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列傳·第二十六章

  江統(tǒng),字應(yīng)元,陳留圉人也。祖蕤,以義行稱,為譙郡太守,封亢父男。父祚, 南安太守。統(tǒng)靜默有遠(yuǎn)志,時人為之語曰:“嶷然稀言江應(yīng)元。”與鄉(xiāng)人蔡克俱知 名。襲父爵,除山陰令。時關(guān)隴、屢為氐、羌所擾,孟觀西討,自擒氐帥齊萬年。 統(tǒng)深惟四夷亂華,宜杜其萌,乃作《徙戎論》。其辭曰:

  夫夷蠻戎狄,謂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春秋》之義,內(nèi)諸夏而外夷 狄。以其言語不通,贄幣不同,法俗詭異,種類乖殊;或居絕域之外,山河之表, 崎嶇川谷阻險之地,與中國壤斷土隔,不相侵涉,賦役不及,正朔不加,故曰“天 子有道,守在四夷”。禹平九土,而西戎即敘。其性氣貪婪,兇悍不仁,四夷之中, 戎狄為甚。弱則畏服,強則侵叛。雖有賢圣之世,大德之君,咸未能以通化率導(dǎo), 而以恩德柔懷也。當(dāng)其強也,以殷之高宗而憊于鬼方,有周文王而患昆夷、獫狁, 高祖困于白登,孝文軍于霸上。及其弱也,周公來九譯之貢,中宗納單于之朝,以 元成之微,而猶四夷賓服。此其已然之效也。故匈奴求守邊塞,而侯應(yīng)陳其不可, 單于屈膝未央,望之議以不臣。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備,御之有常, 雖稽顙執(zhí)贄,而邊城不弛固守;為寇賊強暴,而兵甲不加遠(yuǎn)征,期令境內(nèi)獲安,疆 埸不侵而已。

  及至周室失統(tǒng),諸侯專征,以大兼小,轉(zhuǎn)相殘滅,封疆不固,而利害異心。戎 狄乘間,得入中國?;蛘姓T安撫,以為己用。故申、繒之禍,顛覆宗周;襄公要秦, 遽興姜戎。當(dāng)春秋時,義渠、大荔居秦、晉之域,陸渾、陰戎處伊、洛之間,鄋瞞 之屬害及濟東,侵入齊、宋,陵虐邢、衛(wèi),南夷與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齊桓 攘之,存亡繼絕,北伐山戎,以開燕路。故仲尼稱管仲之力,嘉左衽之功。逮至春 秋之末,戰(zhàn)國方盛,楚吞蠻氏,晉翦陸渾,趙武胡服,開榆中之地,秦雄咸陽,滅 義渠之等。始皇之并天下也,南兼百越,北走匈奴,五嶺長城,戎卒億計。雖師役 煩殷,寇賊橫暴,然一世之功,戎虜奔卻,當(dāng)時中國無復(fù)四夷也。

  漢興而都長安,關(guān)中之郡號曰三輔,《禹貢》雍州,宗周豐、鎬之舊也。及至 王莽之?dāng)?,赤眉因之,西都荒毀,百姓流亡。建武中,以馬援領(lǐng)隴西太守,討叛羌, 徙其余種于關(guān)中,居馮翊、河?xùn)|空地,而與華人雜處。數(shù)歲之后,族類蕃息,既恃 其肥強,且苦漢人侵之。永初之元,騎都尉王弘使西域,發(fā)調(diào)羌、氏,以為行衛(wèi)。 于是群羌奔駭,互相扇動,二州之戎,一時俱發(fā),覆沒將守,屠破城邑。鄧騭之征, 棄甲委兵,輿尸喪師,前后相繼,諸戎遂熾,至于南入蜀漢,東掠趙、魏,唐突軹 關(guān),侵及河內(nèi)。及遣北軍中候硃寵將五營士于孟津距羌,十年之中,夷夏俱斃,任 尚、馬賢僅乃克之。此所以為害深重、累年不定者,雖由御者之無方,將非其才, 亦豈不以寇發(fā)心腹,害起肘腋,疢篤難療,瘡大遲愈之故哉!自此之后,余燼不盡, 小有際會,輒復(fù)侵叛。馬賢忸忲,終于覆??;段穎臨沖,自西徂樂。雍州之戎,常 為國患,中世之寇,惟此為大。漢末之亂,關(guān)中殘滅。魏興之初,與蜀分隔,疆埸 之戎,一彼一此。魏武皇帝令將軍夏侯妙才討叛氏阿貴、千萬等,后因拔棄漢中, 遂徙武都之種于秦川,欲以弱寇強國,捍御蜀虜。此蓋權(quán)宜之計,一時之勢,非所 以為萬世之利也。今者當(dāng)之,已受其弊矣。”

