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記·楚游日記一

　　丁丑（公元1637年）正月十一日　是日立春，天色開霽。亟飯，托靜聞隨行李從舟順流至衡州，期十七日會于衡之草橋塔下，命顧仆以輕裝從陸探茶陵、攸縣之山。及出門，雨霏霏下。渡溪南涯，隨流西行。已而溪折西北，逾一岡，共三里，復(fù)與溪遇，是為高隴。于是仍逾溪北，再越兩岡，共五里，至盤龍庵。有小溪北自龍頭山來，越溪西去，是為巫江，乃茶陵大道；隨山順流轉(zhuǎn)南去，是為小江口，乃云嶁山道。二道分于盤龍庵前?！残〗诩大待?、巫江二溪北自龍頭至此，南入黃雩大溪者?！吃茘馍秸撸诓枇陽|五十里沙江之上，其山深峭。神廟初，孤舟大師開山建剎，遂成叢林。今孤舟物故，兩年前虎從寺側(cè)攫jué抓取一僧去，于是僧徒星散，豺虎晝行，山田盡蕪，佛宇空寂，人無入者。每從人問津，俱戒通“誡”莫入?！睬矣觎F沉霾，莫為引導(dǎo)。〕余不為阻，從盤龍小路，〔南沿小溪二里，復(fù)與大溪遇。〕南渡小溪入山，雨沉沉益甚。從山夾小路西南二里，有大溪自北來，直逼山下，〔盤曲山峽，兩旁石崖，水嚙成磯?！逞刂?，是為沙江，即云端溪入大溪處。途遇一人持傘將遠(yuǎn)〔出〕，見余問道，輒曰：“此路非多人不可入，余當(dāng)返家為君前驅(qū)?！庇喔衅湟?，因隨至其家。其人為余覓三人，各持械赍jī攜帶火，冒雨入山。初隨溪口東入〔一里〕，望〔一小溪自〕西峽〔透隙出〕，石崖層亙，外束如門。導(dǎo)者曰：“此虎窟山。從來燒采之夫俱不敢入?！睍r雨勢漸盛，遂溯大溪入，宛轉(zhuǎn)二里，〔溪底石峙如平臺，中剖一道，水由石間下，甚為麗觀。〕于是上山，轉(zhuǎn)山嘴而下，得平疇一壑，名為和尚園?！菜拿嬷胤瀛h(huán)合。平疇盡，〕約一里，復(fù)逾一小山，循前溪上流宛轉(zhuǎn)峽中，又一里而云嶁寺在焉。山深霧黑，寂無一人，殿上金仙云冷，廚中丹灶煙空。徘徊久之，雨愈催行，遂同導(dǎo)者出。出溪口，導(dǎo)者望見一舟，亟呼而附焉。順流飛槳，舟行甚疾即急。余衣履沾濕、氣寒砭肌，惟炙衣之不暇，無暇問兩旁崖石也。山谿紆曲，下午登舟，約四十里而暮，舟人夜行三十里，泊于東江口。

　　十二日　曉寒甚。舟人由江口挽舟入酃líng水，遂循茶陵城過東城，泊于南關(guān)。入關(guān)，抵州前，將出大西門，尋紫云、云陽之勝。聞靈巖在南關(guān)外十五里，乃飲于市，復(fù)出南門，渡酃水。時微雨飄揚，朔風(fēng)寒甚。東南行，陂陀高下五里，得平疇，是曰歐江。有溪自東南來，遂溯之行，霧中望見其東山石突兀，心覺其異。又五里，抵山嘴溪上，是曰沙陂，以溪中有陂也?！蚕丛跂|四十里百丈潭?！弛橹?，其山最高者，曰會仙寨，其內(nèi)穹崖裂洞，曰學(xué)堂巖。再東，山峽盤亙，中曰石梁巖，即在沙陂之上，余不知也。又東一里，乃北入峽中。一里，得碧泉巖、對獅巖，俱南向。又東逾嶺而下，轉(zhuǎn)而北，則靈巖在焉。以東向，曾守名才漢又名為月到巖云。

　　自會仙巖而東，其山皆不甚高，俱石崖盤亙，堆環(huán)成壑，或三面回環(huán)如玦者，或兩對疊如門者，或高峙成巖，或中空如洞者，每每而是。但石質(zhì)粗而色赤，無透漏潤澤之觀，而石梁橫跨，而下穹然，此中八景，當(dāng)為第一。

