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記·滇游日記十七

　　己卯（公元１６３９年）正月初一日在雞山獅子林莘野靜室。是早天氣澄澈，旭日當(dāng)前。余平明起，禮佛而飯，乃上隱空、蘭宗二靜室。又過野愚靜室，野愚已下蘭宗處。遂從上徑平行而西，入念佛堂，是為白云師禪棲之所，獅林開創(chuàng)首處也。先是有大力師者，苦行清修，與蘭宗先結(jié)靜其下，后白云結(jié)此廬與之同棲，乃獅林最中，亦最高處。其地初無泉，以地高不能刳木ｋū把樹木剖開挖空以引。二師積行通神，忽一日，白云從龕后龍脊中垂間，劖ｃｈáｎ開鑿石得泉。

　　其事甚異，而莫之傳。余入龕，見石脊中峙為崖，崖左有穴一龕，高二尺，深廣亦如之。穴外石倒垂如檐，泉從檐內(nèi)循檐下注，檐內(nèi)穴頂中空，而水不從空處溢，檐外崖石峭削，而水不從削處墜，倒注于檐，如貫珠垂玉。穴底匯方池一函，旁皆菖蒲茸茸，白云折梅花浸其間，清冷映人心目。余攀崖得之以為奇，因詢此龍脊中垂，非比兩腋，何以泉從其隆起處破石而出？白云言：“昔年剜石得之，至今不絕?！庇嘁嫫嬷：笥鎏m宗，始征詢問其詳。乃知天神供養(yǎng)之事，佛無誑語，而昔之所稱卓錫、虎跑，于此得其征矣。龕前編柏為欄，茸翠環(huán)繞，若短屏回合。階前繡墩草，高圓如疊，跏膚ｊｉ?。妯眱赡_交迭而坐，佛教禪坐法其上，蒲團(tuán)坐禪，跪拜所用墊子錦茵皆不如也。

　　龕甚隘，前結(jié)松棚。方供佛禮懺佛家禮拜懺悔罪孳的儀式。白云迎余茶點(diǎn)，且指余曰：“此西尚有二靜室可娛，乞少延憩，當(dāng)瀹ｙｕè烹煮山蔬以待也。”余從之。西過竹間。見二僧坐木根曝背，一引余西入一室。其室三楹，乃新辟者，前甃石為臺(tái)，勢甚開整，室之軒幾，無不精潔，佛龕花供，皆極精嚴(yán)，而不見靜主。詢之，曰：“白云龕禮懺司鼓者是?！庇嘀^此僧甚樸，何以有此？

　　乃從其側(cè)又上一龕，額曰“標(biāo)月”，而門亦扃ｊｉōｎｇ關(guān)門。乃返過白云而飯。始知其西之精廬，即悉檀體極師所結(jié)，而司鼓僧乃其守者。飯后，又從念佛堂東上，躡二龕。其一最高，幾及嶺脊，但其后純崖無路，其前則旋‘崖層疊，路宛轉(zhuǎn)循之，就崖成臺(tái)，倚樹為磴，山光懸繞，真如躡鷲嶺而上也。龕前一突石當(dāng)中，亦環(huán)倚為臺(tái)，其龕額曰“雪屋”，為程還筆，號(hào)二游，昆明人，有才藝。而門亦扃。蓋皆白云禮懺諸靜侶也。

　　又東稍下，再入野愚室，猶未返，因循其東攀東峽。其峽自頂下墜，若與九重崖為分塹者。頂上危巖疊疊，峽東亙巖一支，南向而下，即悉檀寺所倚之支也。其東即九重崖靜室，而隔此峰峽，障不可見。余昔自一衲軒登頂，從其東攀巖隙直上，惟此未及經(jīng)行，乃攀險(xiǎn)陟之。

　　路漸窮，抵峽中，則東峰石壁峻絕，峽下聵壑崩懸，計(jì)其路，尚在其下甚深。乃返從來徑，過簾泉翠壁下，再入蘭宗廬。知蘭宗與野愚俱在玄明精舍，往從之。玄明者，寂光之裔孫也。其廬新結(jié)，與蘭宗靜室東西相望，在念佛堂之下，莘野山樓之上。余先屢過其旁，翠余罨映，俱不能覺；今從蘭宗之徒指點(diǎn)得之，則小閣疏欞，云明雪朗，致極清雅。

