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記·滇游日記八

　　戊寅（公元１６３８年）

　　十月初一月凌晨起，晴爽殊甚。

　　從三家村啜粥啟行，即西由峽中，已乃與溪別。

　　復(fù)西逾嶺，共三里，人報恩寺。仍轉(zhuǎn)東，二里，過松花壩橋。又循五龍山而南三十里，循省城東北隅南行。已乃轉(zhuǎn)西度大橋，則大溪之水自橋而南，經(jīng)演武場而出火燒鋪橋，下南壩矣。從橋西入省城東門，飯于肆。出南門，抵向所居停處，則吳方生方出游歸化寺未返，余坐待之。抵暮握手，喜可知也。

　　見有晉寧歌童王可程，以就醫(yī)隨吳來，始知方生在唐守處過中秋，甚洽也。

　　初二日余欲西行，往期阮仁吾所倩擔(dān)夫，遇其侄阮玉灣、阮穆聲，詢候甚篤。下午，阮仁吾至寓，以擔(dān)夫楊秀雇約至。余期以五日后再往晉寧，還即啟行。仁吾贐以番帨ｓｈｕì國外來的佩巾香扇。

　　初三日余欲往晉寧，與唐元鶴州守、大來隱君作別。

　　方生言：“二君日日念君。今日按君還省，二君必至省謁見，毋中途相左也。盍少待之？”乃人叩玉灣，并叩楊勝寰，知麗江守相望已久。

　　既而玉灣來顧寓中，知按君調(diào)兵欲征阿迷，然兵未發(fā)而路人皆知之，賊黨益猖狂于江川、澂江之境矣。玉灣謂余：“?？谟惺敲罡撸嘟袆e墅，已買山欲營構(gòu)為勝地。請備車馬，同行一觀?！庇噢o以晉寧之行不容遲，因在迤西羈停留久也。

　　又云：“緬甸不可不一游。請以騰越莊人為導(dǎo)?！庇囝h之。

　　初四日余束裝欲早往晉寧，主人言薄暮舟乃發(fā)，不若再飯而行。已而阮玉灣饋榼酒，與吳君分餉之。下午，由羊市直南六里，抵南壩，下渡舟，既暮乃行。是晚西南斗風(fēng)，舟行三十里，至海夾口泊。三鼓乃發(fā)棹，昧爽抵湖南涯北圩口，乃觀音山之東南瀕海處。其涯有溫泉焉。舟人有登浴者，余畏風(fēng)寒，不及沐也。于是掛帆向東南行，二十里至安江村，梳櫛于飯肆。仍南四里，過一小橋，即西村四通橋分注之水，為歸化、晉寧分界處。又南四里，入晉寧州北門，皆昔來暗中所行道也，至是始見田疇廣辟，城樓雄壯焉。入門，門禁過往者不得入城，蓋防阿迷不靖也。既見大來，各道相思甚急。飯而入叩州尊，如慰饑渴，遂留歡晏。夜寢于下道，供帳極鮮整。

　　初五至初七日日日手談下棋內(nèi)署，候張調(diào)治。黃從月、黃沂水禹甸與唐君大來，更次相陪，夜宴必盡醉乃已。

　　初八日飲后，與黃沂水出西門，稍北過陽城堡，即所謂古土城也。其西北為明惠夫人廟，廟祀晉寧州刺史李毅女。夫人功見《一統(tǒng)志》。有元碑，首句云：“夫人姓楊氏，名秀娘，李毅之女也?！奔仍弧袄钆保衷弧靶諚睢?，何謬之甚耶？豈夫人之夫乃姓楊耶？然辭不達(dá)甚矣。人傳其內(nèi)猶存肉身，外加髤ｘｉē赤黑色漆焉，故大倍于人。余不信。沂水云：“昔年鼠傷其足，露骨焉。不妄也?！笔侨?，州幕傅良友來拜，且饋榼醴。傅，江西德化人。

　　初九日余病嗽，欲發(fā)汗，遂臥下道。

　　初十日嗽不止，仍臥下道。唐君晨夕至榻前，邀諸友來看，極殷綣情意深長。

　　十一日余起，復(fù)入內(nèi)署。蓋州治無事，自清晨邀以入，深暮而出，復(fù)如前焉。是日，傅幕復(fù)送禮。余受其雞肉，轉(zhuǎn)寄大來處。下午，傅幕之親姜廷材來拜。姜，金溪人。

