”

  光凡為御史大夫、丞相各再,一為大司徒、太傅、太師,歷三世,居公輔位前后十七年。自為尚書,止不教授,后為卿,時會門下大生講問疑難,舉大義云。其弟子多成就為博士、大夫者,見師居大位,幾得其助力,光終無所薦舉,至或怨之。其公如此。

  光年七十,元始五年薨。莽白太后,使九卿策贈以太師、博山侯印綬,賜乘輿、秘器、金錢、雜帛。少府供張,諫大夫持節(jié)與謁者二人使護喪事,博士護行禮。太后跡遣中謁者持節(jié)視喪。公卿百官會吊送葬。載以乘輿辒辌及副各一乘,羽林孤兒諸生合四百人挽送。車萬余輛,道路皆舉音以過喪。將作穿復(fù)土,可甲卒五百人,起墳如大將軍王鳳制度。謚曰簡烈侯。

  初,光以丞相封,后益封,凡食邑萬一千戶。疾甚,上書讓還七千戶,及還所賜一第。

  子放嗣。莽篡位后,以光兄子永為大司馬,封侯。昆弟子至卿大夫四五人。始光父霸以初元元年為關(guān)內(nèi)侯食邑。霸上書求奉孔子祭祀,元帝下詔曰:“其令師褒成君關(guān)內(nèi)侯霸以所食邑八百戶祀孔子焉?!惫拾赃€長子福名數(shù)于魯,奉夫子祀。霸薨,子福嗣。福薨,子房嗣。房薨,子莽嗣。元始元年,封周公、孔子后為列侯,食邑各二千戶。莽更封為褒成侯,后避王莽,更名均。

  馬宮字游卿,東海戚人也。治《春秋》嚴氏,以射策甲科為郎,遷楚長史,免官。后為丞相史司直。師丹薦宮行能高潔,遷廷尉平,青州刺史,汝南、九江太守,所在見稱。征為詹事,光祿勛,右將軍,代孔光為大司徒,封扶德侯。光為太師薨,宮復(fù)代光為太師,兼司徒官。

  初,宮哀帝時與丞相、御史雜議帝祖母傅太后謚,及元始中,王莽發(fā)傅太后陵徙歸定陶,以民葬之,追誅前議者。宮為莽所厚,獨不及,內(nèi)慚懼,上書謝罪乞骸骨。莽以太皇太后詔賜宮策曰:

  太師、大師徒、扶德侯上書言:“前以光祿勛議故定陶共王母謚,曰‘婦人以夫爵尊為號,謚宜曰孝元傅皇后,稱渭陵東園?!贾坏皿w君,卑不得敵尊,而希指雷同,詭經(jīng)辟說,以惑誤上。為臣不忠,當伏斧鉞之誅,幸蒙灑心自新,又令得保首領(lǐng)。伏自惟念,入稱四輔,出備三公,爵為列侯,誠無顏復(fù)望闕廷,無心復(fù)居官府,無宜復(fù)食國邑。愿上太師、大司徒、扶德侯印綬,避賢者路?!毕戮掠兴?,皆以為四輔之職為國維綱,三公之任鼎足承君,不有鮮明固守,無以居位。如君言至誠可聽,惟君之惡在灑心前,不敢文過,朕甚多之,不奪君之爵邑,以著“自古皆有死”之義。其上太師、大司徒印綬使者,以侯就第。

  王莽篡位,以宮為太子師,卒官。

  本姓馬矢,宮仕學(xué),稱馬氏云。

  贊曰:自孝武興學(xué),公孫弘以儒相,其后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醞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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