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經(jīng)·懼誡
《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書》曰:“撫我則后,虐我則仇?!薄妒印吩唬骸拔糁芄凑?,孔子非之曰:‘周公其不圣乎!以天下讓,不為兆人也?!?議曰:昔堯稱:“吾以天下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吾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遂禪于舜。”今周公不以天下為務(wù),而自取讓名,非為圣達(dá)節(jié)者也,故孔子非之。)董生曰:“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惫耪Z曰:“窮鼠嚙貍,匹夫奔萬乘。”故黃石公曰:“君不可以無德,無德則臣叛?!睂O卿曰:“能除患則為福,不能則為賊。”(孫卿子曰:“昔者天子初即位。上卿進(jìn)曰:‘能除患則為福,不能則為賊?!谔熳右徊?。中卿進(jìn)曰:‘先事慮事謂之接,接則事優(yōu)成;先患慮患謂之豫,豫則禍不生;事至而后慮者謂之后,后則事不舉;患至而后慮者謂之因,因則禍不御。’授天子二策。下卿進(jìn)曰:‘慶者在堂,吊者在閭,禍與福鄰,莫知其門。豫哉!豫哉!’授天子三策。此誡之至也?!?
何以明之?昔文王在酆,召太公曰:“商王罪殺不辜,汝尚助余憂人,今我何如?”太公曰:“王其修身、下賢、惠人,以觀天道。天道無殃,不可以先唱;人道無災(zāi),不可以先謀。必見天殃,又見人災(zāi),乃可以謀。與民同利,同利相救,同情相成,同惡相助,同好相趨。無甲兵而勝,無沖機(jī)而攻,無渠塹而守。利人者,天下啟之;害人者,天下閉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取天下若逐野獸,得之而天下皆有分肉。若同舟而濟(jì),皆同其利;舟敗,皆同其害。然則皆有啟之,無有閉之者矣。無取于民者,取民者也;無取于國者,取國者也;無取于天下者,取天下者也。(議曰:沛公之起也,虎嘯豐谷,飲馬秦川,財(cái)寶無所收,婦女無所取,降城則以侯其將,得賂則以分其士而已。無私焉,所私者,私于天下也。故老子曰:“夫唯不私,故能成其私。”是知無取人,是乃大取也。)取民者,民利之;取國者,國利之;取天下者,天下利之。故道在不可見,事在不可聞,勝在不可知。微哉!微哉!鷙鳥將擊,卑身翕翼;猛獸將搏,俯耳俯伏;圣人將動,必有愚色。惟文惟德,誰為之式?弗觀弗視,安知其極?今彼殷商,眾口相惑。吾觀其野,草茅勝谷;吾觀其群,眾曲勝直;吾觀其吏,暴虐殘賊,敗法亂刑,而上不覺,此亡國之則也?!蔽耐踉唬骸吧啤!?
(賈子曰:“殷湯放桀,武王殺紂,此天下之所同聞也。為人臣而放其君,為人下而殺其上,天下之至逆也。而所以長有天下者,以其為天下開利除害,以義繼之也。故聲名稱于天下而傳于后世也?!碧唬骸疤煜抡撸且蝗酥煜?,天下人之天下也,與天下同利者,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失天下。天有時(shí),地有利,能與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者,天下歸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難、救人之患、濟(jì)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歸之。與人同憂、同樂、同好、同惡者,義也。義之所在,天下歸之。凡人惡死而樂生,好德而歸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也?!?
楚恭王薨,子靈王即位。群公子因群喪職之族,殺靈王,而立子干。立未定,弟棄疾又殺子干而自立。(棄疾,平王也。五人皆恭王子也。)
初,子干之入也,韓宣子問于叔向曰:“子干其濟(jì)乎?”對曰:“難?!毙釉唬骸巴瑦合嗲?,如市賈焉,何難?”對曰:“無與同好,誰與同惡?取國有五難:有寵而無人,一也(寵須賢人而固也。);有人而無主,二也(雖有賢人,當(dāng)須內(nèi)主為應(yīng)也。);有主而無謀,三也(謀,策謀也。);有謀而無民,四也(民,眾也。);有民而無德,五也(四者既備,當(dāng)以德成也。)。子干在晉,十三年矣。晉、楚之從,不聞達(dá)者,可謂無人;族盡親叛,可謂無主(無親族在楚。);無慮而動,可謂無謀(召子干時(shí),楚未有大慮也。);為羈終世,可謂無人(終身羈客在晉,是謂無民。);亡無愛征,可謂無德(楚人無愛念之者。)。王虐而不忌(靈王暴虐,無所畏忌,將自亡也。),楚君子干,涉五難以殺舊君,誰能濟(jì)之?有楚國者,其棄疾乎?君陳、蔡,城外屬焉(城,方城也。時(shí)穿封戍既死,棄疾并領(lǐng)陳事也。)??另蛔?,盜賊伏隱,私欲不違,民無怨心。先神命之,國人信之。芊姓有亂,必季實(shí)立,楚之常也。
獲神,一也(當(dāng)璧拜也);有民,二也(人信之也);命德,三也(無苛慝也);寵貴,四也(貴妃子也);居常,五也(棄疾,季也。)。有五利以去五難,誰能害之?子干之官,則右尹也;數(shù)其貴寵,則庶子也;以神所命,則又遠(yuǎn)之。其貴亡矣,其寵棄矣(父既歿矣)。民無懷焉(非令德也),國無與焉(無內(nèi)主也),將何以立?”
