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記·粵西游日記三

　　二十八日　平明，飯而行。二里，西南出澗口，渡水，逾一小嶺，又三里得平疇，則白爽村也。由白爽村之西復(fù)上嶺，是為長沖。五里，轉(zhuǎn)北坳，望西北五峰高突，頂若平臺，可奪五臺之名。又西五里，直抵五峰之南，亂尖疊出，十百為群，橫見側(cè)出，不可指屈。其陽即為镕村，墟上聚落甚盛，不特山谷所無，亦南中所（少）見者。市多鬻yù賣面、打胡麻為油者，因市面為餐，以代午飯焉?！矕|南三十里，有靈襟洞；南二里，有陽流巖云?！秤治魑謇餅樯蠘?，有水自東北叢尖山之南，西過橋下，即分為二。一南去，一西去。又西南〔穿石山腋，共〕三里，過廖村。其西北有山危峙，又有尖叢亭亭，更覺層疊。問之，謂危峙者為金山，而其東尖叢者不能名焉。又二里，有水自金山東腋出，堰為大塘。歷堰而西，又三里，復(fù)穿石山峽而西，則諸危峰分峙疊出于前，愈離立獻(xiàn)奇，聯(lián)翩角勝矣。石峰之下，俱水匯不流，深者尺許，淺僅半尺。諸峰倒插于中，如出水青蓮，亭亭直上。初二大峰夾道，后又二尖峰夾道，道俱疊水中，取徑峰隙，令人應(yīng)接不暇。但石俱廉厲鑿足，不免目有余而足不及耳。其峰曰雷劈山。以其全半也；曰萬歲山，以尖圓特聳也。其間不可名者甚多。共五里，始舍水磴而就坦坡。又五里，姑得平疇，為河塘村，乃就村家瀹茗避日，下舂而后行。河塘西筑塘為道，南為平疇，秧綠云鋪，北為匯水，直浸北界叢山之麓，蜚晶漾碧，令人塵胃一洗。過塘，循山南麓而西，五里，渡一石梁，遂登岡陀行。又五里，直抵兩山峽中，其山南北對峙如門。北山之東垂，有石峰分岐而起，尖峭如削，其岐峰尤亭亭作搔首態(tài)，土人呼為婦女娘峰。崖半有裂隙透明，惟從正南眺之，有光一繖通“閃”，少轉(zhuǎn)步即不可窺矣。南山之首，又有石突緩，人行其下，左右交盼，亦復(fù)應(yīng)接不暇。時日色已暮，且不知顧仆下落，亟問浮橋而趨。西過大石梁，再西即浮橋矣。漓水至是已極汪洋，北自皇澤灣即虞山下。轉(zhuǎn)而南，桂林省城東臨其上。城東北隅為驛，在皇澤灣轉(zhuǎn)南之沖，其南即城也。城之臨水者，東北為東鎮(zhèn)門，南過木龍洞為就日門，再南出伏波山下為桂水門，又南為行春門，又南為浮橋門。此東面臨流者，自北隅南至浮橋共五門。北門在寶積、華景二山。浮橋貫江而渡，覓顧仆寓不得，遂入城，循城南去，宿于逆旅。