　　靈巖者，其洞東向，前有亙崖，南北回環(huán)，其深數(shù)十丈，高數(shù)丈余，中有金仙，外列門戶而不至于頂，洞形固不為洞揜yǎn即掩也，為唐陳光問讀書處。陳居嚴(yán)塘，在洞北二十里。其后裔猶有讀書巖中者。

　　觀音現(xiàn)像，伏獅峰之東，回崖上萬石跡成像，赭黃其色。

　　對獅巖者，一名小靈巖，在靈巖南嶺之外。南對獅峰，上下兩層，上層大而高穹，下層小而雙峙。

　　碧泉巖者，在對獅之西，亦南向，洞深三丈，高一丈余。內(nèi)有泉一縷，自洞壁半崖滴下，下有石盤承之，清冽異常，亦小洞間一名泉也。

　　伏虎巖，在清泉之后。

　　石梁巖，在沙陂會仙寨東谷。其谷亂崖分亙，攢列成塢，兩轉(zhuǎn)而東西橫亙，下開一竇，中穹若梁，由梁下北望，別有天地，透梁而入，梁上復(fù)開崖一層，由東陂而上，直造梁中而止，登之如踐層樓矣。

　　會仙寨，下臨沙溪，上亙圓頂，如疊磨然，獨出眾山，羅洪山羅名其綸，瓊司理。結(jié)凈藍(lán)于下，即六空上人所棲也。其師號涵虔。

　　學(xué)堂巖，在會仙之北，高崖間迸開一竇，云仙人授學(xué)之處。

　　此靈巖八景也。余至靈巖，風(fēng)雨不收。先過碧泉、對獅二巖，而后入靈巖，曉霞留飯，已下午矣。適有一僧至，詢?yōu)榍吧絻魝H六空也。時曉霞方理諸俗務(wù)，結(jié)茅、喂豬。飯罷，即托六空為導(dǎo)?；赝局联{峰而睹觀音現(xiàn)像，抵沙陂而入游石梁，入其庵，而乘暮登會仙，探學(xué)堂，八景惟伏虎未至。是日雨仍空濛，而竟不妨游，六空之力也。晚即宿其方丈。

　　十三日　晨餐后寒甚，陰翳如故。別六空，仍舊路西北行。三里至歐江，北入山，為茶陵向來道；南沿沙陂江西去，又一道也。過歐江，溪勝小舟，西北過二小嶺，仍渡茶陵南關(guān)外，沿城溯江，經(jīng)大西門，〔尋紫云、云陽諸勝?！澄餍腥铮^橋開隴，始見大江自東北來。于是越黃土坳，又三里，過新橋，霧中始露云陽半面。又三里，抵紫云山麓，是為沙江鋪，大江至此直逼山下。由沙江鋪西行，為攸縣、安仁大道。南登山，是為紫云仙。上一里，至山半為真武殿，上有觀音庵，俱東北瞰來水。觀音庵松巖，老僧也。予詢云陽道，松巖曰：“云陽山者，在紫云西十里。其頂為老君巖；云陽仙在其東峰之脅，去頂三里；赤松壇又在云陽仙之麓，去云陽仙三里。蓋紫云為云陽盡處，而赤松為云陽正東之麓。由紫云之下，北順江岸西行三里，為洪山廟，乃登頂之北道；由紫云之下，南循山麓西行四里，為赤松壇，乃登頂之東道；去頂各十里而近。二道之中有羅漢洞，在紫云之西，即由觀音庵側(cè)小徑橫過一里，可達(dá)其庵。由庵登頂，亦有間道可達(dá)，不必下紫云也。”余從之。遂由真武殿側(cè)，西北度兩小坳，一澗從西北來，則紫云與肯蓮庵即羅漢仙。后山夾而成者?！菜比氪蠼显茷樗鐢??！扯蓾炯辞嗌忊郑瑬|向而出，地幽而庵凈。僧號六澗，亦依依近人，堅留余飯，余亟于登嶺，遂從庵后西問登山。其時濃霧猶翳山半，余不顧，攀躋直上三里，逾峰脊二重，足之所上，霧亦旋開。又上二里，則峰脊冰塊滿枝，寒氣所結(jié)，大者如拳，小者如蛋，依枝而成，遇風(fēng)而墜，俱堆積滿地。其時本峰霧氣全消，山之南東二面，歷歷可睹，而北西二面，猶半為霾掩，〔酃江自東南，黃雩江自西北，盤曲甚遠(yuǎn)?！呈贾脐栔澹阕晕髂献邧|北，排疊數(shù)重：紫云，其北面第一重也；青蓮庵之后，余所由躋者，第二重也；云陽仙，第三重也；老君巖在其上，是為絕頂，所謂七十一峰之主也。云峰在南，余所登峰在北，兩峰橫列，脈從云陽仙之下度坳而起，峙為余所登第二重之頂，東走而下，由青蓮庵而東，結(jié)為茶陵州治。余現(xiàn)登第二重絕頂，徑路迷絕，西南望云峰絕頂，中隔一塢，而絕頂尚霾夙霧中。俯瞰過脊處，在峰下里許。其上隔山竹樹一壑，兩乳回環(huán)掩映，若天開洞府，即云陽仙無疑也。雖無路，亟直墜而下，度脊而上，共二里，逾一小坳，入云陽仙。其庵北向，登頂之路，由左上五里而至老君巖；下山之路，由右三里而至赤松壇。庵后有大石飛累，駕空透隙，竹樹懸綴，極為倩疊，石間有止水一泓，澄碧迥異，名曰五雷池，雩祝甚靈；層巖上突，無可攀踄，其上則黑霧密翳矣。蓋第二重之頂，當(dāng)風(fēng)無樹，故冰止隨枝堆積。而庵中山環(huán)峰夾，竹樹蒙茸，縈霧成冰，玲瓏滿樹，如瓊花瑤谷，朔風(fēng)搖之，如步搖玉珮。聲葉金石。偶振墜地，如玉山之頹，有積高二三尺者，途為之阻。聞其上登踄更難。時日過下午，聞赤松壇尚在下，而庵僧〔楚〕音，誤為“石洞”。余意欲登頂右后。遂從頂北下山，恐失石洞之奇，且謂稍遲可冀希望晴朗也。索飯于庵僧鏡然，遂東下山。路側(cè)澗流瀉石間，僧指為“子房煉丹池”、“搗藥槽”、“仙人指跡”諸勝，乃從赤松神話中之仙人，為道教所信奉而附會留侯也。直下三里抵赤松壇，始知赤松之非石洞也。遂宿庵中。殿頗古，中為赤松，左黃石，而右子房即張良。殿前有古樹松一株，無他勝也。僧葛民亦近人。