宣子曰:“齊桓、晉文不亦是乎?”(皆庶賤也)對曰:“齊桓,衛(wèi)姬之子也,有寵于僖,有鮑叔牙、賓須無、隰朋以為輔佐;有莒、衛(wèi)以為外主(齊桓奔莒、衛(wèi),有舅氏之助。);有國、高以為內(nèi)主(國氏、高氏,齊上卿也。);從善如流,下善齊肅(齊,嚴(yán)。肅,敬。);不藏賂(清也),不從欲(儉也),施舍不倦,求善不厭。以是有國,不亦宜乎?我先君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寵于獻(xiàn)公,好學(xué)不怠,生十七年,有士五人(狐褗、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五士從出者也。)。有先大夫子余、子犯以為腹心(子余,趙衰。子犯,狐偃。),有魏犨、賈佗以為股肱,有齊、宋、秦、楚以為外主(齊妻以女,宋贈以馬,楚王饗之,秦伯納之。),有欒、郄、狐、先以為內(nèi)主(謂欒枝、郄縠、狐突、先軫也。),亡十九年,守志彌篤?;?、懷棄民,從而與之。獻(xiàn)無異親,民無異望(獻(xiàn)公之子九人,惟文公在。)。天方相晉,將何以代之。此二君者,異于子干。恭有寵子,國有奧主(謂棄疾也)。子干無施于民,無援于外;去晉,晉不送;歸楚,楚不迎,何以冀國?”子干果不終,卒立棄疾,如叔向言。
(初,楚恭王無冢嫡。有寵子五人,無適立焉。乃大有事于群望,而祈曰:“請神擇于五人者,使主社稷?!蹦吮橐澡狄娪谌和唬骸爱?dāng)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蹦嗣苈耔涤谔抑?,使五人齊,而長幼入拜??低蹩缰?,靈王肘加焉,子干、子晰皆遠(yuǎn)之。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壓紐。平王即棄疾也。)
魯昭公薨于干侯。趙簡子問于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諸侯與之。君死于外而莫之或罪,何也?”對曰:“物生有兩、有三、有五、有陪貳。故天有三辰(謂有三也),地有五行(謂有五也),體有左右(謂有兩也),各有妃耦(謂陪貳也)。王有公,諸侯有卿,皆其貳也。天生季氏,以貳魯侯,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魯君世縱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于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奉之無常,人言唯德也。),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故《詩》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比笾眨诮駷槭?,主所知也(三后,虞、夏、商也。)。在《易》卦,雷乘干曰“大壯”□(干下震上,大壯。震在上,故曰:“雷乘干”也。),天之道也(干為天子,震為諸侯,而在干上。君臣易位,猶人臣強(qiáng)壯,若天上有雷也。)。政在季氏,于此君也,四公矣。民不知君,何以得國?是以為君,慎器與名(器,車、服也。名,爵號也。),不可以假人。
(議曰:劉向稱:“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策也?!狈蛉顺疾贆?quán)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昔晉有六卿,齊有田、崔,衛(wèi)有孫、寧,魯有季、孟,常掌國事,世執(zhí)朝柄。終復(fù),田氏取齊,六卿分晉,崔杼弒其君光,孫林父、寧殖出其君衍、弒其君剽,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徹,并專國政,卒遂昭公,皆陰勝而陽行,下失臣道之所致也?!狈额≌f秦昭王曰:“夫三代所以亡國者,??v溢馳騁弋獵,不聽政事。其所授者,妒賢嫉能,取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為主計(jì),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右秩以上至諸史及王左右,無非相國之人者。見王獨(dú)立于朝,臣竊為王恐,恐萬世之后,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庇墒怯^之,《書》稱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兇于而國??鬃釉唬骸暗撝ス?,政逮于大夫,亡之兆也?!毙旁帐茄砸?。)
孔子在衛(wèi),聞齊田常將欲為亂(專齊國,有無君之心。),而憚鮑、晏(鮑氏、晏氏,齊之世卿大夫。),因移其兵以伐魯(初,田常相齊,選國中女長七尺者三百人,以為后宮,賓客、舍人出入皆不禁。田常后有七十余男,因此以盜齊國也。)。
孔子會諸弟子曰:“魯,父母之國,不忍觀其受敵,將欲屈節(jié)于田常以救魯。二三子誰使?”子貢請使,夫子許之。遂如齊,說田常曰:“今子欲取功于魯實(shí)難,若移兵于吳則可也。夫魯,難伐之國,其城薄以卑,地狹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偽而無用,其士民又惡甲兵之事,此不可與戰(zhàn)。夫吳,城高以厚,地廣以深,甲堅(jiān)以新,士選以飽,重器精兵,盡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碧锍7奕蛔魃唬骸白又y,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難。而以教常,何也?”子貢曰:“夫憂在內(nèi)者攻強(qiáng),憂在外者攻弱。今君憂在內(nèi)矣。吾聞君三封而三不成,是則大臣不聽也。今君破魯以廣齊,戰(zhàn)勝以驕主,破國以尊臣(晏等帥師,若破國則益尊。),而子之功不與焉,則交日疏于主。是君上驕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難矣。夫上驕則恣,臣驕則爭,是君上與主有隙,下與大臣交爭也。如此,則子之位危矣。故曰:不如伐吳。伐吳而不勝,民人外死,大臣內(nèi)空,是君上無強(qiáng)臣之?dāng)?,下無民人之過,孤主制齊者,唯君也?!碧锍T唬骸吧啤H槐鴺I(yè)已加魯矣,不可更,如何?”子貢曰:“子緩師。吾請救于吳,令救魯而伐齊,子以兵迎之?!碧锍TS諾。
(子貢遂南說吳王曰:“王者不絕世,霸者無強(qiáng)敵,千鈞之重加銖而移。今以萬乘之齊而私千乘之魯,與吳爭強(qiáng),其為患滋甚。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以撫泗上諸侯,誅暴齊以服晉,利莫大焉。存亡魯,實(shí)困強(qiáng)齊,智者不疑也?!眳峭踉唬骸吧?。然吾實(shí)困越,越王今苦身養(yǎng)士,有報(bào)吳之心。子待吾先伐越,然后乃可。”子貢曰:“越之勁不過魯,侯之強(qiáng)不過齊,而王置齊而伐越,則齊已平魯矣。王方以存亡繼絕為名,而畏強(qiáng)齊、伐小越,非勇也。勇者不避難,仁者不窮約,智者不失時(shí),義者不絕世,以立其義。今存越示天下以仁,救魯伐齊,威加晉國,諸侯相率而朝吳,霸業(yè)成矣。且王必或惡越,臣請東見越王,令出兵以從,此則實(shí)空越,而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悅,乃使子貢之越。
越王郊迎,自為子貢御,曰:“此蠻夷之國也,大夫何足儼然辱臨之?”子貢曰:“今者,吾說吳王以救魯伐齊,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吾伐越乃可?!绱?,則破越必矣。且無報(bào)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bào)人之志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fā)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也。吳王為人猛暴,群臣弗堪;國家疲于數(shù)戰(zhàn),士卒不忍;百姓怨上,大臣內(nèi)變;子胥以諫死,太宰嚭用事,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此王報(bào)吳之時(shí)也。誠能發(fā)卒佐之以激其志,重寶以悅其心,卑辭以尊其禮,則伐齊必矣。此圣人之所謂屈節(jié)以期遠(yuǎn)者也。彼戰(zhàn)不勝,王之福也。若勝,必以兵臨晉。臣還北請見晉君,共攻之,其弱吳必也。其銳兵盡于齊,重甲困于晉,而王乘其弊,滅吳必矣?!痹酵踉S諾,乃使大夫種以三千人助吳。
吳遂伐齊于召陵,果以兵臨晉,遇以黃池。越王襲吳之國,遂滅吳??鬃釉唬骸胺蚱鋪y齊、存魯,吾之始愿也。若乃強(qiáng)晉以疲吳,使吳亡而越霸,賜之說也。美言傷信,慎言哉!”)
秦始皇帝游會稽,至沙丘,疾甚。始皇令趙高為書賜公子扶蘇,未授使者,始皇崩。(時(shí)始皇有二十余子。長子扶蘇,使監(jiān)兵上郡,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余子莫從。丞相李斯以為上在外崩,無真太子,故秘之。群臣莫知也。)
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dú)賜長子書。長子至,即位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胡亥曰:“固然也。吾聞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既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也!”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quán),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愿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于人,制人與見制于人,豈可同日而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谫,強(qiáng)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备咴唬骸俺悸劀?、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wèi)君殺其父,而衛(wèi)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議曰:亂臣賊子,自古有之。生而楚言,可為痛哭者,胡亥是也。)。夫大行不細(xì)謹(jǐn),大德不辭讓。鄉(xiāng)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猶豫,后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也。”胡亥喟然嘆曰:“今大行未發(fā),豈宜以此事干丞相哉!”高曰:“時(shí)乎時(shí)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后時(shí)!”
胡亥既然高之言,乃謂丞相斯曰:“上崩,賜長子書,與喪俱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事將何以?”斯曰:“安得亡國之言耶!”高曰:“君自料才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yuǎn)不失孰與蒙恬?無怨于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zé)之何深也!”高曰:“高故內(nèi)宮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吏進(jìn)入秦宮,管事二十余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实鄱嘧?,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事,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于鄉(xiāng)里,明矣。高受詔教習(xí)胡亥學(xué)法,仁慈篤厚,輕財(cái)重士,秦之諸子皆莫及也,可以為嗣。君計(jì)而定之?!?
