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記·粵西游日記二十五

　　初四日自馱樸〔取道至太平?！澄髂闲幸焕铮惺珫|起江岸，西屬于山，是為左州、崇善分界。由垣出，循山溯江南行，三里，越一涸澗，又四里為新鋪，數(shù)家之聚。江流從正南來，陸路遂西南轉(zhuǎn)。

　　四里，復(fù)過一涸澗，澗底多石，上有崩橋，曰沖登橋。其內(nèi)有堡。

　　從此南上，盤陟岡阜三里，復(fù)與江遇。其上有營房數(shù)家，曰崩勘。又南五里，轉(zhuǎn)一山嘴，其后山中有村曰馱竺。

　　盤其東垂，乃循山南西向行，于是回崖聯(lián)蹁，上壁甚峻拔，下石甚玲瓏。二里，路南復(fù)突一危峰，遂入山夾。

　　盤之而西又一里，轉(zhuǎn)南二里，登媚娘山。其處峰巒四合，中懸一土阜為脊。越之而南下，東南三里，路側(cè)有窞ｄàｎ深坑一圓，名龍井。下墜五六丈，四圍大徑三丈，俱純石環(huán)壁。墜空綴磴而下，下底甚平，東北裂一門，透門以入，其內(nèi)水聲潺潺，路遂昏黑。踐崖捫隙，其下忽深不可測。久之，光漸啟，回見所入處，一石柱細(xì)若碧筍，中懸其間，上下連屬，旁有石板平庋ｇｕǐ置放，薄若片云，聲若戛ｊｉá擊金樹。至其洞，雖不甚宏而奇妙，得之路旁，亦異也。其上有一亭，將就圮?！沧择W樸陸行至太平，輒見岡陀盤旋，四環(huán)中墜，深者為井，淺者為田，上下異穴，彼此共窞。蓋他處水皆轉(zhuǎn)峽出，必有一泄水門，惟此地明泄?jié)旧跎?，水皆從地中透去，竅之直墜者，下陷無底；旁通者，則底平可植五稼即五谷，泛指糧食作物。路旁大抵皆是。惟龍井下陷猶有底，故得墜玩焉?！?/p>

　　由此西南出山，又四里，而江自壺關(guān)東垂北向而至。溯之復(fù)南二里，升陟岡阜又二里，抵壺關(guān)。關(guān)內(nèi)舊惟守關(guān)第舍四、五間，今有菜齋老和尚建映霞庵于左，又蓋茶亭于后。余以下午抵庵，遂留憩于中。菜齋，北人，年六十一歲，參訪已遍海內(nèi)。所食惟淡菜二盂，不用粒米，見此地荒落，特建庵接眾，憩食于庵者數(shù)十人，雖久而不靳焉。菜齋法名如喜，徒名海潤。

　　壺關(guān)在太平郡今崇左縣城北一里余。麗江西自龍州來，抵關(guān)之西，折而南，繞城南，東轉(zhuǎn)而北，復(fù)抵關(guān)之東，乃東北流去。關(guān)之東西，正當(dāng)水之束處，若壺之項，相距不及一里。

　　屬而垣之，設(shè)關(guān)于中，為北門鎖鑰。其南江流回曲間，若壺之腹，則郡城倚焉。城中縱橫相距亦各一里，東西南三面俱瀕于江。城中居舍荒落，千戶所門俱以茅蓋。城外惟東北有民店阛闠ｈｕáｎｈｕì環(huán)繞，余俱一望荒茅舍而已。

　　青蓮山在郡城北二十余里，〔重巒北障天半。其支南向，東下者即媚娘嶺，西下為〕碧云洞。

　　〔洞〕在壺關(guān)正西二里，青蓮山南下之支也。

　　〔石峰突兀，洞穿峰半，門東向。先從北麓上三折坂，東向透石隙曰天門，得平臺焉。洞門嶼其上。門狹而高，內(nèi)南轉(zhuǎn)，空闊深暗，上透山頂，引光一線空濛下。光下有大士龕，北向，中坐像，后有窞深陷，炬燭之沉黑；又一穴南去，不知其底。此下層也。其上層隔窞之南，復(fù)辟為門；門前列雙柱，上平庋兩盆曰“寶盆”。先出大士像右壁，穿小穴南下窞側(cè)，由雙柱中抵寶盆下。透門入，始頗隘；連進(jìn)門兩重，漸轉(zhuǎn)東上，則穹然高張，天光下進(jìn)，一門南向出為通天竅。歷級上，出洞門外，亦有臺甚平，下瞰平壑，與東向門無異。由大士像左壁西穿小穴曲折入，兩壁狹轉(zhuǎn)，下伏為隘門；透門進(jìn)，忽上盤如覆鐘；凡進(jìn)四門，連盤而上者，亦四五處，乃出。于大士像左壁稍北，又西穿小穴，漸北轉(zhuǎn)，則岈然中通，山影平透，裂一門北向，號曰盤龍窟。此洞中勝也。北門外，崖石橫帶山腰，東達(dá)天門，西抵一飛崖下，上覆下嵌。崖不甚高，上下俱絕壁，中虛而橫帶者，合平廊復(fù)榭，無愧“群峰獻(xiàn)翠”名。北瞰深塢，重巒前拱，較東南二臺，又作一觀。由崖東攀石萼西望，峰頂蓮瓣錯落，中有一石，東剜空明，為蔓深石削，不得攀接。仍從盤龍窟入，出東臺，仰眺洞南，峰裂岐崖，回環(huán)一峽。乃攀枝援隙上，直歷峽峰攢合中，復(fù)有東向洞，內(nèi)皆聳石攢空，隙裂淵墜，削不受趾，俯瞰莫窺其底，石塊投之，聲歷歷不休，下即大士龕中承受墜光處也。至此洞外勝始盡?！炒硕聪驘o其名，萬歷癸丑參戎顧鳳翔開道疊磴，名之曰碧云，為麗江勝第一。

