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經(jīng)·反經(jīng)

　　(議曰：理國之要，以仁義賞罰，此其大略也。然用失其宜，反以為害。故著《反經(jīng)》一章以明之也。)

　　臣聞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陳跡，茍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尹文子曰：“仁義禮樂、名法刑賞，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術(shù)?！?

　　故仁者，所以博施于物，亦所以生偏私。(反仁也。議曰：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孔子曰：“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nèi)，不得過所愛者，惡私惠也?！惫手街?，王者惡之也。)

　　義者，所以立節(jié)行，亦所以成華偽。(反義也。議曰：亡身殉國，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正義也。若趙相虞卿，棄相捐君，以周魏齊之危；信陵無忌，竊符矯命，以赴平原之急。背公死黨之義成，守職奉上之節(jié)廢，故毛公數(shù)無忌曰：“于趙則有功矣，于魏則未為得。”凡此之類，皆華偽者。)

　　禮者，所以行敬謹，亦所以生惰慢。(反禮也。議曰：漢時欲定禮，文帝曰：“繁禮飾貌，無益于禮，躬化謂可耳?！惫柿T之。郭嘉謂曹公曰：“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者也?！狈蚬?jié)苦難貞，故生惰慢也。)

　　樂者，所以和情志，亦所以生淫放。(反樂也?！稑贰窌唬骸班嵭l(wèi)之音，亂代之音；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惫蕠腊苍唬骸胺蚣邀愓涔郑添樣诙俊９署B(yǎng)失而泰，樂失而淫，禮失而彩，教失而偽。偽彩淫泰，非所以范人之道?！?

　　名者，所以正尊卑，亦所以生矜篡。(反名也。議曰：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故圣人明禮制以序尊卑，異車服以彰有德。然漢高見秦皇威儀之盛，乃嘆曰：“大丈夫當如此！”此所以生矜篡?！独辖?jīng)》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信矣哉！)

　　法者，所以齊眾異，亦所以生乖分。(反法也。議曰：《道德經(jīng)》云：“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賈誼云：“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至難知也?！庇衷疲骸胺ǔ龆樯?，令下而詐起，此乖分也?！?

　　刑者，所以威不服，亦所以生凌暴。(反刑也。)

　　賞者，所以勸忠能，亦所以生鄙爭。(反賞也。)

　　《文子》曰：“圣人其作書也，以領(lǐng)理百事，愚者以不忘，智者以記事。及其衰也，為奸偽，以解有罪而殺不辜?！?反書也。《文子》曰：“察于刀筆之跡者，即不知理亂之本；習于行陣之事者，即不知廟勝之權(quán)?！鼻f子曰：“儒以詩禮發(fā)冢，大儒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于陵坡?！鄙徊际?，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徐列其頰，無傷口中珠。’”由此言之，詩、禮乃盜資也。顪音許穢反，控音[日空]。)

　　其作囿也，以奉宗廟之具，簡士卒，戒不虞。及其衰也，馳騁弋獵，以奪人時。(反囿也。齊宣王見文王囿大，人以為小，問于孟子。孟子曰：“周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人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聞郊關(guān)之內(nèi)，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民以為大，不亦宜乎？”楚靈為章華之臺，伍舉諫曰：“夫先王之為臺榭也，榭不過講軍實，臺不過望氛祥。其所不奪穡地，其為不匱財用，其事不煩官業(yè)，其日不妨時務。夫為臺榭，將以教人利也，不聞其以匱乏也?！?

　　其上賢也，以平教化，正獄訟；賢者在位，能者在職；澤施于下，萬人懷德。至其衰也，朋黨比周，各推其與，廢公趨私，外內(nèi)相舉，奸人在位，賢者隱處。(反賢也。

　　太公謂文王曰：“君好聽世俗之所舉者，或以非賢為賢，或以非智為智。君以世俗之所舉者為賢智，以世俗之所毀者為不肖，則多黨者進，少黨者退。是以群邪比周而蔽賢，是以世亂愈甚。”文王曰：“舉賢奈何？”太公曰：“將相分職，而君以官舉人，案名察實，選才考能，則得賢之道?！?

　　古語曰：“重朋黨則蔽主，爭名利則害友，務欲速則失德也?！?

　　《韓詩外傳》曰：“夫士有五反，有勢尊貴不以愛人行義理，而反以暴傲。(反貴也。古語曰：“富能富人者，欲貧不可得；貴能貴人者，欲賤不可得；達能達人者，欲窮不可得?！泵犯Ｔ唬骸按嫒怂宰粤⒁?，壅人所以自塞也?！?

　　家富厚不以振窮救不足，而反以侈靡無度。(反富也。)

　　資勇悍不以衛(wèi)上攻戰(zhàn)，而反以侵凌私斗。(反勇也。凡將帥輕去就者，不可使鎮(zhèn)邊，使仁德守之則安矣。)

　　心智惠不以端計教，而反以事奸飾詐。(反智惠也?！墩f苑》曰：“君子之權(quán)謀正，小人之權(quán)謀邪?！?

　　貌美好不以統(tǒng)朝蒞人，而反以蠱女從欲?！?反貌也。

　　此五者，所謂士失其美質(zhì)。)

　　太公曰：“明罰則人畏懾，人畏懾則變故出。(反明罰也。)明察則人擾，人擾則人徙，人徙則不安其處，易以成變。(反明察也。太公曰：“明賞則不足，不足則怨長。明王理人，不知所好，而知所惡；不知所歸，而知所去。使人各安其所生，而天下靜矣?！?