　　十二日唐州尊饋新制長褶棉被。余入謝，并往拜姜于傅署，遇學(xué)師趙，相見藹藹ǎｉ人數(shù)眾多。及往拜趙于學(xué)齋，遇楊學(xué)師，交相拜焉。

　　詢趙師：“陸涼有何君巢阿否？”趙，陸涼人，故詢之。

　　趙言：“陸涼無之。當(dāng)是浪穹人。然同宦于浙中，相善?！壁w君升任于此，過池州，問六安何州君，已丁艱父母死為丁艱去矣。四月初至鎮(zhèn)遠(yuǎn)，其所主居停之家，即何所先主者，是其歸已的。但余前聞一僧言，貴州水發(fā)時，城中被難者，有一浙江鹽官，扛二十余，俱遭漂沒，但不知其姓。以趙君先主鎮(zhèn)遠(yuǎn)期計(jì)之，似當(dāng)其時，心甚惴惴，無可質(zhì)問也。

　　從陳木叔集中，轉(zhuǎn)得二知己，為吳太史淡人及何六安巢阿，俱不及面。豈淡人為火斃于長安，今又有此水阨？若果爾，何遇之奇也！

　　十三日州尊赴楊貢生酌。

　　張調(diào)治以騎邀游金沙寺，以有莊田在其西麓也。出西門，見門內(nèi)有新潤之房頗麗，問之，即調(diào)治之兄也。

　　名，以鄉(xiāng)薦任常州判，甫自今春抵家。

　　以讒與調(diào)治不睦。

　　出西門，直西行田塍中，路甚坦。其塢即南自河澗鋪直北而出者，至此乃大開洋，北極于滇池焉。

　　西界山東突瀕塢者，為牧羊山；北突而最高者，為望鶴山，其北走之余脈為天城；又西為金沙，則散而瀕海者也。東界山西突而屏誠南者，為玉案山；北峙而最高者，為盤龍山；其環(huán)北之正脊，為羅藏山，則結(jié)頂而中峙者也。州治倚東界之麓。大堡、河澗合流于西界之麓，北出四通橋，分為兩流：一直北下滇海；一東繞州北入歸化界，由安江村人滇海。經(jīng)塢西行三里，上溪堤，有大石梁跨溪上，是為四通橋。由橋西直上坡，為昆陽道。西北由岐一里半，為天女城，上有天城門遺址，古石兩疊，如雕刻亭檐狀。昔李毅之女秀，代父領(lǐng)鎮(zhèn)時，筑城于此，故名。

　　城阜斷而復(fù)起，西北瀕湖者，其山長繞。為黃洞山；西南并天城而圓聳夾峙者，為金沙山。此皆土山斷續(xù)，南附于大山者也。

　　金沙之西，則滇海南漱而入，直逼大山；金沙之南，則望鶴山高擁而北瞰，為西界大山北隅之最。其西則將軍山聳崖突立，與望鶴駢峙而出，第望鶴則北臨金沙，天城、將軍則北臨滇海耳。黃洞山之西，有洲西橫海中，居廬環(huán)集其上，是為河泊所，乃海子中之蝸居也；今已無河泊官，而海子中渡船猶泊焉。其處正西與昆陽對，截湖西渡，止二十里；陸從將軍山繞湖之南，其路倍之。由天女城盤金沙山北夾，又一里半而入金沙寺。寺門北向，盤龍蓮峰師所建也，寺頗寂寞。由寺后拾級而上，為玉皇閣，又上為真武殿，俱軒敞，而北向瞻湖，得海天空闊之勢。山之西麓，則連村倚曲，民居聚焉。