  夫關(guān)中土沃物豐,厥田上上,加以涇、渭之流溉其舄鹵,鄭國、白渠灌浸相通, 黍稷之饒,畝號一鐘,百姓謠詠其殷實,帝王之都每以為居,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tài),不與華同。而因其衰弊,遷之畿服,士庶玩習(xí), 侮其輕弱,使其怨恨之氣毒于骨髓。至于蕃育眾盛,則坐生其心。以貪悍之性,挾 憤怒之情,候隙乘便,輒為橫逆。而居封域之內(nèi),無障塞之隔,掩不備之人,收散 野之積,故能為禍滋擾,暴害不測。此必然之勢,已驗之事也。當(dāng)今之宜,宜及兵 威方盛,眾事未罷,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內(nèi)諸羌,著先零、罕并、析支之 地;徙扶風(fēng)、始平、京兆之氐,出還隴右,著陰平、武都之界。廩其道路之糧,令 足自致,各附本種,反其舊土,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戎晉不雜,并得其所,上 合往古即敘之義,下為盛世永久之規(guī)??v有猾夏之心,風(fēng)塵之警,則絕遠(yuǎn)中國,隔 閡山河,雖為寇暴,所害不廣。是以充國、子明能以數(shù)萬之眾制群羌之命,有征無 戰(zhàn),全軍獨克,雖有謀謨深計,廟勝遠(yuǎn)圖,豈不以華夷異處,戎夏區(qū)別,要塞易守 之故,得成其功也哉!

  難者曰:方今關(guān)中之禍,暴兵二載,征戍之勞,老師十萬,水旱之害,薦饑?yán)?荒,疫癘之災(zāi),札瘥夭昏。兇逆既戮,悔惡初附,且款且畏,咸懷危懼,百姓愁苦, 異人同慮,望寧息之有期,若枯旱之思雨露,誠宜鎮(zhèn)之以安豫。而子方欲作役起徒, 興功造事,使疲悴之眾,徙自猜之寇,以無谷之人,遷乏食之虜,恐勢盡力屈,緒 業(yè)不卒,羌戎離散,心不可一,前害未及弭,而后變復(fù)橫出矣。

  答曰:羌戎狡猾,擅相號署,攻城野戰(zhàn),傷害牧守,連兵聚眾,載離寒暑矣。 而今異類瓦解,同種土崩,老幼系虜,丁壯降散,禽離獸迸,不能相一。子以此等 為尚挾余資,悔惡反善,懷我德惠而來柔附乎?將勢窮道盡,智力俱困,懼我兵誅 以至于此乎?曰,無有余力,勢窮道盡故也。然則我能制其短長之命,而令其進退 由己矣。夫樂其業(yè)者不易事,安其居者無遷志。方其自疑危懼,畏怖促遽,故可制 以兵威,使之左右無違也。迨其死亡散流,離逷未鳩,與關(guān)中之人,戶皆為仇,故 可遐遷遠(yuǎn)處,令其心不懷土也。夫圣賢之謀事也,為之于未有,理之于未亂,道不 著而平,德不顯而成。其次則能轉(zhuǎn)禍為福,因敗為功,值困必濟,遇否能通。今子 遭弊事之終而不圖更制之始,愛易轍之勤而得覆車之軌,何哉?且關(guān)中之人百余萬 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處之與遷,必須口實。若有窮乏糝粒不繼者,故當(dāng)傾關(guān) 中之谷以全其生生之計,必?zé)o擠于溝壑而不為侵掠之害也。今我遷之,傳食而至, 附其種族,自使相贍,而秦地之人得其半谷,此為濟行者以廩糧,遺居者以積倉, 寬關(guān)中之逼,去盜賊之原,除旦夕之損,建終年之益。若憚暫舉之小勞,而忘永逸 之弘策;惜日月之煩苦,而遺累世之寇敵,非所謂能開物成務(wù),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崇其拓 跡,謀及子孫者也。