　　閣名雨花，為野愚筆。諸靜侶方坐嘯其中，余至，共為清談瀹茗煮茶。日既昃ｚè太陽偏西，野愚輩乃上探白云，余乃下憩莘野樓。薄暮，蘭宗復(fù)來，與談山中諸蘭若寺廟的另一稱謂緣起，并古德佛教徒對(duì)先輩的尊稱遺跡，日暮不能竟。

　　初二日飯于莘野，即再過蘭宗，欲竟所徵，而蘭宗不在。愛玄明雨花閣精潔，再過之，仍瀹茗劇談。遂扶筇杖西一里，過望臺(tái)嶺。此嶺在獅林之西，蓋與旃檀嶺為界者，亦自嶺脊南向而下，即大覺寺所倚之岡也，自獅杯西陟其嶺，即可望見絕頂西懸，故以“望”名。與其西一嶺，又夾壑為塢，諸靜室緣之，層累而下，是為旋旃檀嶺。先是雞山靜室，只分三處，中為獅子林，西為羅漢壁，東為九重崖，而是嶺在獅林、羅漢壁之間，下近于寂光，故寂光諸裔，又開建諸廬，遂繼三而為四焉。蓋其諸廬在峽間，東為望臺(tái)嶺，西為旃檀嶺，此嶺又與羅漢壁為界者，又自嶺脊南向而下，即寂光寺所倚之支也，是為中支。蓋羅漢壁之東，回崖自嶺脊分隤南下，既結(jié)寂光，由其前又南度東轉(zhuǎn)，為觀音閣、息陰軒，峙為瀑布東嶺，于是又度脊而南，為牟尼庵，又前突為中嶺，若建標(biāo)于中，而大士閣倚其端，龍?zhí)?、瀑布二?***其下，一山之脈絡(luò)，皆以茲為綰轂ｗǎｎｇǔ控扼路口云。

　　逾望臺(tái)嶺西三里，由諸廬上盤壑而西三里，又盤嶺而南北轉(zhuǎn)一里，北崖皆插天盤云，如列霞綃，而西皆所謂羅漢壁也。東自旃檀嶺，西至仰高亭峽，倒插于眾壑之上，當(dāng)其東垂之褶ｚｈě折疊者，幻空師結(jié)廬處也。

　　真武閣倚壁足，其下曲徑縱橫，石級(jí)層疊，師因分箐為籬，點(diǎn)石為臺(tái)，就閣而憩焉。

　　其下諸徒辟為叢林，今名碧云者也。余前已訪幻空返，憶閣間有陳郡侯天工詩未錄，因再過錄之。師復(fù)款談甚久，出果餉之榻間。閣兩旁俱有靜室旁通，皆其徒所居，而無路達(dá)西來寺，必仍下碧云。由山門西盤崖坡，又一里半，北上半里，抵壁足，則陜西僧明空所結(jié)庵也，今名西來寺。

　　北京、陜西、河南三僧，俱以地名，今京、陜之名幾并重。

　　以余品之，明空猶俗僧也。

　　其名之重，以張代巡鳳翮同鄉(xiāng)，命其住持絕頂迦葉殿，而沐府又以中和山銅殿移而畀之，故聲譽(yù)赫然。然在頂而與河南僧不協(xié)，在西來而惟知款接朝山男婦，其識(shí)見猶是碧云諸徒流等，不可望幻空后塵也。然其寺后倚絕壁，云幕霞標(biāo)比喻高遠(yuǎn)，屏擁天際，巍峭大觀，此為第一。寺西有萬佛閣，石壁下有泉一方，嵌崖倚壁，深四五尺，闊如之，潴水中涵，不盈不涸。萬峰之上，純石之間，匯此一脈，固奇，但不能如白云龕之有感而出，垂空而下，為神異耳。觀其水色，不甚澄澈，寺中所餐，俱遙引之西峽之上，固知其益不如白云也。寺東有三空靜室，亦倚絕壁。三空與明空俱陜?nèi)耍瑸閹熜值?，然三空頗超脫有道氣，留余飯其廬，已下午矣。自西來寺東至此，石壁尤竦峭，寺旁崖迸成洞，其中崆峒，僧悉以游騎填駐其中，不可攔入，深為悵恨。又有峽自頂剖洼而下，若云門劍壁，嵌隙于中，亦為偉觀。僧取薪于頂，俱自此隙投崖下，留為捷徑，不能藉為勝概也。