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者,固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fù)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君其勿復(fù)言。”高曰:“蓋聞圣人遷徙無常,龍變而從時(shí),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quán),懸命于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從外制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風(fēng)搖者萬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侯何見之晚也?!彼乖唬骸拔崧剷x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殘賊親戚,不聽諫者,國危丘墟。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由人哉!安足與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里。君聽臣之計(jì),則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為寒心。善者因敗為福,君何處焉?”斯乃仰天而嘆,垂涕太息曰:“既已不能死,安托命哉!”乃聽高立胡亥,改賜璽書,殺扶蘇、蒙恬。
(初,李斯從荀卿學(xué)帝王之術(shù),欲西入秦。辭于荀卿曰:“斯聞得時(shí)無怠。今萬乘爭時(shí),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shí)而談游者之秋也。故斯將西說秦王。”至秦,為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說秦王陰遣謀士賚金玉以游說諸侯。諸侯名士,厚給遺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jì),遂吞天下,皆斯之謀也。)
秦二世末,陳涉起蘄,兵至陳。張耳、陳余說涉曰:“大王興梁、楚,務(wù)在入關(guān),未及收河北也。臣嘗游趙,知其豪杰,愿請奇兵略趙地?!庇谑顷愅踉S之,與卒三千。從白馬渡河(今滑州白馬縣界也),至諸郡縣,說其豪杰曰:“秦為亂政虐刑,殘滅天下。北為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nèi)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fèi),財(cái)匱力盡,重以苛法,使天下父子不相聊生。今陳王奮臂為天下唱始,莫不響應(yīng)。家自為怒,各報(bào)其怨,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于此時(shí)而不成封侯之業(yè)者,非人杰也。夫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bào)父兄之怨而成割地之業(yè),此一時(shí)也。”豪杰皆然其言。乃行收兵,下趙十余城。
(議曰:班固云:“昔《詩》、《書》述虞、夏之際,舜、禹受禪,積德累仁,數(shù)十年,然后在位。殷、周之王,乃由契、稷,歷十余世,然后放殺?!鼻仄鹣骞?,稍蠶食六國,至于始皇,乃并天下。秦既稱帝,患周之?dāng)?,以為諸侯力爭,以弱見奪。于是削去五等,墮城銷刃,拑語燒書,內(nèi)鋤雄俊,外攘胡越,用一威權(quán),以為萬世安。然十余年間,強(qiáng)敵橫發(fā)乎不虞,謫戍強(qiáng)于五霸,閭閻逼于戎狄,響應(yīng)喑于謗議,奮臂威于甲兵。向秦之禁,適所以資豪杰,自速其弊也。由是觀之,夫豪杰之資,在于虐政矣。)
韓信既平齊,為齊王。項(xiàng)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說齊王,使三分天下。信不聽。
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權(quán)在韓信,欲為奇策而感動之,以相人說韓信曰:“仆嘗受相人之術(shù)。”韓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對曰:“貴賤在于骨法,憂喜在于容色,成敗在于決斷。以此參之,萬不失一?!毙旁唬骸跋壬喙讶巳绾??”對曰:“愿請間?!毙旁唬骸白笥疫h(yuǎn)?!必嵬ㄔ唬骸跋嗑?,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背叛則大貴也)信曰:“何謂也?”蒯通曰:“天下初發(fā)難,俊雄豪杰建號一呼,天下之士云合霧集,魚鱗雜沓,煙至風(fēng)起。當(dāng)此之時(shí),憂在亡秦而已。今楚漢分爭,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膽涂地,父子暴骸、骨肉流離于中野,不可勝數(shù)。楚人起于彭城,轉(zhuǎn)斗逐北,至于滎陽,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jìn)者,三年于此矣。漢王將數(shù)十萬之眾,距鞏、洛,阻山河之險(xiǎn),一日數(shù)戰(zhàn),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敗滎陽,傷成皋,還走宛、葉之間,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
夫銳氣挫于險(xiǎn)塞,而糧食竭于內(nèi)藏,百姓罷極,怨望容容無所依倚。以臣料之,其勢非天下圣賢,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dāng)今兩主之命懸于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愿披腹心,輸肝膽,效愚計(jì),恐足下不用也。誠能聽臣之計(jì),莫若兩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圣,有甲兵之眾,據(jù)強(qiáng)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向?yàn)榘傩照埫?,則天下風(fēng)起而響應(yīng)矣,孰敢不聽!割大弱強(qiáng),以立諸侯,諸侯已立,天下服聽而歸德于齊。案齊之故,有膠、泗之地,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齊矣。蓋聞:天與不敢,反受其咎;時(shí)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熟慮之?!?
韓信曰:“漢王遇我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向利背義乎!”蒯生曰:“足下自以為善漢王,欲建萬世之業(yè),臣竊以為誤矣。始常山王、成安君為布衣時(shí),相與為刎頸之交,后爭張黡、陳澤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奉項(xiàng)嬰頭,鼠竄歸于漢王。漢王借兵東下,殺成安君泜水之南,頭足異處,卒為天下笑。此二人相與,天下至歡。然而卒相擒者,何也?患生于多欲,人心難測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漢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于張黡、陳澤。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大夫種、范蠡,存亡越、霸勾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諺曰:‘野獸盡而獵狗烹,敵國破而謀臣亡?!蛞越挥蜒灾瑒t不如張耳之與成安君也;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之于勾踐也。此二人者,足以觀矣。愿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涉西河,虜魏王,擒夏說,引兵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向以報(bào),此所謂功無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載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以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表n信謝曰:“先生且休矣!我將念之?!?
后數(shù)日,蒯通復(fù)說曰:“夫聽者,事之候;計(jì)者,事之機(jī)也。聽過計(jì)失而能久安者,鮮矣。聽不失一二者,不可亂以言;計(jì)不失本末者,不可紛以辭。夫隨廝養(yǎng)之役者,失萬乘之權(quán);守儋石之祿者(一儋,一斛之余也。),缺卿相之位。故智者,決之?dāng)嘁玻灰烧?,事之害也。審毫厘之小?jì),遺天下之大數(shù),智誠知之,決不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猛虎之猶豫,不如蜂蠆之致螫;騏驥蹢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沉吟而不言,不如喑聾之指麾也。夫功者,難成而易?。粫r(shí)者,難得而易失也。時(shí)不再來,愿足下詳察之。”韓信猶豫不忍背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王終不奪我齊,遂謝蒯生。蒯生曰:“夫迫于苛細(xì)者,不可與圖大事;拘于臣虜者,固無君王之意。”說不聽,因去,佯狂為巫。
(議曰:“昔齊崔杼弒莊公,晏子不死君難曰:“君人者,豈以陵人?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shí)?社稷是養(yǎng)。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孟子謂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彪m云:“君,天也。天不可逃?!比怀季壘饕詾榈炔睿怨湃灰?。韓信以漢王遇厚而不背其德,誠足憐耳!)
吳王濞以子故不朝(孝文帝時(shí),吳太子入朝,侍皇太子飲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投吳太子,殺之。),及削地書至,于是乃使大大夫應(yīng)高誂(田鳥反)膠西王,無文書,口報(bào)曰:“吳王不肖,有宿夕之憂,不敢自外,使喻其歡心。”王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興于奸雄,飾于邪臣,好小善,聽讒賊,擅變更律令,侵奪諸侯之地,征求滋多;誅罰良善,日以益甚。語有之曰:‘舐糠及米?!瘏桥c膠西,知名諸侯也,一時(shí)見察,恐不得安肆矣。吳王身有內(nèi)病,不能朝請二十余年,?;家娨?,無以自白。今脅肩累足,猶懼不見釋。竊聞大王以爵事有適(直革反),所聞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蓖踉唬骸叭?,有之。子將奈何?”高曰:“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今吳王自以為與大王同憂,愿因時(shí)修理,棄驅(qū)以除患害于天下,抑亦可乎?”王矍然駭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雖急,固有死耳,安得勿戴?”高曰:“御史大夫晁錯(cuò),熒惑天子,侵奪諸侯,蔽忠塞賢,朝廷疾怨,諸侯皆有背叛之意,人事極矣。彗星夕出,蝗蟲數(shù)起,此萬世一時(shí),而愁勞圣人之所起也。故吳王內(nèi)欲以晁錯(cuò)為討,外隨大王后車,仿徉天下,所鄉(xiāng)(音向)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大王誠幸而許之一言,則吳王帥楚王略函谷關(guān),守滎陽敖倉之粟,距漢兵。治次舍,須大王,大王有幸而臨之,則天下可并,兩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逼邍苑矗鴶》D。
(太史公曰:漢興,孝文施大德,天下懷安。至孝景,不復(fù)憂異姓。而晁錯(cuò)刻削諸侯,遂使七國俱起,合縱西向,以諸侯大盛,而錯(cuò)為之不以漸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諸侯以弱,卒以安。安危之機(jī),豈不以謀哉?)