  并州之胡,本實匈奴桀惡之寇也。漢宣之世,凍餒殘破,國內(nèi)五裂,后合為二, 呼韓邪遂衰弱孤危,不能自存,依阻塞下,委質(zhì)柔服。建武中,南單于復(fù)來降附, 遂令入塞,居于漠南,數(shù)世之后,亦輒叛戾,故何熙、梁槿戎車屢征。中平中,以 黃巾賊起,發(fā)調(diào)其兵,部眾不從,而殺羌渠。由是於彌扶羅求助于漢,以討其賊。 仍值世喪亂,遂乘釁而作,鹵掠趙、魏,寇至河南。建安中,又使右賢王去卑誘質(zhì) 呼廚泉,聽其部落散居六郡。咸熙之際,以一部太強,分為三率。泰始之初,又增 為四。于是劉猛內(nèi)叛,連結(jié)外虜。近者郝散之變,發(fā)于谷遠(yuǎn)。今五部之眾,戶至數(shù) 萬,人口之盛,過于西戎。然其天性驍勇,弓馬便利,倍于氐、羌。若有不虞風(fēng)塵 之慮,則并州之域可為寒心。滎陽句驪本居遼東塞外,正始中,幽州刺史毋丘儉伐 其叛者,徙其余種。始徙之時,戶落百數(shù),子孫孳息,今以千計,數(shù)世之后,必至 殷熾。今百姓失職,猶或亡叛,犬馬肥充,則有噬嚙,況于夷狄,能不為變!但顧 其微弱勢力不陳耳。

  夫為邦者,患不在貧而在不均,憂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廣,士庶之富, 豈須夷虜在內(nèi),然后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發(fā)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 釋我華夏纖介之憂?;荽酥袊越椝姆?,德施永世,于計為長。

  帝不能用。未及十年,而夷狄亂華,時服其深識。

  遷中郎。選司以統(tǒng)叔父春為宜春令,統(tǒng)因上疏曰:“故事,父祖與官職同名, 皆得改選,而未有身與官職同名,不在改選之例。臣以為父祖改選者,蓋為臣子開 地,不為父祖之身也。而身名所加,亦施于臣子。佐吏系屬,朝夕從事,官位之號, 發(fā)言所稱,若指實而語,則違經(jīng)禮諱尊之義;若詭辭避回,則為廢官擅犯憲制。今 以四海之廣,職位之眾,名號繁多,士人殷富,至使有受寵皇朝,出身宰牧,而令 佐吏不得表其官稱,子孫不得言其位號,所以上嚴(yán)君父,下為臣子,體例不通。若 易私名以避官職,則違《春秋》不奪人親之義。臣以為身名與官職同者,宜與觸父 祖名為比,體例既全,于義為弘?!背闹?。

  轉(zhuǎn)太子洗馬。在東宮累年,甚被親禮。太子頗闕朝覲,又奢費過度,多諸禁忌, 統(tǒng)上書諫曰:

  臣聞古之為臣者,進思盡忠,退思補過,獻可替否,拾遺補闕。是以人主得以 舉無失行,言無口過,德音發(fā)聞,揚名后世。臣等不逮,無能云補,思竭愚誠,謹(jǐn) 陳五事如左,惟蒙一省再省,少垂察納。

  其一曰,六行之義,以孝為首,虞舜之德,以孝為稱,故太子以朝夕視君膳為 職,左右就養(yǎng)無方。文王之為世子,可謂篤于事親者也,故能擅三代之美,為百王 之宗。自頃圣體屢有疾患,數(shù)闕朝侍,遠(yuǎn)近觀聽者不能深知其故,以致疑惑。伏愿 殿下雖有微苦,可堪扶輿,則宜自力?!兑住吩唬骸熬咏K日乾乾。”蓋自勉強不 息之謂也。

  其二曰,古之人君雖有聰明之姿,睿喆之質(zhì),必須輔弼之助,相導(dǎo)之功,故虞 舜以五臣興,周文以四友隆。及成王之為太子也,則周、召為保傅,史佚昭文章, 故能聞道早備,登崇大業(yè),刑措不用,流聲洋溢。伏惟殿下天授逸才,聰鑒特達(dá), 臣謂猶宜時發(fā)圣令,宣揚德音,諮詢保傅,訪逮侍臣,覲見賓客,得令接盡,壅否 之情沛然交泰,殿下之美煥然光明。如此,則高朗之風(fēng),扇于前人;弘范令軌,永 為后式。