　　晉劉頌曰：“凡監(jiān)司欲舉大而略小，何則？夫細過微闕，謬忘之失，此人情所必有，固不許在不犯之地，而悉糾以法，則朝野無立人。此所謂以治而亂也。”)

　　晏子曰：“臣專其君，謂之不忠；子專其父，謂之不孝；妻專其夫，謂之嫉妒?！?反忠孝也。《呂氏春秋》曰：“夫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人之主，不阿一人?！鄙曜釉唬骸耙粙D擅夫，眾婦皆亂；一臣專君，群臣皆蔽。故妒妻不難破家也，而亂臣不難破國也。是以明君使其臣，并進輻輳，莫得專君焉。)

　　韓子曰：“儒者以文亂法，俠者以武犯禁?！?反文武也。曾公曰：“恃武者滅，恃文者亡?！狈虿睢①韧跏且?。吳子曰：“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有扈之君，恃眾好勇，以喪社稷。明主鑒茲，必內(nèi)修文德，外治武訓，故臨敵而不進，無逮于恭；僵尸而哀之，無及于仁矣?！薄垛j經(jīng)》曰：“文中多武，可以輔主；武中多文，可以匡君；文武兼?zhèn)洌扇诬娛?；文武兼闕，不可征伐?！?

　　子路拯溺而受牛謝，孔子曰：“魯國必好救人于患也?！弊迂曏H人而不受金于府(魯國之法，贖人于他國者，受金于府也。)。孔子曰：“魯國不復贖人矣?！弊勇肥芏鴦竦拢迂曌尪股?。由此觀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反廉也。

　　匡衡云：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朝廷者，天下之楨干也，公卿大夫相與修禮恭讓，則人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義高節(jié)，則人興行；寬柔惠和，則眾相愛。此四者，明王之所以不嚴而化成也。何者？朝有變色之言，則下有爭斗之患；上有自專之士，則下有不讓之人；上有克勝之佐，則下有傷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則下有盜竊之人。此其本也。)

　　慎子曰：“忠未足以救亂代，而適足以重非。何以識其然耶？曰：父有良子而舜放瞽叟，桀有忠臣而過盈天下。然則孝子不生慈父之家(六親不和，有孝慈。)，而忠臣不生圣君之下(國家昏亂，有忠臣。)。故明主之使其臣也，忠不得過職，而職不得過官。(反忠也。

　　京房論議，與石顯有隙，及京房被出為魏郡太守，憂懼上書曰：“臣弟子姚平謂臣曰：‘房可謂小忠，未可謂大忠，何者？昔秦時，趙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秦之亂，正先趣之?！癯嫉贸鍪乜?，唯陛下毋使臣當正先之死，為姚平所笑?！?

　　由此而觀之，夫正先之所謂忠，乃促秦禍，忠何益哉？”

　　鬼谷子曰：“將為胠篋探囊發(fā)匱之盜(胠，音起居反。胠、發(fā)也。從旁開為胠。)，為之守備，則必攝緘滕(攝，結(jié)也。)，固扃鐍(音決。細也。)。此世俗之所謂智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揭，音其謁反。)，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鐍不固也，然則向之所謂智者，有不為盜積者乎？”(反智也。孫子曰：“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

　　其所謂圣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耶？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網(wǎng)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闔四境之內(nèi)，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xiāng)里者，曷嘗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朝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耶？并與圣智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代而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并與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反圣法也。

　　昔叔向問齊晏子曰：“齊其如何？”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齊其為陳氏矣。公棄其人而歸于陳氏。齊舊四量：豆、區(qū)、釜、鐘。四升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則鐘。陳氏三量，皆登一焉，鐘乃大矣。以家量貸，而以公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魚鹽蜃蛤，弗加于海；人三其力，二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凍餒，國之諸市，屨賤踴貴，人多疾病，而或燠休之。其愛之如父母，歸之如流水，欲無獲人，將焉避之。)

　　跖之徒問于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后漢末，董卓入朝，將篡位，乃引用名士。范曄論曰：“董卓以虓闞為情，遭崩剝之勢，故得蹈藉彝倫，毀裂畿服。夫以刳肝斫趾之性，則群生不足以厭其快，然猶折意縉紳，遲疑凌奪，尚有盜竊之道焉?！?

　　由是觀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盜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矣。(反仁義也。

　　議曰：昔仲由為邵宰，季氏以五月起長溝。當此之時，子路以其私秩粟為漿飯，以餉溝者。孔子聞之，使子貢往覆其飯，擊毀其器。子路曰：“夫子嫉由之為仁義乎？”孔子曰：“夫禮，天下愛天下，諸侯愛境內(nèi)，大夫愛官職，士愛其家。過其所愛，是曰侵官?！?

　　漢武時，河間獻王來朝，被服造次，必于仁義。武帝色然難之，謂曰：“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歸即縱酒。

　　由是言之，夫仁義兼濟，必有分乃可。故《尸子》曰：“君臣父子，上下長幼，貴賤親疏，皆得其分曰理，愛得分曰仁，施得分曰義，慮得分曰智，動得分曰適，言得分曰信，皆得其分而后為成人。”

　　由是言之，跖徒之仁義，非其分矣。)

　　由是言之，夫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忠孝賢智之道，文武明察之端，無隱之人，而常存于代，非自昭于堯湯之時，非故逃于桀紂之朝。用得其道則天下理，用失其道而天下亂。

　　(孫卿曰：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中世；禹之法猶存也，而夏不代王。故法不能獨立，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矣。

　　《莊子》曰：“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代以汧澼絖為事?？吐勚堎I其方百金。客得之，以說吳王。越人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zhàn)，大敗越人，裂地而封。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汧澼絖，則其所用之異?！?

　　故知制度者，代非無也，在用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