淮南王安怨望厲王死(厲王長,淮南王安父也。長謀反,檻車遷蜀,至雍,死。上憐之,封其三子,以安為淮南王也。),欲謀叛逆,未有因也。及削地之后,其為謀益甚。與左吳等日夜按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召伍被與謀,被曰:“上寬赦大王,王復(fù)安得亡國之言乎!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胥曰:‘臣今見麋鹿游于姑蘇之臺。’臣今亦見宮中生荊棘、霧露沾衣也。臣聞:聰者聽于無聲,明者見于未形。故圣人萬舉萬全。昔文王一動,而功顯于世,列為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故海內(nèi)不期而隨。此千歲之可見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吳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誅,愿大王無為吳王之聽。
昔秦絕圣人之道,殺術(shù)士,燔《詩》、《書》,棄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zhuǎn)負(fù)海之粟,致之西河。當(dāng)是之時(shí),男子疾耕,不足于糟糠;女子紡織,不足以蓋形。遣蒙恬筑長城,東西數(shù)千里;暴兵露師,常數(shù)十萬。死者不可勝數(shù),僵尸千里,流血頃畝,百姓力竭,故欲為亂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異物及延年益壽之藥,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曰:以令名振男女(振,童男女也。),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大悅,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谷、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于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為亂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bǔ)。秦皇可其萬五千人。于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家而七。
客謂高皇帝曰:‘時(shí)可矣。’高皇帝曰:‘待之。圣人當(dāng)起東南間?!灰荒?,陳勝、吳廣發(fā)矣。高皇始于豐沛一唱,天下不期而響應(yīng)者,不可勝數(shù)。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百姓愿之,若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陣之中而立為天子,功高三王,德傳無窮。今大王見高皇得天下之易也,獨(dú)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賜為劉氏祭酒,授幾杖而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shù)千里,內(nèi)鑄銅以為錢,東煮海以為鹽,上取江陵木為船,國富人眾。舉兵而西,破于大梁,敗于狐父,奔走而東,至于丹徒,越人擒之,身死絕祀,為天下笑。夫以吳越之眾,不能成功者,何也?誠逆天道而不知時(shí)也。方今大王之兵眾不能十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又萬倍于秦時(shí),愿大王從臣之計(jì)。大王不從臣之計(jì),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泄也。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于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干也。故孟子曰:‘紂貴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紂先自絕于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也。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尊,必且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死于東宮也?!?王時(shí)所居)于是王氣怨結(jié)而不揚(yáng),涕滿眶而橫流,即起,歷階而去。
后復(fù)問伍被曰:“漢庭治亂?”被曰:“竊觀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措遵古之道,風(fēng)俗綱紀(jì)未有所缺。南越賓服,羌僰入獻(xiàn),東甌入降,廣長楊(塞名),開朔方,匈奴拆翅傷翼,失援不振。雖不及古太平之時(shí),然猶為治也。王欲舉事,臣見其將有禍而無福也?!蓖跖?,被謝死罪。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眾,起于大澤,奮臂大呼而天下響應(yīng),西至于戲(許直反),而兵百萬。今吾國雖小,然而勝兵者可得十余萬,非直適戍之眾、鐖鑿棘矜也(大鐮謂之剴,五哀反?;蚴晴堮?,因其巾反。),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秦?zé)o道,殘賊天下。與萬乘之駕,作阿房(音旁)之宮,收太半之賦,發(fā)閭左之戍,父不寧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領(lǐng)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扣心而怨上,故陳勝一呼,天下響應(yīng)。當(dāng)今陛下臨制天下,一齊海內(nèi),泛愛蒸庶,布德施惠??陔m未言,聲疾雷霆;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萬里;下之應(yīng)上,猶影響也。而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揚(yáng)熊也。大王以陳勝、吳廣喻之,被以為過?!?
王曰:“茍如公言,不可徼幸耶?”被曰:“被有愚計(jì)?!蓖踉唬骸澳魏危俊北辉唬骸敖袼贩街ぬ锏貜V,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實(shí)其地??蓚螢樨┫嘤拐垥憧澜苋蝹b及有耐罪以上(輕罪不致于髡,完其耐鬢,故曰:“耐”。又曰:“律”。耐為司寇,耐為鬼薪、白粲。耐,猶任也。),赦令除,家產(chǎn)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fā)甲卒,急其會日。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逮諸侯太子幸臣(宗正有左右都司空,上林有水司空,皆主囚徒官也。)。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武(人名)隨而說之,儻可徼幸,十得一乎?”王曰:“此可也。”欲如伍被計(jì)。使人偽得罪而西,事大將軍、丞相;一日發(fā)兵(發(fā)淮南兵),使人即刺殺大將軍青,而說丞相下之,如發(fā)蒙耳。又欲令衣求盜衣,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蛞园l(fā)兵。未得發(fā),會事泄,誅。
(武帝時(shí),趙人徐樂上書言世務(wù)曰:臣聞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鄉(xiāng)曲之譽(yù)非有孔魯、墨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風(fēng)從,此其故何也?由其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亂而政不修,此三者,陳涉所以為資也。是謂之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何謂瓦解?曰: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號皆乘萬乘之君,帶甲數(shù)十萬,威足以嚴(yán)其境內(nèi),財(cái)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quán)輕于匹夫而兵弱于陳涉也。當(dāng)是之時(shí),先帝之德澤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境外之助。此之謂瓦解。