  其三曰,古之圣王莫不以儉為德,故堯稱采椽茅茨,禹稱卑宮惡服,漢文身衣 弋綈,足履革舄,以身先物,政致太平,存為明王,沒見宗祀。及諸侯修之者,魯 僖以躬儉節(jié)用,聲列《雅頌》;蚡冒以篳路藍(lán)縷,用張楚國。大夫修之者,文子相 魯,妾不衣帛;晏嬰相齊,鹿裘不補,亦能匡君濟俗,興國隆家。庶人修之者,顏 回以簞食瓢飲,揚其仁聲;原憲以蓬戶繩樞,邁其清德。此皆圣主明君賢臣智士之 所履行也。故能懸名日月,永世不朽,蓋儉之福也。及到末世,以奢失之者,帝王 則有瑤臺瓊室,玉懷象箸,肴膳之珍則熊蹯豹胎,酒池肉林。諸侯為之者,至于丹 楹刻桷,餼征百牢。大夫有瓊弁玉纓,庶人有擊鐘鼎食。亦罔不亡國喪宗,破家失 身,丑名彰聞,以為后戒。竊聞后園鏤飾金銀,刻磨犀象,畫室之巧,課試日精。 臣等以為今四海之廣,萬物之富,以今方古,不足為侈也。然上之所好,下必從之, 是故居上者必慎其所好也。昔漢光武皇帝時,有獻千里馬及寶劍者,馬以駕鼓車, 劍以賜騎士。世祖武皇帝有上雉頭裘者,即詔有司焚之都街。高世之主,不尚尤物, 故能正天下之俗,刑四方之風(fēng)。臣等以為畫室之功,可且減省,后園雜作,一皆罷 遣,肅然清靜,優(yōu)游道德,則日新之美光于四海矣。

  其四曰,以天下而供一人,以百里而供諸侯,故王侯食藉而衣稅,公卿大夫受 爵而資祿,莫有不贍者也。是以士農(nóng)工商四業(yè)不雜。交易而退,以通有無者,庶人 之業(yè)也?!吨芏Y》三市,旦則百族,晝則商賈,夕則販夫販婦。買賤賣貴,販鬻菜 果,收十百之盈,以救旦夕之命,故為庶人之貧賤者也。樊遲匹夫,請學(xué)為圃,仲 尼不答;魯大夫臧文仲使妾織蒲,又譏其不仁;公儀子相魯,則拔其園葵,言食祿 者不與貧賤之人爭利也。秦、漢以來,風(fēng)俗轉(zhuǎn)薄,公侯之尊,莫不殖園圃之田,而 收市井之利,漸冉相放,莫以為恥,乘以古道,誠可愧也。今西園賣葵菜、藍(lán)子、 雞、面之屬,虧敗國體,貶損令問。

  其五曰,竊見禁土,令不得繕修墻壁,動正屋瓦。臣以為此既違典彝舊義,且 以拘攣小忌而廢弘廓大道,宜可蠲除,于事為宜。

  朝廷善之。

  及太子廢,徙許昌,賈后諷有司不聽宮臣追送。統(tǒng)與宮臣冒禁至伊水,拜辭道 左,悲泣流漣。都官從事悉收統(tǒng)等付河南、洛陽獄。付郡者,河南尹樂廣悉散遣之, 系洛陽者猶未釋。都官從事孫琰說賈謐曰:“所以廢徙太子,以為惡故耳。東宮故 臣冒罪拜辭,涕泣路次,不顧重辟,乃更彰太子之德,不如釋之。”謐語洛陽令曹 攄,由是皆免。及太子薨,改葬,統(tǒng)作誄敘哀,為世所重。

  后為博士、尚書郎,參大司馬、齊王冏軍事。冏驕荒將敗,統(tǒng)切諫,文多不載。 遷廷尉正,每州郡疑獄,斷處從輕。成都王穎請為記室,多所箴諫。申論陸云兄弟, 辭甚切至。以母憂去職。服闋,為司徒左長史。東海王越為兗州牧,以統(tǒng)為別駕, 委以州事,與統(tǒng)書曰:“昔王子師為豫州,未下車,辟荀慈明;下車,辟孔文舉。 貴州人士有堪應(yīng)此者不?”統(tǒng)舉高平郗鑒為賢良,陳留阮修為直言,濟北程收為方 正,時以為知人。尋遷黃門侍郎、散騎常侍,領(lǐng)國子博士。永嘉四年,避難奔于成 皋,病卒。凡所造賦頌表奏皆傳于后。二子:[A170],惇。

