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記·楚游日記十三

　　初六日　飯而行。出東門，五里，一山突于路北，武水亦北向至，路由山南水北轉(zhuǎn)山嘴復(fù)東南去。路折而東北，一里，一路直北，乃桂陽間道；一岐東北，乃宜章道也。三里至阿皮洞，武溪復(fù)北折而來，經(jīng)其東北去。水西有居民數(shù)家，從此渡橋東上牛廟嶺，俱寂無村落矣。逾嶺下四里，為川州水涼亭。又五里，升降山谷，為桐木郎橋。橋下去水，自南而北，其發(fā)源當(dāng)自秀巖穿穴之水也。橋東有古碑，大書飛白，為廣福橋。其書甚遒勁，為宋桂陽軍知臨武縣事曾晞?lì)佀鶗?。從此南而東上一嶺，又東向循山半行五里，路忽四岐，乃不東而從北。下嶺，又東從山塢行五里，為牛行。牛行人煙不多，散處山谷。蓋大路從四岐直東，俱高嶺無人，而此為小路，便于中火耳。由牛行又東，從小徑登嶺。逾而下，三里，為小源，亦有村民數(shù)家。從此又東北逾二嶺而下，共五里，為水下。遇一人，言：“水下至鳳集鋪止三里，而嶺荒多盜，必得送者乃可行。”余乃飯于水下村家，其人為我覓送者不得，遂東南一里，復(fù)南上小徑，連逾二嶺，則鋪在山頭矣。其鋪正在嶺側(cè)脊，是為臨武、宜章東西界，而鋪亭頹落，寂無一家。乃東下嶺，轉(zhuǎn)而東北行。二里，始有村落，在小溪西。渡溪橋，而東北循水下二里，至鎖石，村落甚盛。北望有大山高穹，是為麻田大嶺。由鎖石北上嶺，三里過社山，兩峰圓削峙，—尖圓而一斜突，為鎖石水口。由其東下嶺二里，則武溪復(fù)自北而南，路與之遇。乃循溪南東行，溪復(fù)轉(zhuǎn)而北，溪北環(huán)成一坪，是為孫車坪，涯際有小舟舶焉。即從溪南轉(zhuǎn)入山峽，一里，南上一嶺，曰車帶嶺。其嶺嶕jiāo高嵌而荒，行者俱為危言。余不顧，直上一里半，登其巔，東望隱隱有斑黃之色，不辨其為云為山，而麻田大嶺已在其北矣。下嶺里半，有溪流淙淙，其側(cè)石穴中，有泉一池，自穴頂下注，清泠百倍溪中，乃掬而飲之，以溪水盥焉。更下而東，共七里，至梅田白沙巡司。武溪復(fù)北自麻田南向而下，經(jīng)司東而去。是日午后大霽，共行六十里，止于司側(cè)肆中。先是，途人屢以途有不測(cè)戒余速行，余見日色尚早，何至乃爾，抵逆旅，始知上午有盜，百四十人自上鄉(xiāng)來，由司東至龍村，取徑道向廣東，謂土人無恐，爾不足擾也。

　　初七日　晨餐后乃行，以夜來體不安也。由司東渡武溪，遂東上渡頭嶺。東北行，直逼麻田大嶺下，共三里，乃轉(zhuǎn)東南，再上嶺，二里而下，始就塢中行。又五里，有數(shù)十家散處山麓間，是為龍村。其北有石峰突兀路左。又東北二里，乃南向登嶺，從嶺上平行三里，始南下峽中，有細(xì)流自南而北，渡溪即東上嶺，里半為高明鋪。又下嶺，又三里，為焦溪橋。焦溪在高明南，有數(shù)十（家）夾橋而居，其水自北而南。由此東南三里，逾一嶺，為芹菜坪。其南有峰分突，下有層崖承之，其色斑赭雜黑，極似武彝之一體。此處四山俱青萼藿珮，獨(dú)此有異。又三里，逾嶺，頗高。其先行嶺北，可平瞻麻田、將軍寨、黃岑嶺諸峰，已行嶺南，則南向曠然開拓，想武江直下之境矣。下嶺，又北二里，有樓橫路口，是為隘口。其東南山上，有塔五層，修而未竟。過隘口，循塔山之北垂，覓小徑轉(zhuǎn)入山坳，是為艮巖。寺向西南，巖向西北，巖口有池一方。僧鳳巖為我煮金剛筍，以醋油炒之以供粥，遂臥寺中，得一覺。下午入南鎮(zhèn)關(guān)，至三星橋。過橋，則市肆夾道，行李雜遝tà雜亂，蓋南下廣東之大道云。橋即在城南，而南門在西，大道循城而東。