由是觀之,天下誠有土崩之勢,雖有布衣、窮處之士或首惡而危海內(nèi),陳涉是也;況三晉之君或存乎?天下雖大,未有治也。誠能無土崩之勢,雖有強(qiáng)國勁兵,不待旋踵而身已擒矣,吳、楚、齊、趙是也;況群臣百姓,能為亂乎哉?此二體者,安危明要也,賢主之所宜留意而深察也。間者,關(guān)東五谷數(shù)不登,推數(shù)循治而觀之,則人且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鄰也。愿修之廟堂之上,銷未形之患也。)
后漢靈帝以皇甫嵩為將軍,討破黃巾,威震天下,而朝政日亂,海內(nèi)虛困。故信都令閻忠來說嵩曰:“難得而易失者,時(shí)也;時(shí)至不旋踵者,機(jī)也。故圣人順時(shí)以動,智者因機(jī)以發(fā)。今將軍遭難得之運(yùn),蹈易駭之機(jī),而踐運(yùn)不撫,臨機(jī)不發(fā),將何以保大名乎?”嵩曰:“何謂也?”忠曰:“天道無親,百姓與能。今將軍受鉞于暮春,收功于末冬,兵動如神,謀不再計(jì),摧強(qiáng)易于折枯,消堅(jiān)易于湯雪。旬月之間,神兵電掃,封戶刻石,南向以報(bào)德,威名震本朝,風(fēng)聲馳海外,雖湯武之舉,未有高將軍者也。今身建不賞之功,體兼高人之德,而北面庸主,何以求安乎?”嵩曰:“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忠曰:“不然。(議曰:《記》有之,親母為其子扢禿出血,見者以為愛子之至。使在于繼母,則過者以為悷也。事之情一矣,所以從觀者異耳。當(dāng)今政理衰缺,王室多故,將軍處繼母之位,挾震主之威,雖懷至忠,恐人心自變。竊為將軍危之!且吾聞之,勢得容奸,伯夷可疑;茍?jiān)粺o猜,盜跖可信。今擁兵百萬,勢得為非,握容奸之權(quán),居可疑之地,雖竭忠信,其能諭乎?此田單解裘,所以見忌也。愿將軍慮之?!遍惿蠈⒋祟愐云破渲?,便引韓信喻之,實(shí)不解心不忘忠之意,談?wù)f之機(jī),漏于此矣。)
昔韓信不忍一飧之遇,而棄三分之業(yè),利劍以揣其喉,方發(fā)悔毒之嘆者,機(jī)失而謀乖也。今主上勢弱于劉、項(xiàng),將軍權(quán)重于淮陰,指揮足以震風(fēng)云,叱咤可以興雷電。赫然奮發(fā),因危抵頹,崇恩以綏先附,振武以臨后服。征冀方之士,動七州之眾。羽檄先馳于前,大軍響振于后。蹈流漳河,飲馬孟津。誅閹宦之罪,除群怨之積。雖童兒可使奮拳以致力,女子可使褰裳以用命,況厲熊羆之卒,因迅風(fēng)之士哉?功業(yè)已就,天下已順,然后請呼上帝,示以天命,混齊六合,南面稱制。移寶器于將興,推亡漢于已墜,實(shí)神機(jī)之至?xí)?,風(fēng)發(fā)之良時(shí)也。夫既朽之木不雕,衰世之朝難佐。若欲輔難佐之朝,雕朽敗之木,是猶逆阪走丸、迎流縱棹,豈云易哉?且今宦豎群居,同惡如市,上命不行,權(quán)歸近習(xí);昏主之下,難以久居;不賞之功,讒人側(cè)目。如不早圖,后悔無及?!贬詰衷唬骸胺浅V\,不施于有常之勢。創(chuàng)國大功,豈庸才所致?黃巾細(xì)孽,敵非秦、項(xiàng),新結(jié)易散,難以濟(jì)業(yè)。且民未忘主,天不佑逆。若虛造不冀之功,以速朝夕之禍,孰與委忠本朝,守其臣節(jié)?雖云多讒,不過放廢,猶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論,所不敢聞?!?
(議曰:夫明暗不相為用,能否不相為使。智士不為勇將謀,勇將不為怯將死。自古然矣。故《傳》曰:“忠為令德?!狈瞧淙霜q不可,況不令乎?《軍勢》曰:“使義士不以財(cái)。”故義者不為不仁者死,智者不為暗主謀。所以伊摯去夏,不為傷德;飛廉死紂,不可謂賢。今時(shí)昏道喪,九域焚如,而委忠危朝,晏安昏寵,忠不足以救世,而死不足以成義。且為智者,固若此乎?閻忠又合以此意說也。)
忠知說不用,因亡去。
(董卓擅朝政,征皇甫嵩。梁衍說令討卓。又陶謙等共推朱雋為太史,不使受李傕征,二人皆不從。范曄評曰:“皇甫嵩、朱雋并以上將之略,受脤倉猝之時(shí),值弱主蒙塵,獷賊放命,斯誠葉公投袂之機(jī),翟義鞠旅之日。故梁衍獻(xiàn)規(guī),山東連盟,而舍格天之大業(yè),蹈匹婦之小諒。卒狼狽虎口,為智士笑。豈天之長斯亂也,何智勇之不終,甚乎!”
議曰:楚白公勝殺子西,劫惠王。葉公聞白公為亂,率國人攻白公,白公敗亡也。)
王莽時(shí),寇盜群發(fā),莽遣將軍廉丹伐山東。丹辟馮衍為掾,與俱至定陶。莽追詔丹曰:“將軍受國重任,不能捐身中野,無以報(bào)恩塞責(zé)?!钡せ炭郑拐傺?,以書示之。衍因說丹曰:“衍聞之:順而成者,道之所大也;逆而功者,權(quán)之所貴也。是故,期于有成,不問所由;論于大體,不守小節(jié)。昔逢丑父伏軾而使其君取飲,稱于諸侯;鄭祭仲立突而出忽,終得復(fù)位,美于《春秋》。蓋以死易生,以存易亡,君之道也;詭于眾意,寧國存身,賢者之慮也。故《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舴蛑洳豢啥貫橹?,破軍殘眾,無補(bǔ)于主,身死之日,負(fù)義于世,賢者不為,勇者不行。且衍聞之:‘得時(shí)無怠?!瘡埩家晕宕囗n,椎秦始皇于博浪之中,勇冠乎賁、育,名高于太山。將軍之先,為漢信臣。新室之興,英俊不附。今海內(nèi)潰亂,民懷漢德,甚于詩人之思召公也。愛其甘棠,而況子孫乎!民所歌舞,天必從之。
方今為將軍計(jì),莫若屯據(jù)大郡,鎮(zhèn)撫吏士,砥礪其節(jié);百里之內(nèi),牛酒日賜,納雄杰之士,詢忠智之謀,要將來之心,待縱橫之變,興社稷之利,除萬人之害,則福祿流于無窮,功烈著于不滅。何與軍覆于中原,身膏于草野,功敗名喪,恥及先祖哉?圣人轉(zhuǎn)禍而為福,智士因敗而為功。愿將軍深計(jì)而無與俗同?!钡げ荒軓模M(jìn)及雎陽,復(fù)說丹曰:“蓋聞:明者見于未形,智者慮于未萌。況其昭晰者乎?凡患生于所忽,禍發(fā)于細(xì)微。敗不可悔,時(shí)不可失。公孫鞅曰:‘有高人之行,必負(fù)非于世;有獨(dú)見之慮,必見傲于民。’故信庸庸之論,破金石之策,襲當(dāng)世之操,失高明之德。夫決者,智之君也;疑者,事之役也。時(shí)不再來,公勿再計(jì)?!钡げ宦?,進(jìn)及無鹽,與赤眉戰(zhàn),死。(時(shí)汝南郅惲仰觀天象而謂友人曰:“今鎮(zhèn)歲熒惑,并無漢分翼軫之域,去而復(fù)來,漢必再受命。如有順天發(fā)策者,必成大功?!币源苏f丹,丹并不用其言也。)衍乃亡命河?xùn)|。
(議曰:昔蒯通說韓信,閻忠說皇甫嵩,馮衍說廉丹,此三人,皆不從,甘就危亡,何也?對曰:范曄曰:“夫事苦,則矜全之情薄;生厚,故安存之慮深。登高不懼者,胥靡之人也;坐不垂堂者,千金之子也?!庇纱擞^之,夫人情,樂則思安,苦則圖變,必然之勢也。今三子或南面稱孤,或位極將相,但圖自安之術(shù),無慮非常之功,不知勢疑則釁生,力侔則亂起。勢已疑矣,弗能辭勢以去嫌;力已侔矣,弗能損力以招福。遲回猶豫,至于危亡,其禍在于矜全反貽其敗者也。語曰:“心死則生,幸生則死?!睌?shù)公可謂幸生也。)
來歙說隗囂遣子入侍,囂將王元以為天下成敗未可知,不愿專心內(nèi)事,遂說囂曰:“昔更始西都,四方響應(yīng),天下喁喁,謂之太平。一旦壞敗,大王幾無所措。今南有子陽,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dāng)?shù),而欲率儒生之說,棄萬乘之基,羈旅危國,以求萬全,此循覆車之軌,計(jì)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馬最強(qiáng)。北取西河、上郡,東收三輔之地,案秦舊跡,表里山河,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guān)。此萬代一時(shí)也,若計(jì)不及此,宜蓄糗糧、養(yǎng)士馬,據(jù)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要之,魚不可脫于泉,神龍失勢,即還與蚯蚓同?!眹倘辉?jì)。雖已遣子入質(zhì),猶負(fù)于險(xiǎn)厄,欲專制方面,遂背漢。
(賈復(fù)曰:“圖堯舜之事而不能至者,湯武是也;圖湯武之事而不能至者,桓、文是也;圖桓、文之事而不能至者,六國是也;定六國之規(guī)而欲安守之而不能至者,亡六國是也?!?