  [A170]字思玄,本州辟舉秀才,平南將軍溫嶠以為參軍。復(fù)為州別駕,辟司空 郗鑒掾,除長山令。鑒又請為司馬,轉(zhuǎn)黃門郎。車騎將軍庾冰鎮(zhèn)江州,請為長史。 冰薨,庾翼以為諮議參軍,俄而復(fù)補長史。翼薨,大將干瓚作難,[A170]討平之。 除尚書吏部郎,仍遷御史中丞、侍中、吏部尚書。永和中,代桓景為護軍將軍。出 補會稽內(nèi)史,加右軍將軍。代王彪之為尚書仆射。哀帝即位,疑周貴人名號所宜, [A170]議見《禮志》。帝欲于殿庭立鴻祀,又欲躬自藉田,[A170]并以為禮廢日久, 儀注不存,中興以來所不行,謂宜停之。為仆射積年,簡文帝為相,每訪政事,[A 170]多所補益,轉(zhuǎn)護軍將軍,領(lǐng)國子祭酒,卒官。子敳,歷瑯邪內(nèi)史、驃騎諮議。 敳子恆,元熙中為西中郎長史。恆弟夷,尚書。

  惇字思悛,孝友淳粹,高節(jié)邁俗。性好學(xué),儒玄并綜。每以為君子立行,應(yīng)依 禮而動,雖隱顯殊途,未有不傍禮教者也。若乃放達(dá)不羈,以肆縱為貴者,非但動 違禮法,亦道之所棄也。乃著《通道崇檢論》,世咸稱之。蘇峻之亂,避地東陽山, 太尉郗鑒檄為兗州治中,又辟太尉掾;康帝為司徒,亦辟焉;征西將軍庾亮請為儒 林參軍;征拜博士、著作郎,皆不就。邑里宗其道,有事必諮而后行。東陽太守阮 裕、長山令王濛,皆一時名士,并與惇游處,深相欽重。養(yǎng)志二十余年,永和九年 卒,時年四十九,友朋相與刊石立頌,以表德美云。

  孫楚,字子荊,太原中都人也。祖資,魏驃騎將軍。父宏,南陽太守。楚才藻 卓絕,爽邁不群,多所陵傲,缺鄉(xiāng)曲之譽。年四十余,始參鎮(zhèn)東軍事。文帝遣符劭、 孫郁使吳,將軍石苞令楚作書遺孫皓曰:

  蓋見機而作,《周易》所貴;小不事大,《春秋》所誅。此乃吉兇之萌兆,榮 辱所由生也。是故許、鄭以銜璧全國,曹譚以無禮取滅。載藉既記其成敗,古今又 著其愚智,不復(fù)廣引譬類,崇飾浮辭。茍以夸大為名,更喪忠告之實。今粗論事要, 以相覺悟。

  昔炎精幽昧,歷數(shù)將終,恆、靈失德,災(zāi)釁并興,豺狼抗爪牙之毒,生靈罹涂 炭之難。由是九州絕貫,王綱解紐,四海蕭條,非復(fù)漢有。太祖承運,神武應(yīng)期, 征討暴亂,克寧區(qū)夏;協(xié)建靈符,天命既集,遂廓弘基,奄有魏域。土則神州中岳, 器則九鼎猶存,世載淑美,重光相襲,故知四隩之攸同,帝者之壯觀也。昔公孫氏 承藉父兄,世居?xùn)|裔,擁帶燕胡,憑陵險遠(yuǎn),講武游盤,不供職貢,內(nèi)傲帝命,外 通南國,乘桴滄海,交酬貨賄,葛越布于朔土,貂馬延于吳會;自以控弦十萬,奔 走之力,信能右折燕、齊,左震扶桑,輮轢沙漠,南面稱王。宣王薄伐,猛銳長驅(qū), 師次遼陽,而城池不守;枹鼓暫鳴,而元兇折首。于是遠(yuǎn)近疆埸,列郡大荒,收離 聚散,大安其居,眾庶悅服,殊俗款附。自茲以降,九野清泰,東夷獻其樂器,肅 慎貢其楛矢,曠世不羈,應(yīng)化而至,巍巍蕩蕩,想所具聞也。