　　既飯，復(fù)自寺西循崖而去，二里，崖盡而為峽，即仰高亭之上也。先是余由絕頂經(jīng)此下，遂從大道入迦葉寺，不及從旁岐東趨羅漢壁，然自迦葉寺回眺崖端，一徑如線痕，眾竇如云蓋，心甚異之，故不憚其晚，以補(bǔ)所未竟。然其上崖石雖飛嵌空懸，皆如華首之類，無可深入者。乃返，從西來、碧云二寺前，東過旃檀，仍入獅林，至白云龕下，尋玄明精舍。誤入其旁，又得一龕，則翠月師之廬也。

　　悉檀法眷。

　　前環(huán)疏竹，右結(jié)松蓋為亭，亦蕭雅有致，乃少憩之。遂還宿莘野樓，已暮矣。

　　初三日晨起，飯。荷行李將下悉檀，蘭宗來邀，欲竟山中未竟之旨，余乃過其廬，為具盒具餐，遍征山中故跡。

　　既午，有念誠師造其廬，亦欲邀過一飯。蘭宗乃輟所炊，同余過念誠。路經(jīng)珠簾翠壁下，復(fù)徙倚久之。蓋蘭宗所結(jié)廬之東，有石崖傍峽而起，高數(shù)十丈，其下嵌壁而入，水自崖外飛懸，垂空灑壁，歷亂縱橫，皆如明珠貫索。余因排簾入嵌壁中，外望蘭宗諸人，如隔霧牽綃，其前樹影花枝，俱飛魂濯ｚｈｕó魄，極罨ｙǎｎ覆蓋映之妙。

　　崖之西畔，有綠苔上翳，若絢彩鋪絨，翠色欲滴，此又化工之點(diǎn)染，非石非嵐ｌáｎ山林中的霧氣，另成幻相者也。崖旁山木合沓，瓊枝瑤干，連幄成陰，雜花成彩。蘭宗指一木曰：“此扁樹，曾他見乎？”蓋古木一株，自根橫臥丈余，始直聳而起，橫臥處不圓而扁，若側(cè)石偃路旁，高三尺，而厚不及尺，余初疑以為石也，至是循視其端，乃信以為樹。蓋石借草為色，木借石為形，皆非故質(zhì)矣。

　　東半里，飯于念誠廬。

　　別蘭宗，南向下之字曲，半里，又入義軒廬。義軒，大覺之派，新構(gòu)靜室于此，乃獅林之東南極處也。其上為念誠廬，最上為大靜室，即野愚所棲，是為東支。莘野樓為西南極處，其上為玄明精舍，最上為體極所構(gòu)新廬，是為西支。而珠簾之崖，當(dāng)峽之中，傍峽者為蘭宗廬，其上為隱空廬，最上為念佛堂，即白云師之廬也，是為中支。

　　其間徑轉(zhuǎn)崖分，綴一室即有一室之妙，其盤旋回結(jié)，各各成境，正如巨蓮一朵，瓣分千片，而片片自成一界，各無欠缺也。

　　從義軒廬又南向“之”字下，一里余，過天香靜室。天香，幻住庵僧也，其年九十，余初上覓莘野廬，首過此問道者。又南一里，過幻住庵，其西即蘭陀寺也，分隴對(duì)衡，獅林之水，界于左右，而合于其下焉。又南下一里余，二水始合，渡之即為大乘庵。

　　由澗南東向循之，半里，水折而南，復(fù)逾澗東南下，一里，過無我、無息二庵。

　　其下即為小龍?zhí)?、五花庵，已在悉檀寺右廓之外，而岡隴間隔。復(fù)逾澗南過迎祥寺，乃東向隨澗行，一里，抵寺西虎砂，即前暗中摸索處也。

　　其支自蘭陀南來，至迎祥轉(zhuǎn)而東，橫亙于悉檀寺之前，東接內(nèi)突龍砂兜黑龍?zhí)队趦?nèi)，為悉檀第一重案。其內(nèi)則障獅林之水，東向龍?zhí)?；其外則界旃檀之水，合于龍?zhí)断铝鳎}遂止于此焉。于是又北逾澗半里，入悉檀寺，與弘辨諸上人相見，若并州故鄉(xiāng)焉。前同莘野乃翁由寺入獅林，寺前杏花初放，各折一枝攜之上；既下，則寺前桃亦繽紛，前之杏色愈淺而繁，后之桃靨更新而艷，五日之間，芳菲乃爾。睹春色之來天地，益感浮云之變古今也。