魏太祖與呂布戰(zhàn)于濮陽,不利。袁紹使人說太祖連和,使太祖遣家居鄴,太祖將許之。程昱見曰:“竊聞將軍欲遣家居鄴,與袁紹連和,誠有之乎?”太祖曰:“然?!标旁唬骸耙庹邔④姶R事而懼,不然,何慮之不深也?夫袁紹據(jù)燕、趙之地,有并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濟(jì)也。將軍自度能為之下乎?將軍以龍虎之威,可為韓、彭之事耶?昱愚不識大旨,以為將軍之志,不如田橫。田橫,齊一壯士耳,猶羞為高祖之臣。今將軍欲遣家往鄴,將北面而事袁紹。夫以將軍之聰明神武,而反不羞為袁紹之下,竊為將軍恥之。今兗州雖殘,尚有三城;能戰(zhàn)之士,不下萬人。若與文若、昱等收而用之,霸王之業(yè)可成也。愿將軍更慮之?!碧婺酥?。
(議曰:陳壽稱先主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fēng)、英雄之器也。機(jī)權(quán)干略,不逮魏武。然折而不撓,終不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競利且以避害。語曰:“一棲不兩雄,一泉無二蛟。”由此觀之,若位同權(quán)均,必不容己,有自來矣。曹公欲遣家居鄴,與袁紹連和,惑之甚也!)
袁紹為盟主,有驕色,陳留太守張邈正義責(zé)之。紹令曹操殺邈,操不聽。邈心不自安。及操東擊陶謙,令其將陳宮屯東郡。宮因說邈曰:“今天下分崩,雄杰并起,君擁十萬之眾,當(dāng)四戰(zhàn)之地,撫劍顧盼,亦足以為人豪,而反受制于人,不亦鄙乎?今州軍東征,其處空虛。呂布壯士,善戰(zhàn)無前。君迎之,共處兗州,觀天下之形勢,俟時(shí)事之變通,此亦縱橫之一時(shí)也?!卞銖闹床芄?
(議曰:曹公與邈甚相善,然邈包藏禍心者,迫于事也。故每覽古今所由改趨,因緣侵尋,或起瑕釁,若韓信傷心于失楚,彭寵積望于無異,盧綰嫌畏于已隙,英布憂迫于情漏,此事之緣也。由此觀之,夫叛臣逆子未必皆不忠也?;蛐姆抟馕?,或威名震主,因成大業(yè),自古然之矣。)
鐘會、鄧艾既破蜀,蜀主降。會構(gòu)艾,艾檻車征。會陰懷異圖,厚待蜀將姜維等。維見而知其心,謂可構(gòu)成擾亂,徐圖克復(fù)也。乃詭說之曰:“聞君自淮南以來,算無遺策,晉道克昌,皆君為之。今復(fù)定蜀,威德震世,民高其功,而主畏其謀,欲以此安歸乎?夫韓信不背漢于擾攘,而見疑于既平;大夫種不從范蠡于五湖,卒伏劍而妄死。豈暗主愚臣哉?利害使之然也。今君大功既立,大德已著,何不法陶朱泛舟絕跡,全功保身,登峨眉之嶺,而從赤松游乎?”會曰:“君言遠(yuǎn),我不能行。且為今之道,或未盡于此也。”維曰:“其它則君智力之所能,無煩于老夫矣?!庇墒乔楹脷g甚,會自稱益州牧以叛,欲授維兵五萬人,使為前驅(qū)。魏將士憤發(fā),殺會及姜維。
(張華外鎮(zhèn),當(dāng)征為尚書。馮紞疾之,侍帝,從容論魏晉故事,因曰:“臣嘗謂鐘會之反,頗由太祖。”帝勃然,曰:“何言也?”紞曰:“臣以為夫善御者,必識六轡盈縮之間;善治者,必審官方控帶之宜。是故漢高八王,以寵過夷滅;光武諸將,以抑損克終。非上有仁暴之異,下有愚智之殊,蓋抑揚(yáng)與奪使之然歟。鐘會才見有限,而太祖獎?wù)T太過,嘉其謀猷,盛其名位,授以重勢,故會自謂算無遺策,功在不賞,辀張利害,遂構(gòu)兇逆耳。向太祖錄其小能,節(jié)以大禮,抑之以權(quán)勢,納之以軌度,則逆心無由而生,亂事無階而成也?!笔雷嬖唬骸叭?。”紞稽首曰:“陛下既然愚臣之言,思堅(jiān)冰之道,無令如會之徒復(fù)致覆敗?!笔雷嬖唬骸爱?dāng)今豈有如會者乎?”紞曰:“陛下謀謨之臣,總?cè)种握?,皆在陛下圣思耳?!笔雷婺唬矶魅A免官也。)
晉懷帝時(shí),遼東太守龐本私憾東夷校尉李臻,鮮卑索連、木津等,為臻興義,實(shí)因而為亂,遂攻陷諸將。大單于慕容廆之長子翰言于廆曰:“臣聞:求諸侯莫如勤王。自古有為之君靡不杖此以成事業(yè)者也。今連、津跋扈,王師覆敗,蒼生屠膾,豈甚此乎?豎子外以龐本為名,內(nèi)實(shí)幸而為寇,遼東傾沒垂已二周,中原兵亂,州師屢敗,勤王杖義,此其時(shí)也!單于宜明九伐之威,救倒懸之命,數(shù)連、津之罪,合義兵以誅之。上則興復(fù)遼邦,下則并吞二部,忠義彰于本朝,私利歸于我國。此則吾鴻漸之始也,終可以得志于諸侯。”廆善之,遂戒嚴(yán)討連、津,斬之,立遼東郡。
(議曰:古人稱始禍者死,謂首亂先唱。被奸雄不逞之輩,外托義兵以除逆節(jié),內(nèi)包兇悖,因茲而起,皆勤王助順、用時(shí)取權(quán),瘣之謂矣。)
后秦秦王苻生殺害忠良,秦人度于一時(shí),如過百日。權(quán)翼乃說東海王堅(jiān)曰:“今主上昏虐,天下離心。有德者昌,無德受殃,天之道也?!币坏┯酗L(fēng)塵之變,非君王而誰?神器業(yè)重,不可令他人取之。愿君王行湯武之事,以從民心?!眻?jiān)然之,引為謀主,遂廢生,立堅(jiān)為秦王。
(議曰《傳》云:“圣達(dá)節(jié),次守節(jié),下失節(jié)。”仲虺曰:“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shí)乂。有夏昏德,民墜涂炭。惟王弗邇聲色,弗殖貨利。推亡固存,邦乃其昌。殖有禮,覆昏暴。欽崇天道,永保天命?!痹S芝曰:“《春秋傳》云:周公何以不之魯?蓋以為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受命而王?!本┓孔鳌兑讉鳌吩唬骸巴跽咧髦?,惡者去之,弱者奪之。易姓改代,天命無常。人謀鬼謀,百姓與能。”
由此觀之,苻堅(jiān)自立而廢生,此圣人達(dá)節(jié),以天下為度者也。)
