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記·游黃山日記

　　初二日　自白岳下山，十里，循麓而西，抵南溪橋。渡大溪，循別溪，依山北行。十里，兩山峭逼如門，溪為之束。越而下，平疇頗廣。二十里，為豬坑。由小路登虎嶺，路甚峻。十里，至嶺。五里，越其麓。北望黃山諸峰，片片可掇duō拾取。又三里，為古樓坳。溪甚闊，水漲無(wú)梁，木片彌滿布一溪，涉之甚難。二里，宿高橋。

　　初三日　隨樵者行，久之，越嶺二重。下而復(fù)上，又越一重。兩嶺俱峻，曰雙嶺。共十五里，過江村。二十里，抵湯口，香溪、溫泉諸水所由出者。折而入山，沿溪漸上，雪且沒趾。五里，抵祥符寺。湯泉即黃山溫泉，又名朱砂泉在隔溪，遂俱解衣赴湯池。池前臨溪，后倚壁，三面石甃，上環(huán)石如橋。湯深三尺，時(shí)凝寒未解，面湯氣郁然，水泡池底汩汩起，氣本香冽。黃貞父謂其不及盤山，以湯口、焦村孔道，浴者太雜遝tà即雜亂出。浴畢，返寺。僧揮印引登蓮花庵，躡雪循澗以上。澗水三轉(zhuǎn)，下注而深泓者，曰白龍?zhí)?；再上而停涵石間者，曰丹井。井旁有石突起，曰“藥臼”，曰“藥銚”diào即小鐵鍋。宛轉(zhuǎn)隨溪，群峰環(huán)聳，木石掩映。如此一里，得一庵，僧印我他出，不能登其堂。堂中香爐及鐘鼓架，俱天然古木根所為。遂返寺宿。

　　初四日　兀wù坐枯坐聽雪溜竟日。

　　初五日　云氣甚惡，余強(qiáng)臥至午起。揮印言慈光寺頗近，令其徒引。過湯地，仰見一崖，中懸鳥道，兩旁泉瀉如練。余即從此攀躋上，泉光云氣，撩繞衣裾。已轉(zhuǎn)而右，則茅庵上下，磬韻香煙，穿石而出，即慈光寺也。寺舊名珠砂庵。比丘為余言：“山頂諸靜室，徑為雪封者兩月。今早遣人送糧，山半雪沒腰而返?！庇嗯d大阻，由大路二里下山，遂引被臥。

　　初六日　天色甚朗。覓導(dǎo)者各攜筇qióng手杖上山，過慈光寺。從左上，石峰環(huán)夾，其中石級(jí)為積雪所平，一望如玉。蔬木茸茸中，仰見群峰盤結(jié)，天都獨(dú)巍然上挺。數(shù)里，級(jí)愈峻，雪愈深，其陰處凍雪成冰，堅(jiān)滑不容著趾。余獨(dú)前，持杖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鑿一孔，以移后趾。從行者俱循此法得度。上至平岡，則蓮花、云門諸峰，爭(zhēng)奇競(jìng)秀，若為天都擁衛(wèi)者。由此而入，絕峴yǎn大小成兩截的山危崖，盡皆怪松懸結(jié)。高者不盈丈，低僅數(shù)寸，平頂短髲，盤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松石交映間，冉冉慢慢地僧一群從天而下，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覓糧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且言：“我等前海諸庵，俱已下山，后海山路尚未通，惟蓮花洞可行耳。”已而從天都峰側(cè)攀而上，透峰罅而下，東轉(zhuǎn)即蓮花洞路也。余急于光明頂、石筍矼gāng又作“杠”，即石橋之勝，遂循蓮花峰而北。上下數(shù)次，至天門。兩壁夾立，中闊摩肩，高數(shù)十丈，仰面而度，陰森悚骨。其內(nèi)積雪更深，鑿冰上躋，過此得平頂，即所謂前海也。由此更上一峰，至平天矼。矼之兀突獨(dú)聳者，為光明頂。由矼而下，即所謂后海也。蓋平天矼陽(yáng)為前海，陰為后海，乃極高處，四面皆峻塢，此獨(dú)若平地。前海之前，天都蓮花二峰最峻，其陽(yáng)屬徽之歙shè地名，其陰屬寧之太平。

　　余至平天矼，欲望光明頂而上。路已三十里，腹甚枵xiāo變虛，即肚子很餓，遂入矼后一庵。庵僧俱踞石向陽(yáng)。主僧曰智空，見客色饑，先以粥餉。且曰：“新日太皎，恐非老睛?！币蛑敢簧^余曰：“公有余力，可先登光明頂而后中食，則今日猶可抵石筍矼，宿是師處矣。”余如言登頂，則天都、蓮花并肩其前，翠微、三海門環(huán)繞于后，下瞰絕壁峭岫，羅列塢中，即丞相原也。頂前一石，伏而復(fù)起，勢(shì)若中斷，獨(dú)懸塢中，上有怪松盤蓋。余側(cè)身攀踞其上，而潯陽(yáng)踞大頂相對(duì)，各夸勝絕。