已乃北過東門，又直北過演武場(chǎng)。其內(nèi)萼石藿珮，橫臥道側(cè)。共北十里，過牛筋洞，居民將及百家，在青岑山下。蓋大山西南，初峙為麻田大嶺，猶臨武地。其東北再峙為將軍寨。已屬宜章。此最高之頂，乃東北度為高云山，有寺焉。乃北轉(zhuǎn)最深處，于是始東列為黃岑。其山南北橫列，其南垂即為曲折嶺，又東更列一層，則青岑也，牛筋洞在其東北麓。更出行一里，為野石鋪。其北石峰嵌空，蹲踞路左，即為野石巖，而始不知。問其下居人，曰：“由其北小徑入即是?！蹦穗S其北垂，轉(zhuǎn)出山背，乃寺場(chǎng)，非巖洞也。亟出，欲投宿于巖下人家，有一人當(dāng)門拒客，不入納。余見其巖石奇，以為此必巖也，苦懇之，屋側(cè)一小戶中容留焉。欲從其舍后上巖，而其家俱編籬絕，須自其中舍后門出，而拒客人猶不肯容入。乃從南畔亂石中攀崖逾石而入。先登一巖，其門岈然，而內(nèi)有透頂之隙，而不甚深。仰觀門左，有磴埋草間，亟披荊上。西南行石徑間，復(fù)得石門如合掌，其內(nèi)狹而稍深，右裂旁竅，其上亦透天光，而右壁之半，一圓竅透明如鏡。出峽門，更西北隨磴上，則穹崖削立，上有疊石聳霄，下若展幛內(nèi)斂。時(shí)漸就晚，四向覓路不得，念此即野石巖無疑?！吨尽吩啤芭R官道旁”，非山后可知，但恨無補(bǔ)疊為徑以窮其勝者。乃下，就坐其廡下，而當(dāng)門人已他去。已而聞中室牖內(nèi)有呼客聲，乃主人臥息在內(nèi)也。謂：“客探巖曾見仙詩否？”余以所經(jīng)對(duì)。曰：“未也，穹崖之右，峽門之上，尚有路可上，明日當(dāng)再窮之?！睍r(shí)側(cè)戶主人意雖愛客，而室甚卑隘，豬圈客鋪共在一處，見余意不便，叩室中婦借下余榻，而婦不應(yīng)，余因就牖下求中室主人，主人許之，乃移臥具于中。中室主人起向客言：“客愛游名山，此間有高云山，乃眾山之頂，路由黃岑嶺而上，宜章八景有‘黃岑滴翠’、‘白水流虹’二勝在其下，不可失也?！庇囝h之。

　　初八日　晨，覓導(dǎo)游高云者，其人欲余少待，上午乃得同行。余飯后復(fù)登巖上，由穹崖之東，叢郁之下，果又得路。上數(shù)步，亂石縱橫，路復(fù)莫辨。乃攀逾石萼，上俱嵌空決裂，有大石高聳于外，夾成石坪，掩映愈勝，然終不得洞中詩也。徘徊久之，還至失路處，見一石穴，即在所逾石上。乃匍伏入，其內(nèi)崡岈起裂，列穴旁通，宛轉(zhuǎn)透石坪下，皆明朗可穿。蓋前越其上，茲透其底，求所謂仙詩，竟無有也。下巖，導(dǎo)者未至，方拽囊就道，忽北路言，大盜二百余人自北來。主人俱奔，襁負(fù)奔避后山，余與顧仆復(fù)攜囊藏適所游穴中，以此處路幽莫覺，且有后穴可他走也。余伏穴中，令顧仆從穴旁窺之。初奔走紛紛，已而路寂無人。久之，復(fù)有自北而南者，乃下問之，曰：“賊從章橋之上，過外嶺西向黃茅矣?！蹦讼聨r南行，則自北南來者甚眾，而北去者猶蹜蹜sù舉步促狹不前也。途人相告，即梅前司渡河百四十名之夥即”伙”，南至天都石坪行劫。乃東從間道，北出章橋，轉(zhuǎn)而西還，蓋繞宜章之四郊，而猶不敢竟度國(guó)門也。南從舊路一里半，抵牛筋洞北，遂從小徑，西南循大山行。里半，出牛筋洞之后，乃西越山峽，共五里，出峽，乃循青岑南麓行。有路差大，乃西南向縣者，而黃岑之道則若斷若續(xù)，惟以意擬耳。共西三里，轉(zhuǎn)一岡，始與南來大道合，遂北向曲折嶺。二里，直躋嶺坳，其西即“白水流虹”。章水之上源，自高云山南徑黃岑峒，由此出峽，布流懸石而下者也?！餐寥思捶Q此嶺曰黃岑，然黃岑山尚北峙，此其南下支?！秤鈳X，西北半里，即溯澗行，黃岑山高峙東北，其陽環(huán)成一峒，大溪橫貫之。