　　十四日　晨起寒甚，而濃霧復(fù)合。先是，晚至赤松，即嘿mò即默禱黃石、子房神位，求假半日晴霽，為登頂之勝。至是望頂濃霾，零雨四灑，遂無復(fù)登頂之望。飯后，遂別葛民下山。循山麓北行，逾小澗二重，共四里，過紫云之麓，江從東北來，從此入峽，路亦隨之。繞出云陽北麓，又二里，為洪山廟。風(fēng)雨交至，遂停廟中，市薪炙衣，煨榾柮gǚ　duò木塊者竟日。廟后有大道南登絕頂。時廟下江旁停舟數(shù)只，俱以石尤石頭太多橫甚，不能順流下，屢招予為明日行，余猶不能恝jiá然淡忘不以為意于云陽之頂也。

　　十五日　晨起，泊舟將放，招余速下舟；予見四山霧霽，遂飯而決策登山。路由廟后南向而登，三里，復(fù)有高峰北峙，〔道分兩岐：〕一岐從峰南，一岐從峰西南。余初由東南行，疑為前上羅漢峽中舊道，乃向云陽仙，非逕造老君巖者，乃復(fù)轉(zhuǎn)從西南道。不一里，行高峰西峽，顧仆南望峽頂有石梁飛駕，余瞻眺不及。及西上嶺側(cè)，見大江已環(huán)其西，大路乃西北下，遂望嶺頭南躋而上。時嶺頭冰葉紛披，雖無徑路，余意即使路訛錯誤，可得石梁勝，亦不以為恨，及至嶺上遍覓，無有飛駕之石，第見是嶺之脊，東南橫屬高頂，其為登頂之路無疑。遂東南度脊，仰首直上，又一里，再逾一脊，則下瞰脊南，云陽仙已在下方矣。蓋是嶺東西橫亙，西為絕頂北盡處，東即屬于前所登云陽東第二層之嶺也。于是始得路，更南向登頂，其上冰雪層積，身若從玉樹中行。又一里，連過兩峰，始陟最高頂。是時雖旭日藏輝，而沉霾屏伏，遠(yuǎn)近諸峰盡露真形，惟西北遠(yuǎn)峰尚存霧痕一抹。乃從峰脊南下，又一里，復(fù)過兩峰，有微路“十”字界峰坳間：南上復(fù)登山頂，東由半山直上，西由山半橫下。然脊北之頂雖高，而純土無石；脊南之峰較下，而東面石崖高穹，峰筍離立。乃與顧仆置行李坳中，從南嶺之東，攀崖隙而踞石筍，下瞰塢中，有茅一龕，意即老君巖之靜室，所云老主庵者。竊計直墜將及一里，下而復(fù)上，其路既遙，況既踞石崖之頂，仰矚俯瞰，勝亦無殊，不若逾脊從西路下，便則為秦人洞之游，不便即北去江滸覓舟，順流亦易。乃遂從西路行。山陰冰雪擁塞，茅棘交縈，舉步漸艱。二里，路絕，四顧皆茅茨為冰凍所膠結(jié)，上不能舉首，下無從投足，兼茅中自時有堰宕延誤耽擱，疑為虎穴，而山中濃霧四起，瞰眺莫見，計難再下。乃復(fù)望山崩而上，冰滑草擁，隨躋隨墜。念嶺峻草被，可脫虎口，益鼓勇直上。二里，復(fù)得登頂，北望前西下之脊，又隔二峰矣。其處嶺東茅棘盡焚，嶺西茅棘蔽山，皆以嶺頭路痕為限，若有分界者。