　　入調(diào)治山樓，飯而登出，憑眺寺中。

　　下步田畦水曲，觀調(diào)治家人筑場收谷。戴月入城，皎潔如晝，而寒悄逼人。還飯下道，不候唐君而臥。唐君夜半乃歸，使人相問，余已在夢魂中矣。

　　十四日在署中。

　　十五日在州署。夜酌而散，復(fù)出訪黃沂水。其家寂然，花陰歷亂，惟聞犬聲。還步街中，恰遇黃，黃乃呼酒踞下道門，當(dāng)月而酌。中夜乃散。

　　十六日余欲別而行，唐君謂：“連日因歌童就醫(yī)未歸，不能暢飲。

　　使人往省召之，為君送別，必少待之?！坝嗖荒軈s。

　　十七、十八日皆在州署。

　　十九日在州署。夜月皎而早陰霾。

　　二十日、二十一日在州署。兩日皆倏雨倏霽忽雨忽晴。

　　二十二日唐君為余作《瘞ｙì掩埋靜聞骨記》，三易稿而后成。已乃具酌演優(yōu)演出效舞，并候楊、趙二學(xué)師及唐大來、黃沂水昆仲，為同宴以餞。

　　二十三日唐君又饋棉襖、夾褲，具厚贐焉。唐大來為余作書文甚多，且寄閃次公書，亦以青蚨ｆū表蚨即錢之意贐。

　　乃人謝唐君，為明日早行計(jì)。

　　晉寧乃滇池南一塢稍開，其界西至金沙山，沿將軍山抵三尖村，與昆陽界，不過二十里；東至盤龍山頂，與澂江界，不過十里；北至分水河橋，與歸化界，不過五里；南入山塢，與澂江界，不過十里?？傆?jì)南北不過十五里，東西不過三十里，不及諸蠻酋山徼一曲也。

　　晉寧之水，惟四通橋?yàn)榇?。其?nèi)有二溪，俱會于牧羊山下石壁村。一為大壩河，即河澗鋪之流，出自關(guān)索嶺者，余昔往江川由之；一為大甫河，出自鐵爐關(guān)者，與新興分水之嶺界。二水合而出四通橋，又分其半，東灌州北之田。至州東北，又有盤龍山澗之水，自州城東南隅，循城北流，引為城濠，而下合于四通東灌之水，遂北為歸化縣分界，而出安江村。其河乃唐公新浚者。

　　晉寧二屬邑俱在州東北境，亦鎮(zhèn)海東南之余塢也。歸化在州北二十里，呈貢又在歸化北四十里。

　　呈貢北即昆明縣界，東北即板橋路，東即宜良界，東南即羅藏山，陽宗界。歸化北五里有蓮花洞山，一名龍洞，有水出其間。羅藏山在歸化東十里，盤龍山東北之主峰也，東南距澂江府四十里。其山高聳，總挈眾山，與邵甸之梁王山對，亦謂之梁王山，以元梁王結(jié)寨其上也。

　　西北麓為滇池，東南麓為明湖、撫仙湖。

　　水之兩分其歸者，以此山為界；水之三匯其壑者，亦以此山為環(huán)。然則比邵甸梁王，此更磅礡矣。其脈自鐵爐關(guān)東度為關(guān)索嶺，又東為江川北屈顙巔山，遂北走為此山；又東至宜良縣西境，又北度楊林西嶺，又北過兔兒關(guān)，又北結(jié)為邵甸梁王山，而為果馬、月狐之脊焉。

　　晉寧四門，昔皆傾記。唐元鶴蒞任，即修城建樓，極其壯麗。

　　晉寧東至澂江六十里，西至昆陽四十里，南至江川七十里，北至省會一百里，東南至路南州一百五十里，東北至宜良一百六十里，西南至新興州一百二十里，西北至安寧州一百二十里。

　　唐晉寧初授陜西三水令，以御流寇功，即升本州知州，以憂歸，補(bǔ)任于此。乃郎年十五歲，文學(xué)甚優(yōu)，落筆有驚人語。

　　余三子俱幼。

　　唐大來名泰選貢，以養(yǎng)母繳引辭不受選，詩畫書俱得董玄宰即董其昌三昧。余在家時，陳眉公即先寄以書云：“良友徐霞客，足跡遍天下，今來訪雞足并大來先生。此無求于平原君者，幸善視之。”比至滇，余囊已罄，道路不前，初不知有唐大來可告語也。

　　忽一日遇張石夫謂余曰：“此間名士唐大來，不可不一晤?！庇嘤胃邖i時，聞其在傅玄獻(xiàn)別墅，往覓之，不值。

　　還省，忽有揖余者曰：“君豈徐霞客耶？唐君待先生久矣！”其人即周恭先也。周與張石夫善，與張先晤唐，唐即以眉公書誦之，周又為余誦之。始知眉公用情周摯，非世誼所及矣。

　　大來雖貧，能不負(fù)眉公厚意，因友及友。余之窮而獲濟(jì)，出于望外如此。

　　唐大來，其先浙之淳安籍，國初從戎于此。曾祖金，嘉靖戊子鄉(xiāng)薦，任邵武同知，從祀名宦。祖堯官，嘉靖辛酉（公元１５６１年）解元。父懋德，辛卯（公元１５９１年）鄉(xiāng)薦，臨洮同知。