　　二十九日　從逆旅不待餐而行。遂西過都司署前，又西，則靖江王府之前甬也。又西，則大街自北而南，乃飯于市肆。此處肉饅以韭為和，不用鹽而用糖，晨粥俱以雞肉和食，亦一奇也。又南登一樓。其樓三層，前有石梁，梁東西大水匯成大沼。自樓上俯眺，朱門粉堞，參差綠樹中，潮水中涵，群峰外繞，盡括一城之勝。中層供真武像。時亟于覓顧仆，遂轉(zhuǎn)遵大街北行，東過按察司前，遂東出就日門。計顧仆舟自北來，當(dāng)先從城北瀕江覓，而南從城下北行。已而城上一山當(dāng)面而起，石腳下插江中，路之在城外者，忽穿山而透其跨下，南北岈然，真天辟關(guān)津也?！参鲃t因山為城，城以內(nèi)即疊彩東隅?！炒┒闯?，下臨江潭，上盤山壁，又透腋而入，是為木龍洞。其洞亦自南穿北，高二丈，南北透門約十余里。其東開窗剖隙，屢逗天光，其外瀕江有路，行者或內(nèi)自洞行，或外由江岸，俱可北達(dá)。出洞，有片石夾峙，上架一穹石，其形屈曲，其色青紅間錯，宛具鱗腮，似非本山之石，不知何處移架于此。洞北辟而成崖，綴以飛廊，前臨大江，后倚懸壁，憩眺之勝，無以逾此。廊上以木雕二龍插崖間，北壓江水。廊北有庵、有院。又循城溯〔江〕北一里，過東鎮(zhèn)門。又北過城東北隅，〔為東江驛。驛東向，當(dāng)皇澤灣南下沖。〕入驛，問顧仆所附江舟，知舟泊浮橋北。出驛，北望〔皇〕澤灣，有二江舟泊山下，〔疑顧仆或在此舟，〕因令靜聞往視，余暫憩路口。見城北隅，俱因山為城，因從環(huán)堵之隙，退視其下，有一大洞北向穹然，內(nèi)深邃而外旁穿。有童子方以梯探歷其上，蓋其附近諸戶積薪貯器，俱于是托也?？朱o聞返，急出待路口。久之不至，乃瀕江北行覓之，直抵泊舟之山，則靜聞從松陰中呼曰：“山下有洞，其前有亭，其上有庵，可急往游?！庇鄰闹?。先沿江登山，是為薰風(fēng)亭。曹學(xué)佺附書。亭四旁多鐫石留題，拂而讀之，始知是為虞山，乃帝舜南游之地。其下大殿為舜祠，祠后即韶音洞，其東臨江即薰風(fēng)亭。亭臨皇灣之上，后倚虞山之崖?？淘娚醵?，惟正德藩臬〔niè〕王驥與同僚九日登虞山一律頗可觀。詩曰：“帝德重華亙古今，虞山好景樂登臨。峰連大嶺芙蓉秀，水接三湘苦竹深。雨過殊方沾圣澤，風(fēng)來古洞想韶音。同游正值清秋節(jié)，更把茱萸（zhū　yú一種植物，可作釀酒料，其味特異，清明節(jié)喝此酒，有思親之意）酒滿斟?！庇赏は拢鞯朱艉?，入韶音洞。其洞西向，高二丈，東透而出約十丈。洞東高崖嶄絕，有小水匯其前，幽澤嵌壁，恍非塵世。其水自北塢南來，石梁當(dāng)洞架其上，曰接龍橋。坐橋上，還眺〔洞〕門崖壁，更盡崢嶸之勢。洞門左崖張西銘栻刻《韶音洞記》，字尚可摹。仍從洞內(nèi)西出，乃緣磴東上，有磨崖，碑刻朱紫陽所撰《舜祠記》，為張松建祠作。乃呂好問所書，亦尚可摹，第崖高不便耳。從此上躋，有新疊石為級者，宛轉(zhuǎn)石隙間，將至山頂，置靜室焉，亦新構(gòu)，而其僧已去。窗楞西向，戶榻灑然，室不大而潔。乃與靜聞解衣憑幾，啖胡餅而指點西山，甚適也。久之，舜殿僧見客久上不下，乃登頂招下山待茶。余急于覓顧仆，下山竟南，循舊路，二里入就日門。從門內(nèi)循城南行半里，由伏波山下出桂水門，門以內(nèi)為伏波祠，門以外為玩珠洞。由城外南行又半里，為行春門，又南半里，為浮橋門，始遇顧仆于門外肆中。時已過午，還炊飯于城內(nèi)所宿逆旅。下午，大雨大至，既霽，乃遷寓于都司前趙姓家，以其處頗寬潔也。