　　初四日飯于悉檀，即攜杖西過迎祥、石鐘二寺。共二里，于石鐘、西竺之前，逾澗而南，即前山所來大道也。

　　余前自報(bào)恩寺后渡溪分道，誤循龍?zhí)断?，不及過大士閣出此，而行李從此來。顧仆言大士閣后有瀑甚奇，從此下不遠(yuǎn)，從之，即逾脊。脊甚狹而平，脊南即瀑布所下之峽，脊北即石橋所下之澗，脊西自息陰軒來，過此南突而為牟尼庵，盡于大士閣者也。脊南大路從東南循嶺，觀瀑亭倚之。瀑布從西南透峽，玉龍閣跨之。由觀瀑亭對(duì)崖瞰瀑布從玉龍閣下隤降，墜崖懸練，深百余丈，直注峽底，峽逼箐深，俯視不能及其麓。然踞亭俯仰，絕頂浮嵐，中懸九天，絕崖隤雪，下嵌九地，兼之霽色澄映，花光浮動(dòng)，覺此身非復(fù)人間，天臺(tái)石梁，庶幾又向曇花亭上來也。時(shí)余神飛玉龍閣，遂不及南下問大士閣之勝，于是仍返脊，南循峽端共一里，陟瀑布之上，登玉龍。其閣跨瀑布上流，當(dāng)兩山峽口，乃西支與中支二大距湊拍處，水自羅漢華嚴(yán)來，至此隤空下?lián)v。此一閣正如石梁之橫翠，鵲橋之飛空，惜無居人，但覺沓然有花落水流之想。

　　閣為揚(yáng)冷然師孔所題，與觀瀑亭俱為蔣賓川爾弟所建。

　　有一碑臥樓板，偃ｙǎｎ臥倒踞而錄之。

　　遂沿中支一里，西上息陰軒。從其左北逾澗，又北半里，入大覺寺，叩遍周老師。師為無心法嗣，今年屆七十，齒德兩高，為山中之耆宿ｑí年高而有道德學(xué)問的人。

　　余前與之期以新旦新年往祝，而獅林遲下，又空手而前，殊覺怏怏。師留餐于東軒。軒中水由亭沼中射空而上，沼不大，中置一石盆，盆中植一錫管，水自管倒騰空中，其高將三丈，玉痕一縷，自下上噴，隨風(fēng)飛灑，散作空花。前觀之甚奇，即疑雖管植沼中，必與沼水無涉，況既能倒射三丈，何以不出三丈外？此必別有一水，其高與此并，彼之下，從此墜，故此上，從此止，其伏機(jī)當(dāng)在沼底，非沼之所能為也。至此問之，果軒左有崖高三丈余，水從崖墜，以錫管承之，承處高三丈，故倒射而出亦如之，管從地中伏行數(shù)十丈，始向沼心豎起，其管氣一絲不旁泄，故激發(fā)如此耳。

　　雁宕小龍湫下，昔有雙劍泉，其高三尺，但彼則自然石竅，后為人斫竅而水不涌起。是氣泄之驗(yàn)也。余昔候黃石齋于秣陵，見洪武門一肆盒中，亦有水上射，中有一圓物如丸，跳伏其上，其高止三尺，以物色黃君急，不及細(xì)勘，當(dāng)亦此類也。既飯，錄碑于西軒。軒中山茶盛開，余前已見之，至是折一技。別遍周，西半里，過一橋，又北上坡一里，入寂光寺。

　　寺住持先從遍周東軒同餐，至此未返。余錄碑未竟，瞑色將合，攜紙已罄ｑìｎｇ盡，乃返悉檀。又從大覺東一探龍華、西竺二寺，日暮不能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