  吳之先祖,起自荊、楚,遭時擾攘,潛播江表。劉備震懼,亦逃巴、岷。遂因 山陵積石之固,三江五湖浩汗無涯,假氣游魂,迄茲四紀(jì)。兩邦合從,東西唱和, 互相扇動,距捍中國。自謂三分鼎足之勢,可與泰山共相終始也。相國晉王輔相帝 室,文武桓桓,志厲秋霜,廟勝之算,應(yīng)變無窮,獨見之鑒,與眾絕慮。主上欽明, 委以萬機,長轡遠(yuǎn)御,妙略潛授,偏師同心,上下用力,陵威奮伐,[QFDP]入其阻, 并敵一向,奪其膽氣。小戰(zhàn)江由,則成都自潰;曜兵劍閣,則姜維面縛。開地六千, 領(lǐng)郡三十。兵不逾時,梁、益肅清,使竊號之雄,稽顙絳闕,球琳重錦,充于府庫。 夫韓并魏徙,虢滅虞亡,此皆前鑒,后事之表。又南中呂興,深睹天命蟬蛻內(nèi)附, 愿為臣妾。外失輔車脣齒之援,內(nèi)有羽毛零落之漸,而徘徊危國,冀延日月,此由 魏武侯卻指山河,自以為強,殊不知物有興亡,則所美非其地也。

  方今百僚濟濟,俊乂盈朝,武臣猛將,折沖萬里,國富兵強,六軍精練,思復(fù) 翰飛,飲馬南海。自頃國家整修器械,興造舟楫,簡習(xí)水戰(zhàn),樓船萬艘,千里相望, 刳木已來,舟車之用未有如今之殷盛者也。驍勇百萬,畜力待時。役不再舉,今日 之師也。然主相眷眷未便電發(fā)者,猶以為愛人治國,道家所尚,崇城遂卑,文王退 舍,故先開大信,喻以存亡,殷勤之指,往使所究也。若能審勢安危,自求多福, 蹶然改容,祗承往錫,追慕南越,嬰齊入侍,北面稱臣,伏聽告策,則世祚江表, 永為魏籓,豐功顯報,隆于今日矣。若猶侮慢,未順王命,然后謀力云合,指麾從 風(fēng),雍、梁二州,順流而東,青、徐戰(zhàn)士,列江而西,荊、揚兗、豫,爭驅(qū)八沖, 征東甲卒,武步秣陵,爾乃王輿整駕,六戎徐征,羽校燭日,旌旗星流,龍游曜路, 歌吹盈耳,士卒奔邁,其會如林,煙塵俱起,震天駭?shù)?,渴賞之士,鋒鏑爭先,忽 然一旦,身首橫分,宗祀淪覆,取戒萬世,引領(lǐng)南望,良助寒心!夫療膏肓之疾者, 必進苦口之藥;決狐疑之慮者,亦告逆耳之言。如其猶豫,迷而不反,恐俞附見其 已死,扁鵲知其無功矣。勉思良圖,惟所去就。

  劭等至吳,不敢為通。

  楚后遷佐著作郎,復(fù)參石苞驃騎軍事。楚既負(fù)其材氣,頗侮易于苞,初至,長 揖曰:“天子命我參卿軍事?!币虼硕酉端鞓?gòu)。苞奏楚與吳人孫世山共訕毀時政, 楚亦抗表自理,紛紜經(jīng)年,事未判,又與鄉(xiāng)人郭奕忿爭。武帝雖不顯明其罪,然以 少賤受責(zé),遂湮廢積年。初,參軍不敬府主,楚既輕苞,遂制施敬,自楚始也。

  征西將軍,扶風(fēng)王駿與楚舊好,起為參軍。轉(zhuǎn)梁令,遷衛(wèi)將軍司馬,時龍見武 庫井中,群臣將上賀,楚上言曰:“頃聞武庫井中有二龍,群臣或有謂之禎祥而稱 賀者,或有謂之非祥無所賀者,可謂楚既失之,而齊亦未為得也。夫龍或俯鱗潛于 重泉,或仰攀云漢游乎蒼昊,而今蟠于坎井,同于蛙蝦者,豈獨管庫之士或有隱伏, 廝役之賢沒于行伍?故龍見光景,有所感悟。愿陛下赦小過,舉賢才,垂夢于傅巖, 望想于渭濱,修學(xué)官,起淹滯,申命公卿,舉獨行君子可惇風(fēng)厲俗者,又舉亮拔秀 異之才可以撥煩理難矯世抗言者,無系世族,必先逸賤。夫戰(zhàn)勝攻取之勢,并兼混 一之威,五伯之事,韓、白之功耳;至于制禮作樂,闡揚道化,甫是士人出筋力之 秋也。伏愿陛下?lián)窨穹蛑??!?/p>