　　五月初一日　晨餐后，留顧仆浣衣滌被于寓。余與靜聞乃北一里，抵靖江王府東華門外。其東為伏波山，其西為獨秀峰。峰在藩府內(nèi)，不易入也。循王城北行，又一里，登疊彩山。山踞省城東北隅，山門當(dāng)兩峰間，亂石層疊錯立，如浪痕騰涌，花萼攢簇，令人目眩，所謂“疊彩”也。門額書“北牖洞天”，亦為曹能始書。按北牖為隱山六洞之名，今借以顏此，以此山在城北，且兩洞俱透空成牖也。其上為佛殿，殿后一洞屈曲穿山之背，其門南向，高二丈，深五丈。北透小門，忽轉(zhuǎn)而東辟。前架華軒，后疊層臺，上塑大士像。洞前下瞰城東，江水下繞，直漱其足。洞內(nèi)石門轉(zhuǎn)透處，風(fēng)從前洞扇入，至此愈覺涼飔sī涼風(fēng)逼人，土人稱為風(fēng)洞。石門北向，當(dāng)東轉(zhuǎn)之上，有一石刻臥像橫置竇間，迦風(fēng)曲肱，偃石鼓腹，其容若笑，使人見之亦欲笑。因見其上有石板平庋，又有圓竇上透，若樓閣之層架，若窗楞之裂。急與靜聞?chuàng)竦婪众?，余從臥像上轉(zhuǎn)攀石脊，靜聞從觀音座左伏穿旁竅，俱會于層樓之上。其處東忽開隙，遠(yuǎn)引天光，西多垂乳，近穿地肺。余復(fù)與靜聞披乳房而穿肺葉，北出而瞰觀音之座，已在足下。以衣置層樓隙畔，乃復(fù)還其處，從圓竇中墜下。于是東出前軒，由洞左躋蹬，循垣而上，則拱極亭舊址也。由址南越洞頂，攀石磴，半里，遂登絕頂，則越王壇也，是為桂山，又名北山。其上石萼駢發(fā)，頂側(cè)有平板二方，豈即所謂“石壇”耶？《志》云五代時馬殷所筑，有巖桂生其巔，今已無。其前一石峰支起，或謂之四望山，當(dāng)即疊彩巖。其西一石峰高與此峰并，峰半有洞高懸，望之岈然中空。亟下，仍認(rèn)風(fēng)洞出寺左，有軒三楹，為官府燕之所。前臨四望，后倚絕頂，余時倦甚，遂憩臥一覺，去羲皇伏羲氏真不遠(yuǎn)。由寺中右坳復(fù)登西峰，一名于越山。上登峰半，其洞穹然東向，透峰腰而西，徑十余丈，高四丈余。由其中望之，東西洞然，洞西墜壑而下，甚險而峻。其環(huán)磚為門，上若門限，下若關(guān)隘，瞰之似非通人行者。

　　乃仍東下至寺右，有大路北透兩峰之間。下至其麓，出一關(guān)門，其東可趨東鎮(zhèn)，其北徑達(dá)北門。乃循山西行，一里，仰見一洞倚山向北，遂拾級而登。其下先有一洞，高可丈五，而高廣盤曲，亦多垂柱，界竅分岐，而土人以為馬房，數(shù)馬散臥于其中，令人氣阻。由其左躋級更上，透洞門而入，其洞北向，以峰頂平貫為奇。而是山之洞，西又以山腰疊透為勝，〔外裂重門，內(nèi)駕層洞，〕各標(biāo)一異，直無窮之幻矣。既下，又西行，始見峰頂洞門西墜處，第覺危峽空懸，仰眺不得端倪邊際，其下有遙墻環(huán)之，則藩府之別圃也。又西出大街，有大碑在側(cè)，大書“桂嶺”二字。轉(zhuǎn)北行一里，則兩山聳峽，其中雉堞zhì　dié矮墻為關(guān)，而通啟閉焉，是為北門?！查T在兩山聳夾中，門外兩旁，山俱峭拔，即為華景、寶積眾勝云?！吵鲩T有路，靜聞前覓素食焉。

　　既而又南一里，過按察司，覓靜聞不得。乃東從分巡司經(jīng)靖藩后宰門，又東共一里，至王城東北隅，轉(zhuǎn)而西向后宰門內(nèi)。靖藩方結(jié)壇禮《梁皇懺》，置欄演《木蘭傳奇》，市酒傳餐者，夾道云集，靜聞果在焉。余拉之東半里，出癸水門，仍抵慶真觀下，覓小舟一葉，北渡入玩珠巖。巖即伏波之東麓，石壁下臨重江，裂隙兩層，一橫者下臥波上，一豎者上穹山巔。臥波上者，下石浮敞為臺，上石斜騫覆之。一石柱下垂覆崖外，直抵下石，如蓮萼倒掛，不屬于下者，僅寸有余焉。是名“伏波試劍石”，蓋其劍非豎劈，向橫披者也。后壁上雙紋若縷，紅白燦然，蜿蜒相向。有圓巖三暈，恰當(dāng)其首，如二龍戲珠，故舊名“玩珠”，宋張維易曰還珠。雙紋之后，有隙內(nèi)裂，直抵豎峽下巖；嵌梯懸級，可直躡豎峽而上垂柱之西。石臺中坼，橫石以渡，更北穿小竇，下瞰重江，淵碧無底，所云伏波沉著苡處也。更南入山腹，穹然中虛，有光西轉(zhuǎn)，北透前門，是其奧矣。〔但石色波光，俱不若外巖玲瓏映徹也?！撑腔簿弥?，渡子候歸再三，乃舍之登舟。鼓枻yì短槳回檣，濯空明而凌返照，不意身世之間有此異境也。登涯，由浮橋門入城，共里余，返趙寓。靜聞取傘往觀《木蘭》之劇。余憩寓中，取《圖》、《志》以披翻閱、查尋桂林諸可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