是時嶺西黑霧彌漫，嶺東日影宣朗，霧欲騰沖而東，風(fēng)輒驅(qū)逐而西，亦若以嶺為界者。又南一里，再下二峰，嶺忽亂石森列，片片若攢刃交戟，霧西攫其尖，風(fēng)東搗其膊，人從其中溜足直下，強攀崖踞坐，益覺自豪。念前有路而忽無，既霧而復(fù)霧，欲下而轉(zhuǎn)上，皆山靈未獻(xiàn)此奇，故使浪游之蹤，迂回其轍耳。既下石峰，坳中又得“十”字路，于是復(fù)西向下嶺，俱從濃霧中行矣。始二里，冰霾而草中有路，又二里，路微而石樹蒙翳；又二里，則石懸樹密而路絕，蓋前路之逾嶺而西，皆茶陵人自東而來，燒山為炭，至此輒返。過此，崖窮樹益深，上者不能下，下者不復(fù)上。余念所下既遙，再下三四里當(dāng)及山麓，豈能復(fù)從前還躋？遂與顧仆掛石投崖，懸藤倒柯樹干、樹枝，墜空者數(shù)層，漸聞水聲遙遙，而終不知去人世遠(yuǎn)近。已而霧影忽閃，露出眉峰峽谷，樹色深沉。再一閃影，又見谷口兩重外，有平塢可矚。乃益揆kuí度量叢歷級，若鄧艾之下陰平，墜壑滾崖，技無不殫，然皆赤手，無從裹氈也。既而忽下一懸崖，忽得枯澗，遂得踐石而行。蓋前之攀枝懸墜者藉樹，而兜衣掛履亦樹，得澗而樹梢為開。既而澗復(fù)生草，草復(fù)翳澗，靡草之下，不辨其孰為石，孰為水，既難著足?；虿荼M石出，又棘刺勾芒，兜衣掛履如故。如是三里，下一瀑崖，微見路影在草間，然時隱時現(xiàn)。又一里，澗從崖間破峽而出，兩崖轟峙，而北尤危峭，始見路從南崖逾嶺出。又一里，得北來大道，始有村居，詢其處，為窯里，蓋云陽之西塢也。其地東北轉(zhuǎn)洪山廟五里而遙，南至東嶺十里而遙，東嶺而南更五里，即秦人洞矣。時霧影漸開，遂南循山峽行。逾一小嶺，五里，上棗核嶺，〔嶺俱云陽西向度而北轉(zhuǎn)成峽者?！诚乱焕?，渡澗，〔澗乃南自龍頭嶺下，出上清洞。〕傍西麓溯澗南上半里，為絡(luò)絲潭，深碧無底，兩崖多疊石。又半里，復(fù)度澗，傍東麓登山。是處東為云陽之南峰，西為大嶺之東嶂?！泊髱X高并云陽，龍頭嶺其過脊也，其東南盡西嶺，東北抵麻葉洞，西北峙五鳳樓，西南為古爽沖。〕一溪自大嶺之東北來者，乃洪碧山之水；一溪自龍頭嶺北下者，乃大嶺、云陽過脊處之水。二水合而北出把七鋪名。龍頭嶺水分南北，其南下之水，由東嶺塢合秦人洞水出大羅埠。共二里，越嶺得平疇，是為東嶺塢。塢內(nèi)水田平衍連綿鋪開，村居稠密，東為云陽，西為大嶺，北即龍頭嶺過脊，南為東嶺回環(huán)。余始至以為平地，即下東嶺，而后知猶眾山之上也。循塢東又一里，宿于新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