  惠帝初,為馮翊太守。元康三年卒。

  初,楚與同郡王濟友善,濟為本州大中正,訪問銓邑人品狀,至楚,濟曰: “此人非卿所能目,吾自為之。”乃狀楚曰:“天才英博,亮拔不群?!背贂r欲 隱居,謂濟曰:“當(dāng)欲枕石漱流?!闭`云“漱石枕流”。濟曰:“流非可枕,石非 可漱。”楚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厲其齒。”楚少所推服,惟 雅敬濟。初,楚除婦服,作詩以示濟,濟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覽之凄 然,增伉儷之重。”

  三子:眾、洵、纂。眾及洵俱未仕而早終,惟纂子統(tǒng)、綽并知名。

  統(tǒng)字承公。幼與綽及從弟盛過江。誕任不羈,而善屬文,時人以為有楚風(fēng)。征 北將軍褚裒聞其名,命為參軍,辭不就,家于會稽。性好山水,乃求為鄞令,轉(zhuǎn)在 吳寧。居職不留心碎務(wù),縱意游肆,名山勝川,靡不窮究。后為余姚令,卒。

  子騰嗣,以博學(xué)著稱,位至廷尉。騰弟登,少善名理,注《老子》,行于世, 仕至尚書郎,早終。

  綽字興公。博學(xué)善屬文,少與高陽許詢俱有高尚之志。居于會稽,游放山水, 十有余年,乃作《遂初賦》以致其意。嘗鄙山濤,而謂人曰:“山濤吾所不解,吏 非吏,隱非隱,若以元禮門為龍津,則當(dāng)點額暴鱗矣。”所居齋前種一株松,恆自 守護,鄰人謂之曰:“樹子非不楚楚可憐,但恐永無棟梁日耳。”綽答曰:“楓柳 雖復(fù)合抱,亦何所施邪!”綽與詢一時名流,或愛詢高邁,則鄙于綽,或愛綽才藻, 而無取于詢。沙門支遁試問綽:“君何如許?”答曰:“高情遠(yuǎn)致,弟子早已伏膺; 然一詠一吟,許將北面矣。”絕重張衡、左思之賦,每云:“《三都》、《二京》, 五經(jīng)之鼓吹也?!眹L作《天臺山賦》,辭致甚工,初成,以示友人范榮期,云: “卿試擲地,當(dāng)作金石聲也?!睒s期曰:“恐此金石非中宮商?!比幻恐良丫?,輒 云:“應(yīng)是我輩語。”除著作佐郎,襲爵長樂侯?!?/p>

  綽性通率,好譏調(diào)。嘗與習(xí)鑿齒共行,綽在前,顧謂鑿齒曰:“沙之汰之,瓦 石在后?!辫忼X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p>

  征西將軍庾亮請為參軍,補章安令,征拜太學(xué)博士,遷尚書郎。楊州刺史殷浩 以為建威長史。會稽內(nèi)史王羲之引為右軍長史。轉(zhuǎn)永嘉太守,遷散騎常侍,領(lǐng)著作 郎。

  時大司馬桓溫欲經(jīng)緯中國,以河南粗平,將移都洛陽。朝廷畏溫,不敢為異, 而北土蕭條,人情疑懼,雖并知不可,莫敢先諫。綽乃上疏曰:

  伏見征西大將軍臣溫表“便當(dāng)躬率三軍,討除二寇,蕩滌河、渭,清灑舊京, 然后神旂電舒,朝服濟江,反皇居于中土,正玉衡于天極。”斯超世之弘圖,千載 之盛事。然臣之所懷,竊有未安,以為帝王之興,莫不藉地利人和以建功業(yè),貴能 以義平暴,因而撫之。懷愍不建,滄胥秦京,遂令胡戎交侵,神州絕綱,土崩之釁, 誠由道喪。然中夏蕩蕩,一時橫流,百郡千城曾無完郛者,何哉?亦以地不可守, 投奔有所故也。天祚未革,中宗龍飛,非惟信順協(xié)于天人而已,實賴萬里長江畫而 守之耳。《易》稱“王公設(shè)險以守其國”,險之時義大矣哉!斯已然之明效也。今 作勝談,自當(dāng)任道而遺險;校實量分,不得不保小以固存。自喪亂已來六十余年, 蒼生殄滅,百不遺一,河洛丘、虛,函夏蕭條,井堙木刊,阡陌夷滅,生理茫茫, 永無依歸。播流江表,已經(jīng)數(shù)世,存者長子老孫,亡者丘隴成行。雖北風(fēng)之思感其 素心,目前之哀實為交切。若遷都旋軫之日,中舉五陵,即復(fù)緬成遐域。泰山之安 既難以理保,烝烝之思豈不纏于圣心哉!