　　顧乃華亭人，松江縣人。

　　白云巖在壺關(guān)正東四里，路由郡城東渡江，是為歸龍村峒今作歸垅。在江東岸，太平隔江即江州屬。是村昔有怪出沒江譚，為害江州、太平，人俱莫能制，而思明獨(dú)來時而殺之，其害乃息。

　　故江州以此一峒思明，為思明屬，今此峒東南北三面俱屆江州，而西抵于江，為太平府，近太平城者惟此一村，而又遠(yuǎn)屬思明，亦用異也。

　　石門塘在壺關(guān)外東北半里。

　　老虎巖在壺關(guān)內(nèi)西南半里。

　　銅鼓在郡城內(nèi)城隍廟，為馬伏波遺物，聲如吼虎，而狀甚異。

　　聞制府各道亦有一二，皆得之地中者。土人甚重之，間有掘得，價易百牛。

　　初五日晨餐后，即獨(dú)渡歸龍，共四里，西循白云巖。

　　荒坡草塞，沒頂蒙面，上既不堪眺望，下復(fù)有芒草攢入襪褲間，舉足針刺，頃刻不可忍，數(shù)步除襪解褲，搜刷凈盡，甫再舉足，復(fù)仍前矣。已有一小水自東南峽中出，北瀠巖前，上覆藤蔓，下踔江泥，揭涉甚艱。過溪，抵巖下。

　　〔穹崖高展，下削如屏，色瑩潔逾玉。

　　崖南峭壁半列洞四、五，大小不一，皆西向。南面一洞較大，下復(fù)疊一洞，不甚深昧，而上洞中空外削，望之窈窕，竟不得攀憩。再南半里，有洞甚大，亦西向，前俱大石交支。從石隙透門入，洼敞可容三百人，內(nèi)無旁通竇。洞北有小徑，東上山夾，兩旁削石并聳。攀級而登，逾山坳南，亦有洼下陷，木翳不能窺其涘ｓì水邊。

　　其北更聳層峰，西瞰江流城堞，俱在足底。再北直出白云巖頂，其坳中洼窞雖多，然〕棘藤蒙密，既不得路，復(fù)無可詢，往返徘徊，日遂過午，〔終不能下通巖半洞也。此處巖洞特苦道路蕪阻，若能巖外懸梯，或疊磴中竇，其委曲奇勝，當(dāng)更居碧云上?！橙晕鞫铮鰵w龍，南溯江岸三里，抵金柜、將軍兩山之間。

　　〔金柜瞰江峙，崖洞中空，大容數(shù)百人。茅棘湮阨àｉ險要〕，竟金柜山巖洞不得，三周其北東南三面，又兩越其巔，〔對矚江城，若晰須眉于鏡中。東即將軍山，片崖立峰頭迎江，有干城設(shè)防之城赳赳勢。環(huán)郡四眺，峰之特聳者此為最。〕下候東關(guān)渡舟，已暮不復(fù)來，腹餒甚。已望見北有一舟東渡，乃隨江躡石一里，抵其處，其舟亦西還。遷延久之，得一漁舟，渡江而西。見有賣蕉者，不及覓飯，即買蕉十余枚啖之。亟趨壺關(guān)，山雨忽來，暮色亦至。

　　初六日余以歸順、南丹二道未決，余欲走歸順至富州，眾勸須由南丹至貴州，蓋貴州遠(yuǎn)而富州近，貴州可行而歸順為高平夷所阻也。

　　趨班氏神廟求簽決之。

　　廟在大西門外，臨江。

　　其神在郡極著靈異，家尸而戶祝之〔每家都祭祀〕，有司之蒞其境，靡不嚴(yán)事焉。

　　求簽畢，有儒生數(shù)人賽祭祀廟中，余為詢歸順道。一年長者輒欲為余作書，畀土司之相識者。余問其姓字，乃滕肯堂也。名祚昌。其中最年少者，為其子滕賓王。

　　名佐。居城中千戶所前。余乃期造其家，遂還飯于映霞庵。攜火炬出壺關(guān)，西溯江岸，一里抵演武場北，又西一里，探碧云洞，出入回環(huán)者數(shù)四，還抵映霞。見日色甫下午，度滕已歸，仍入城叩其堂。滕君一見傾蓋，即為留酌。