宋孔熙先者,廣州刺史默之子也,有奸才,善占星氣,言:“江州分野出天子,上當(dāng)見弒于骨肉。”及大將軍彭城王義康幽于安城郡,熙先謂為其人也,遂說王詹事范曄曰:“先君昔去廣州,朝謗紛紜,藉大將軍深相救解,得免艱危。曩受遺命,以死報(bào)德。今主上昏僻,殆天所棄。大將軍英斷聰敏,人神相屬,失職南垂,天下憤怨。今人情騷動,星文舛錯(cuò),時(shí)至則不可拒,此之謂乎?若順天人之心,收慕義之士,內(nèi)連寵戚,外結(jié)英豪,潛圖構(gòu)于表里,疾雷奮于肘腋,然后誅除異義,崇奉明圣,因人之望,以號令天下,誰敢不從!小人維以七尺之軀,三寸之舌,立功立事而歸諸君子。丈人謂為何如?”曄甚愕然。
熙先重曰:“昔毛琢竭節(jié),不容于魏武;張溫畢議,見逐于孫權(quán)。彼二人者,國之信臣,時(shí)之俊乂,豈疵瑕暴露,言行玷缺,然后至于禍哉?皆以廉直勁正,困于邪枉;高行妙節(jié),不得久容。丈人之于本朝,不深于二主,人間雅譽(yù),有過于兩臣。讒夫側(cè)目,為日久矣。比肩競逐,庸可遂乎!殷鐵一言,而劉班碎首;彭城斥遂,徐童見疑。彼豈父母之讎,萬代之怨?尋戈拔棘,自幼而然,所爭不過榮名、勢利、先后之間耳。及其末也,唯恐陷之不深,發(fā)之不早。戮及百口,猶曰不厭。是豈書籍遠(yuǎn)事可為寒心悼栗者也!今建大勛,奉賢哲,圖難于易,以安易危,比之泰山而去累卵,何苦不就?且崇樹圣明,至德也;身享宰相,大業(yè)也;授命幽居,鴻名也;比跡伊、周,美號也。若夫至德、大業(yè)、鴻名、美號,三王五霸所以覆軍殺將而爭之也。一朝包括,不亦可乎?又有邇于此者,愚則未敢道。”曄曰:“何謂?”熙先曰:“丈人奕葉清華,而不得連姻帝室,國家作禽獸相處,丈人曾未恥之?”曄門無內(nèi)行,故熙先以此為激。曄默然,自是情好遂密,陰謀構(gòu)矣。熙先專為謀主,事露皆伏誅。
(裴子野曰:“夫有逸群之才,必思沖天之舉;據(jù)蓋俗之量,則暗常均之下。其能導(dǎo)之以道,將之以識,作而不失于義,行而無犯于禮,殆難為乎!若曄等忸志而貪權(quán),矜才以徇逆,天方無釁,以欲干時(shí)。及罪暴刑行,父子相哭,累葉風(fēng)素,一朝而殞。所謂智能翻為亡身之具。心逆而險(xiǎn),此之謂乎?”)
周大將軍郭榮奉使詣隋高祖(高祖楊堅(jiān)時(shí)為定州),高祖謂榮曰:“吾雅尚山水,不好纓紱,過藉時(shí)來,遂叨名位。愿以侯歸第,以保余年,何如?”榮對曰:“今主上無道,人懷危懼,天命不常,能者代有。明公德高西伯,望極國華,方據(jù)六合,以慰黎庶,反效童兒女子投坑落阱之言耶!”高祖大驚曰:“勿妄言,族矣?!奔案咦孀飨?,笑謂榮曰:“前言果中?!焙缶勾苁?。
(議曰:昔武王至殷,將戰(zhàn),紂之卒甚盛。武王懼曰:“夫天下以紂為大,以周為細(xì);以紂為眾,以周為寡;以周為弱,以紂為強(qiáng);以周為危,以紂為安;以周為諸侯,以紂為天子。以此五短,擊彼五長,其可以濟(jì)功成事乎?”太公曰:“王無恐且懼。所謂大者,盡得天下之人;所謂眾者,盡得天下之眾;所謂強(qiáng)者,盡用天下之力;所謂安者,能得天下之欲;所謂天子者,天下相愛如父如子,此之謂天子。今日之為天下除殘去賊也。周雖細(xì),曾殘賊一人不當(dāng)乎?”武王大喜,曰:“何謂殘賊?”太公曰:“收天下珠玉、美女、金銀、彩帛,藏之不休,此謂殘也;收暴虐之吏,殺無罪之人,非以法度,此謂賊也。”
由此言之,茍為殘賊之行,雖大,亡也。故知王者之勢,不在眾寡。有自來矣。)
隋高祖崩,葬于太陵。初疾也,璽書征漢王諒(諒時(shí)鎮(zhèn)并州)。諒聞高祖崩,流言楊素篡位,大懼,以為詐也。發(fā)兵自守,陰謀為亂,南襲蒲州,取之(諒初反也,王頗說諒曰:“王之將吏家屬,盡在關(guān)西,若用此等,即宜長驅(qū)深入,直據(jù)京師,所謂疾雷不及掩耳。若但欲割據(jù)舊齊之地,宜任東人?!闭彶粡钠溲?,故敗也。)。司馬參軍裴文安說諒曰:“兵以拙速,不聞巧遲。今梓宮尚在仁壽,比其征兵東進(jìn),動移旬朔。若驍勇萬騎,卷甲宵行,直指長安,不盈十日,不逞之徒,擢授高位,付以心膂,共守京城,則山東府縣非彼之有。然后大王鼓行而西,聲勢一接,天下可指麾而定也?!闭彶粡模擞H率大軍,屯于并、介之間。上聞之大懼,召賀若弼議之。弼曰:“漢王,先帝之子,陛下之弟。居連率之重,總方岳之任,聲名震響,為天下所服,其舉事畢矣。然而進(jìn)取之策有三:長驅(qū)入關(guān),直據(jù)京師,西拒六軍,東收山東,上策也。如是,則天下未可量。頓大軍于蒲州,使五千騎閉潼關(guān),復(fù)齊舊境,據(jù)而都之,中策也。如是,以力爭(議曰:齊舊境,謂北齊時(shí)境土也,非今青州之齊也。)。若親居太原,徒遣其將來,下策也。如是,成擒耳?!鄙显唬骸肮嚍殡藁I之,計(jì)將何出?”弼曰:“蕭摩訶,亡國之將,不可與圖大事。裴文安,少年雖賢,不被任用。余皆群小,顧戀妻孥,茍求自安,不能遠(yuǎn)涉。必遣軍來攻蒲州,親居太原,為之窟穴。臣以為必出下策。”果如弼所籌。乃以楊素為將,破之。
(議曰:初,漢王陰謀為亂,聲言討素。司馬皇甫誕諫曰:“大隋據(jù)有天下二十余載,兆庶乂安,難以搖動,一矣;萬姓厭亂,人思安樂,雖舜、禹更生,其望未從,二矣;太子聰明神武,名應(yīng)圖讖,素曾不得捧轂,庸敢生心,三矣;方今諸侯王列守州郡,表里相制,勢不可舉,四矣。以茲四固,鎮(zhèn)臨天下,得興禍亂,未之前聞也?!睗h王不從,故敗。
由此觀之,天下無思亂之心,土崩之釁,雖有吳、楚之眾,猶不能成,而況于幺么乎?故先王貊其德音,勤恤民隱者,蓋為是也。)
隋煬帝親御六軍伐高麗,禮部尚書楚國公楊玄感據(jù)黎陽反。李密說玄感曰:“天子遠(yuǎn)征遼左,地去幽州,懸隔千里,南有巨海之限,北有胡戎之患,中間一道,理極艱危。今公擁兵,出其不意,長驅(qū)入薊,直扼其喉。前有高麗,退無歸路,不過旬日,赍糧必盡,舉麾一召,其眾自降,不戰(zhàn)而克,計(jì)之上也(一本云:今車駕在遼東,未聞斯舉。分萬余人電發(fā),捍臨渝關(guān),絕其歸路,不經(jīng)一月,倉廩必竭。東拒大敵,西迫我?guī)?,進(jìn)無所依,退無所據(jù),百萬之眾,可使為魚。此不戰(zhàn)而屈人者,上策也。)。關(guān)中四塞,天府之國,有衛(wèi)文升,不足為意。今若率眾而入長安,天子雖還,失其襟帶,據(jù)險(xiǎn)臨之,故當(dāng)必克,萬全之策,計(jì)之中也(一本云:自上君臨天下胥怨。明公,上將之子,恩被黎元。長驅(qū)入關(guān),中策也。)。若隨近逐便,先向東都,頓兵堅(jiān)城之下,勝負(fù)都未可知,此計(jì)之下也(一本云:樊子蓋不達(dá)大體,奸謀雄斷,據(jù)全周之地,恃甲兵之強(qiáng),召之則不來,攻之則不陷。頓兵牢城之下,外無同力之師。攻洛陽,下策也。)?!毙欣尻枌氊?,曰:“公之下策,我之上策也?!彼靽?。玄感失利,宵潰,王師追斬之。