  溫今此舉,誠欲大覽始終,為國遠(yuǎn)圖。向無山陵之急,亦未首決大謀,獨任天 下之至難也。今發(fā)憤忘食,忠慨亮到,凡在有心,孰不致感!而百姓震駭,同懷危 懼者,豈不以反舊之樂賒,而趣死之憂促哉!何者?植根于江外數(shù)十年矣,一朝拔 之,頓驅(qū)踧于空荒之地,提挈萬里,逾險浮深,離墳?zāi)?,棄生業(yè),富者無三年之糧, 貧者無一餐之飯,田宅不可復(fù)售,舟車無從而得,舍安樂之國,適習(xí)亂之鄉(xiāng),出必 安之地,就累卵之危,將頓仆道涂,飄溺江川,僅有達(dá)者。夫國以人為本,疾寇所 以為人,眾喪而寇除,亦安所取裁?此仁者所宜哀矜,國家所宜深慮也。自古今帝 王之都,豈有常所,時隆則宅中而圖大,勢屈則遵養(yǎng)以待會。使德不可勝,家有三 年之積,然后始可謀太平之事耳。今天時人事,有未至者矣,一朝欲一宇宙,無乃 頓而難舉乎?

  臣之愚計,以為且可更遣一將有威名資實者,先鎮(zhèn)洛陽,于陵所筑二壘以奉衛(wèi) 山陵,掃平梁、許,清一河南,運漕之路既通,然后盡力于開墾,廣田積谷,漸為 徙者之資。如此,賊見亡征,勢必遠(yuǎn)竄。如其迷逆不化,復(fù)欲送死者,南北諸軍風(fēng) 馳電赴,若身手之救痛癢,率然之應(yīng)首尾,山陵既固,中夏小康。陛下且端委紫極, 增修德政,躬行漢文簡樸之至,去小惠,節(jié)游費,審官人,練甲兵,以養(yǎng)士滅寇為 先。十年行之,無使隳廢,則貧者殖其財,怯者充其勇,人知天德,赴死如歸,以 此致政,猶運諸掌握。何故舍百勝之長理,舉天下而一擲哉!陛下春秋方富,溫克 壯其猷,君臣相與,弘養(yǎng)德業(yè),括囊元吉,豈不快乎!

  今溫唱高議,圣朝互同,臣以輕微,獨獻管見。出言之難,實在今日,而臣區(qū) 區(qū)必聞天聽者,竊以無諱之朝,狂瞽進說,芻蕘之謀,圣賢所察,所以不勝至憂, 觸冒干陳。若陛下垂神,溫少留思,豈非屈于一人而允億兆之顧哉!如以干忤罪大, 欲加顯戮,使丹誠上達(dá),退受刑誅,雖沒泉壤,尸且不朽。

  桓溫見綽表,不悅,曰:“致意興公,何不尋君《遂初賦》,知人家國事邪!” 尋轉(zhuǎn)廷尉卿,領(lǐng)著作。綽少以文才垂稱,于時文士,綽為其冠。溫、王、郗、庾諸 公之薨,必須綽為碑文,然后刊石焉。年五十八,卒。

  子嗣,有綽風(fēng),文章相亞,位至中軍參軍,早亡。

  史臣曰:江統(tǒng)風(fēng)檢操行,良有可稱,陳留多士,斯為其冠。《徙戎》之論,實 乃經(jīng)國遠(yuǎn)圖。然運距中衰,陵替有漸,假其言見用,恐速禍招怨,無救于將顛也。 逮愍懷廢徙,冒禁拜辭,所謂命輕鴻毛,義貴熊掌。[A170]位隆端石,竭誠獻替。 惇遺忽榮利,聿修天爵。雖出處異途,俱難兄弟矣。孫楚體英絢之姿,超然出類, 見知武子,誠無愧色。覽其貽皓之書,諒曩代之佳筆也。而負(fù)才誕傲,蔑苞忿奕, 違遜讓之道,肆陵憤之氣,丁年沈廢,諒自取矣。統(tǒng)、綽棣華秀發(fā),名顯中興,可 謂無忝爾祖。統(tǒng)竟淪跡下邑,窮觀勝地,會其心焉。綽獻直論辭,都不懾元子,有 匪躬之節(jié),豈徒文雅而已哉!

  贊曰:應(yīng)元蹈義,子荊越俗。江寡悔尤,孫貽擯辱。[A170]、統(tǒng)昆弟,江左馳 聲。彬彬藻思,綽冠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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