　　其酒頗佳，略似京口，其茶則松蘿之下者，皆此中所無也。

　　坐中滕君為言：“欲從歸順行，須得參戎一馬符方妙。明晨何不同小兒一叩之乎？”余謝不敏。

　　滕曰：“無已，作一書可乎？”余頷之。期明日以書往，乃別而返壺關(guān)。

　　初七日雨色霏霏，釀寒殊甚。菜齋師見余衣單，為解夾衣衣我。始可出而見風(fēng)。晨餐后，滕君來。既別，余作畀參戎書。飯而抵其家，則滕自壺關(guān)別后，即下舟與乃郎他棹，將暮未返，雨色復(fù)來，余不能待而返壺關(guān)。雨少止，西覓老虎巖，墜洼穿莽，終不可得。

　　初八日余再抵滕，以參戎書畀之。參戎姓章，名易，為會稽今之紹興人。其有名正宸者，合在戶科，為辛未年家。滕復(fù)留飯，網(wǎng)魚于池，池在門前。魚有大小二種，大者乃白鰱，小者為鯰魚。鯰魚味淡而不腥。問所謂“香魚”，無有也。

　　剖柑于樹，其柑如香櫞，瓤白而皮不厚，片剖而共食之，瓤與皮俱甘香，異眾柑。

　　因為罄其生平。

　　滕君少年廩ｌǐｎ，領(lǐng)取官糧于學(xué)宮。

　　其人昂藏有俠骨，夙與中表謝孝廉有隙。

　　謝死，其家以毒誣滕，藤求檢以白其誣，謝遂大窘。時孝廉之弟為南寧司李掾，而孝廉之房考（即房考官）趙，為閔漳州人，方當(dāng)?shù)溃沽_織于憲訪，且中以訕府道、毆衛(wèi)所諸（莫）須有事，遂被黜戌欽州。未幾歸，復(fù)為有司齮齕（ｙǐｈě）中傷不已，雄心竟大耗，而須鬢俱皤然矣。

　　其乃郎亦青年游泮，為此中錚錚出穎者，此中亦共以白眉推之。

　　且謂余何不暫館于此，則學(xué)宮諸友俱有束脩即讀書人的薪奉之奉，可為道路資。余復(fù)謝不敏。透出壺關(guān)，已薄暮矣。有僧自南寧崇善寺來，言靜聞以前月廿八子時回首指逝世，是僧親為下火而來。其死離余別時才五日，云白竟不為置棺，不知所留銀錢并衣篋俱何人干沒也？為之哀悼，終夜不寐。

　　初九日午飯后，再入城候所進(jìn)參戎書。而滕氏父子猶欲集眾留余館此，故不為即進(jìn)。

　　其書立為一初貢方姓者拆。

　　書初錄，展轉(zhuǎn)攜去，久索而后得之。乃復(fù)緘之，囑其速進(jìn)，必不能留此也。

　　初十日晨餐后出游石門。上午抵滕君處，坐甫定，滕賓王持參戎招余柬來，余謝之。已參府中軍唐玉屏名尚珠，全州人。

　　以馬牌相畀。余為造門投刺，還飯于滕。雨竟不止，是夕遂宿于滕館。

　　十一日雨。食息于滕。

　　十二日雨。

　　食息于滕。迨暮，雨少止，乃別，抵壺關(guān)映霞庵。是夜夜雨彌甚。

　　十三日阻雨壺關(guān)。

　　十四日仍為雨阻。余欲往馱樸招顧行，路濘草濕，故棲遲不前。

　　十五日雨如故。有遠(yuǎn)僧三人自壺關(guān)往馱樸，始得寄字顧行，命其倩夫以行李至郡。

　　十六日夜雨彌甚，達(dá)旦不休。余引被蒙首而睡，庵僧呼飯乃起。飯后天色倏ｓｈū忽然開，日中逗影，余乃散步關(guān)前，而顧行至矣。異方兩地，又已十余日，見之躍然。即促站騎覓挑夫，期以十八日行。

　　十七日早寒甚，起看天光欲曙未曙，而煥赤騰丹，朦朧隱耀，疑為朝華，復(fù)恐雨征，以寒甚，仍引被臥。既而碧天如洗，旭日皎潔，乃起而飯。入別滕君，父子俱出，復(fù)歸飯映霞。抵晚入候，適滕君歸，留余少酌，且為作各土州書，計中夜乃完。余別之，返宿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