　　下入庵，黃粱已熟。飯后，北向過一嶺，躑躅菁莽中，入一庵，曰獅子林，即智空所指宿處。主僧霞光，已待我庵前矣。遂指庵北二峰曰：“公可先了此勝。”從之。俯窺其陰，則亂峰列岫，爭(zhēng)奇并起。循之西，崖忽中斷，架木連之，上有松一株，可攀引而度，所謂接引崖也。度崖，空石罅而上，亂石危綴間，構(gòu)木為石，其中亦可置足，然不如踞石下窺更雄勝耳。下崖，循而東，里許，為石筍矼。矼脊斜亙，兩夾懸塢中，亂峰森羅，其西一面即接引崖所窺者。矼側(cè)一峰突起，多奇石怪松。登之，俯瞰壑中，正與接引崖對(duì)瞰，峰回岫轉(zhuǎn)，頓改前觀。

　　下峰，則落照擁樹，謂明晴可卜，踴躍歸庵。霞光設(shè)茶，引登前樓。西望碧痕一縷，余疑山影。僧謂：“山影夜望甚近，此當(dāng)是云氣?！庇嗄唬獮橛暾滓?。

　　初七日　四山霧合。少頃，庵之東北已開，西南膩甚指霧氣非常凝滯厚重，若以庵為界者，即獅子峰亦在時(shí)出時(shí)沒間。晨餐后，由接引崖踐雪下。塢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結(jié)，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幾與峰等，所謂“擾龍松”是也。

　　攀玩移時(shí)，望獅子峰已出，遂杖而西。是峰在庵西南，為案山。二里，躡其巔，則三面拔立塢中，其下森峰列岫，自石筍、接引兩塢迤邐至此，環(huán)結(jié)又成一勝。登眺間，沉霧漸爽舒朗，急由石筍矼北轉(zhuǎn)而下，正昨日峰頭所望森陰徑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纖，或直或欹，與身穿繞而過。俯窺輾顧，步步生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

　　行五里，左峰腋一竇透明，曰“天窗”。又前，峰旁一石突起，作面壁狀，則“僧坐石”也。下五里，徑稍夷，循澗而行。忽前澗亂石縱橫，路為之塞。越石久之，一闕新崩，片片欲墮，始得路。仰視峰頂，黃痕一方，中間綠字宛然可辨，是謂“天牌”，亦謂“仙人榜”。又前，鯉魚石；又前，白龍池。共十五里，一茅出澗邊，為松谷庵舊基。再五里，循溪東西行，又過五水，則松谷庵矣。再循溪下，溪邊香氣襲人，則一梅亭亭正發(fā)，山寒稽雪，至是始芳。抵青龍?zhí)?，一泓深碧，更?huì)兩溪，比白龍?zhí)秳?shì)既雄壯，而大石磊落，奔流亂注，遠(yuǎn)近群峰環(huán)拱，亦佳境也。還餐松谷，往宿舊庵。余初至松谷，疑已平地，及是詢之，須下嶺二重，二十里方得平地，至太平縣共三十五里云。

　　初八日　擬尋石筍奧境，竟為天奪，濃霧迷漫。抵獅子林，風(fēng)愈大，霧亦愈厚。余急欲趨煉丹臺(tái)，遂轉(zhuǎn)西南。三里，為霧所迷，偶得一庵，入焉。雨大至，遂宿此。

　　初九日　逾午少霽qì晴。庵僧慈明，甚夸西南一帶峰岫不減石筍矼，有“禿顱朝天”、“達(dá)摩面壁”諸名。余拉潯陽(yáng)蹈亂流至壑中，北向即翠微諸巒，南向即丹臺(tái)諸塢，大抵可與獅峰競(jìng)駕，未得比肩石筍也。雨踵至，急返庵。

　　初十日　晨雨如注，午少停。策杖二里，過飛來峰，此平天矼之西北嶺也。其陽(yáng)塢中，峰壁森峭，正與丹臺(tái)環(huán)繞。二里，抵臺(tái)。一峰西垂，頂頗平伏。三面壁翠合沓重疊，前一小峰起塢中，其外則翠微峰、三海門蹄股拱峙。登眺久之。東南一里，繞出平天矼下。雨復(fù)大至，急下天門。兩崖隘肩，崖額飛泉，俱從人頂潑下。出天門，危崖懸疊，路緣崖半，比后海一帶森峰峭壁，又轉(zhuǎn)一境?！昂Ｂ菔奔丛谘屡?，宛轉(zhuǎn)酷肖，來時(shí)忽不及察，今行雨中，頗稔其異，詢之始知。已趨大悲庵，由其旁復(fù)趨一庵，宿悟空上人處。

　　十一日　上百步云梯。梯磴插天，足趾及腮，而磴石傾側(cè)崡岈，兀兀wù挺立高聳欲動(dòng)，前下時(shí)以雪掩其險(xiǎn)，至此骨意俱悚。上云梯，即登蓮花峰道。又下轉(zhuǎn)，由峰側(cè)而入，即文殊院、蓮花洞道也。以雨不止，乃下山，入湯院，復(fù)浴。由湯口出，二十里抵芳村，十五里抵東潭，溪漲不能渡而止。黃山之流，如松谷、焦村，俱北出太平；即南流如湯口，亦北轉(zhuǎn)太平入江；惟湯口西有流，至芳村而巨，南趨巖鎮(zhèn)，至府西北與績(jī)溪會(hu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