　　皆有集，唐君合刻之，名《紹箕堂集》，李本寧先生為作序，甚佳。

　　大來言歷數(shù)先世，皆一仕一隱，數(shù)傳不更，故其祖雖發(fā)解，竟不仕而年甚長。今大來雖未發(fā)解，而詩翰為滇南一人，真不忝不愧厥祖也。但其胤嗣ｙìｎｓì后代未耀，二女俱寡，而又旁無昆季，后之顯者，將何待乎？

　　大來之岳為黃麟趾，字伯仁，以鄉(xiāng)薦任山東嘉祥令，轉(zhuǎn)四川順慶府縣令，卒于任，即黃沂水禹甸之父、從月之兄也。其祖名明良，嘉靖乙酉（公元１５２５年）鄉(xiāng)薦，仕至畢節(jié)兵憲，有《牧羊山人集》。

　　大來昔從廣南出粵西，抵吾地，亦以粵西山水之勝也。

　　為余言：“廣南府東半日多程，有寶月關(guān)甚奇。從廣南東望，崇山橫障，翠截遙空，忽山間一孔高懸，直透中扃，光明如滿月綴云端，真是天門中開。路由其下盤臍而入，大若三四城門。其下旁又一竅，潛通滇粵之水?！庇璋袋S麟趾昭陽關(guān)詩注云：“關(guān)口天成一石虎頭，耽耽可畏?！痹娫唬骸昂未忴櫇?？巒山窈窕（ｙǎｏｔｉǎｏ）通，五丁輸?shù)亓ΑＲ桓[自天工。域畛華彝界，關(guān)當(dāng)虎豹雄。棄繻愁日暮，驅(qū)策亂流中?！卑凑殃柤创硕匆玻凭^之寶月者，又其別名耳。此路東去即歸順，余去冬為交彝所梗，不能從此。盤龍山蓮峰祖師，名崇照，元至正間以八月十八日涅槃。

　　作偈唱詞曰：“三界與三涂，何佛祖不由，不破則便有，能破則便無。老僧有吞吐不下，門徒不肯用心修，切忌切忌?！睅熕夭涣⑽淖郑R去乃為此，與遺蛻俱存。至今以此日為“盤龍會”云。

　　邵真人以正，初名璇，晉寧人。其父名仁，叔名忠，俱由蘇州徙遷移。閣老劉逸挽忠詩有曰：“三郎足下風(fēng)云達(dá)，忠子玘，領(lǐng)鄉(xiāng)薦。

　　小阮壺中日月長。

　　即真人?！澳┚溆衷唬骸睈澩K州是故鄉(xiāng)?！耙姟吨葜尽?。晉時，晉寧之地曰寧州，南蠻校尉李毅持節(jié)鎮(zhèn)此，討平叛酋五十八部。惠帝時，李雄亂，毅死之，女秀有父風(fēng)，眾推領(lǐng)州事，竟破賊保境，比卒，群酋為之立廟。是時寧州所轄之境雖廣，而駐節(jié)之地，實(shí)在于此。至唐武德中，以其為晉時寧州統(tǒng)會之地，置晉寧縣。此州名之所由始也。州名宦向有李毅及王遜、姚岳等。迨萬歷間吳郡許伯衡修《州志》，謂今晉寧州地已非昔時五十八部之廣，以一隅而僭通部之祀，非諸侯祭封內(nèi)山川義，遂一并撤去之，并《志傳》亦削去，只自我朝始。

　　遂令千載英靈，空存肹ｘīｘｉāｎｇ神靈感應(yīng)，一方故實(shí)，竟作塵灰，可嘆也！然毅雖削，而其女有廟在古城，岳雖去，而岳亦有廟在州西，有功斯土，非豎儒無見識之文人所能以意滅者也。許伯衡謂昔時寧州地廣，今地狹，李毅雖嫡祖，晉寧不得而祀之，猶支子之不得承祧祀大宗即長房也。余謂晉寧乃嫡冢正妻所生長子，非支子比，毅所轄五十八部雖廣，皆統(tǒng)于晉寧，今雖支分五十八部，皆其支庶，而晉寧實(shí)承祧之主。若晉寧以地狹不祀，將委之五十八部乎？

　　五十八部復(fù)以支分，非所宜祀，是猶嫡冢以支庶眾多，互相推委，而虛大宗之祀也。

　　然則李毅乃一方宗主，將無若敖之恫即無子嗣之憂患乎？故余謂唐晉寧、唐大來，首以復(fù)祀李毅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