(議曰:玄感之反也,太白入南斗。諺曰:“太白入南斗,天子下殿走?!庇墒翘煜鲁謨啥?。故《三略》曰:“放言過之?!迸嶙右霸唬骸胺蜃蟮拦置?,幻挾罔誕,足以動眾,而未足以濟(jì)功?!苯褚灾V觀之,左道可以動眾者,信矣!故王者禁焉。)
李密乃亡,歸翟讓。
(議曰:太公稱:“利天下者取天下,安天下者有天下,愛天下者久天下,仁天下者化天下?!薄秴问洗呵铩吩唬骸扳胰苏{(diào)和而不敢食,故可以為庖人矣。若使庖人調(diào)和而食之,則不可為庖矣。霸王之君亦然。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故可以為霸王;若使霸王之君誅暴而私之,則亦不可為霸王矣。由是觀之,夫與之為取,政之寶也。今玄感利洛陽寶貨,安得霸王之事哉。)
隋煬帝初猜忌唐高祖,知之,常懷危懼(唐公為太原留守,煬帝自遼東還都,唐公詣行在所,遇患不瘳,未得時(shí)謁。唐公外甥王氏,充選后宮,煬帝問曰:“汝舅來何遲?”甥以實(shí)對,帝曰:“可得死否?”高祖知之,每懷危懼也。)。為太原留守,以討擊不利,恐為煬帝所譴,甚憂之。時(shí)太宗從在軍中,知隋將亡,潛圖義舉,以安天下,乃進(jìn)曰:“大人何憂之甚也?當(dāng)今主人無道,百姓愁怨,城門之外,皆已為賊。獨(dú)守小節(jié),必且旦暮死亡。若起義兵,實(shí)當(dāng)人欲。且晉陽用武之地,足食足兵,大人居之,此乃天授,正可因機(jī)轉(zhuǎn)禍,以就功業(yè)。既天與不取,憂之何益?”高祖大驚,深拒之。太宗趨而出,明日復(fù)進(jìn)說曰:“此為萬全之策,以救滅族之事。今王綱弛紊,盜賊遍天下,大人受命討捕,其可盡乎?賊既不盡,自當(dāng)獲罪。且又世傳李氏姓膺圖箓,李金才位望隆貴,一朝族滅。大人既能平賊,即又功當(dāng)不賞,以此求活,其可得乎?”高祖意少解,曰:“我一夜思量,汝言大有道理。今日破家滅身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于是定計(jì),乃命太宗與晉陽令劉文靜,及門下客長孫順德、劉弘基等募兵。旬日之間,眾且一萬。斬留守副王威、高君雅,以其詭請高祖祈雨于晉祠,將為不利故也。
用裴寂計(jì),準(zhǔn)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故事,尊煬帝為太上皇,立代王侑以安隋室,傳檄諸郡,以彰義舉。秋七月,以精甲三萬,西圖關(guān)中。高祖杖白旗,誓眾于太原之野,引師即路,遂亡隋族,造我區(qū)夏(晉陽令劉文靜嘗竊觀太宗,謂裴寂曰:“非常人也。大度類于漢高,神武同于魏帝。年雖少,乃天縱也。后文靜為李密親戚,被禁。太宗陰有異志,入禁所看之。文靜大喜,亦覺太宗有非常之意,因嘆曰:“天下大亂,非有湯、武、高、光之才,不能定也。”太宗知其意,報(bào)曰:“卿安知無?但恐常人不能別耳?!蔽撵o起忭曰:“久知郎君乃潛龍也。今時(shí)事如此,正是騰躍之秋。素稟膺箓之資,仍懷撥亂之道,此乃生人有息肩之望,文靜知攀附之所?!碧谙苍唬骸坝?jì)將安出?”文靜對曰:“今李密長圍洛邑,主上流播淮南。大賊連州郡,小盜阻山澤者,以千萬數(shù)。但須真主驅(qū)駕取之,誠能應(yīng)天順人,舉旗大呼,則四海不足定也。今并州百姓避盜賊者,皆入此城。文靜為令數(shù)年,知其豪杰,一朝嘯集,立地可數(shù)萬人。尊公所領(lǐng)之兵復(fù)且數(shù)萬,一言出口,誰敢不從?乘虛入關(guān),號令天下,不盈半歲,帝業(yè)可成。”太宗笑曰:“卿言善,合人意?!庇谑遣渴鹳e客,陰圖起義。
高祖乃命文靜詐為煬帝敕,發(fā)太原、雁門、馬邑?cái)?shù)郡人二十以上、三十以下悉為兵,以歲暮集涿郡。由是人情大擾,思亂者益眾。又令文靜與裴寂詐作符錄,出宮監(jiān)庫物,以供留守資用。因募兵集眾而起,改旗幟以彰義舉。又令文靜連突厥。突厥始畢曰:“唐公舉義,欲何為也?”文靜曰:“文皇帝廢冢嫡,傳位后主,因致斯禍亂。唐公,國之懿戚,不忍坐觀成敗,欲廢不當(dāng)立者,愿與可汗兵馬同入京師。人眾、土地入唐公,財(cái)帛、金寶入突厥?!笔籍叴髳偅辞脖S文靜而至,兵威益盛矣。)
由此觀之,是知: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所以王者必通三統(tǒng),明天命所受者博,非獨(dú)一姓也。昔孔子論《詩》,至于“殷士膚敏,灌將于京?!编叭粐@曰:“富貴無常,不如是,王公其何以誡慎,民萌其何以勸勉!”《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惫手獞侄颊],乃有國之福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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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里說:“商湯和周武王的革命,既順合天意又適應(yīng)人們的要求?!薄稌?jīng)》中說:“撫慰我的,我就把他當(dāng)作君王,殘害我的,我就把他看作仇敵?!薄妒印氛f:“從前周公歸還統(tǒng)治權(quán)給周成王…詳情相關(guān)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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