竟峒里半，有小徑北去，云可通章橋。仍溯溪西行三里，為兵馬堂路口。仍溯溪北轉(zhuǎn)一里，乃舍溪登嶺。北上一里，西下塢中，是為藏經(jīng)樓。高山四繞，小澗瀠門，寺甚整潔。昔為貯藏之所，近為賊劫，寺僧散去，經(jīng)移高云，獨(dú)一二僧閉戶守焉。因炊粥其中，坐臥其中久之。下午，乃由寺左登嶺，岧峣直上者二里，是為坪頭嶺。逾嶺稍下，得塢甚幽，山幃翠疊，眾壑爭(zhēng)流，有修篁一丘，叢木交映中，靜室出焉。其室修潔，而空寂無人，高山流水，窈然而已。半里，逾塢，復(fù)溯澗北上嶺一里，嶺窮而水不絕。此坪頭而上第二嶺也。水復(fù)自上塢透峽下，路透峽入，又平行塢中半里，渡澗，東北上嶺。〔澗東自黃岑山后來，平流塢中，石坪殷紅，清泉素潤(rùn)，色侔móu相當(dāng)于濯錦；出峽下瀉，珠鳴玉韻，重木翳之，杳不可窺；于是繞靜室西南下注，出藏經(jīng)嶺南，為大章之源也?！硯X不甚高，不過半里，漸盤出黃岑北。其處山鵑鮮麗，光彩射目，樹雖不繁，而花色絕勝，非他處可比。此坪頭上第三嶺也。稍過坪，又東北上一里，逾嶺脊。此坪頭上第四嶺矣。其西石峰突如踞獅，為將軍山南來東轉(zhuǎn)之脈，其東則南度為黃岑山者也。逾嶺北下一里，折而西北下，行深樹中又一里，得高云寺。寺雖稍倚翠微，猶踞萬峰絕頂。并肇于隆慶五年，今漸就敝，而山門方丈，猶未全備，洵確實(shí)峻極之構(gòu)造非易也。寺向有五十僧，為流寇所擾，止存六七僧，以耕種為業(yè)，而晨昏之梵課不廢，亦此中之僅見者。主僧寶幢，頗能安客。至寺，日猶未銜山，以憊極，急浴而臥。

　　初九日　晨起，濃霧翳山，咫尺莫辨，問山亦無他奇，遂決策下山，東北向叢木中下。初，余意為蘿棘所翳，即不能入，而身所過處，或瞻企不辜。及五里至山麓，村落數(shù)家散處塢中，問所謂坦山，皆云即此，而問所謂萬華巖，皆云無之。徘徊四顧，竟無異處。但其水東下章橋，大路從之，甚迂；由此北逾虎頭嶺出良田，為間道，甚便。遂從村側(cè)北上嶺，嶺東坳中，洞水瀉大石崖而下，懸簾泄布，亦此中所僅見。一里，逾坳上，一里半，復(fù)溯流北行塢中，一里半，又逾嶺而下，有溪自西而東，問之，猶東出章橋者也。渡溪，又有一溪自北來入。溯溪北行峽中，二里為大竹峒，居民數(shù)家，水自西來，想亦黃茅嶺下之余波也。由竹峒東逾大竹嶺，嶺為大竹山南下之脊，是為分水，東由吳溪出郴，西由章橋入宜。上少下多。東向直下二里，是為吳溪。居民數(shù)家，散處甚敞，前章橋流賊所從而西者也。村東一里，有橋跨溪上，度橋北，上小分嶺，亦上少下多。二里，下至仙人場(chǎng)，有水頗大，北自山峒透峽而東，一峰當(dāng)關(guān)扼之，水激石奮。水折而南，峰剖其西，若平削而下者，以為下必有洞壑可憩；及抵崖下，乃絕流而渡，則寂無人煙。乃北逾一岡，二里為歪里。先為廖氏，居人頗盛，有小水自北南去。乃從其村東上平嶺，北行一里，其西塢中為王氏，室廬甚整。詢之土人，昨流賊自章橋北小徑，止于村西大山叢木中，經(jīng)宿而去，想必有所闞kàn而不敢動(dòng)也。從此東北出山坳，石道修整，十二里而抵良田。自歪里雨作，至此愈甚，乃炊飯索飲于肆中。良田居市甚眾，乃中道一大聚落，二月間，流寇三四百人亦群而過焉。飯后，雨不盡，止北十里，宿于萬歲橋。按《志》，郴南有靈壽山，山有靈壽木，昔名萬歲，故山下水名千秋。今有小萬歲、大萬歲二溪，俱有橋架其上，水俱自西而東。余以靈壽山必有勝可尋，及遍詢土人，俱無可征，惟二流之易“千秋”存“萬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