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列傳·第二十八章

  周處,字子隱,義興陽羨人也。父魴,吳鄱陽太守。處少孤,未弱冠,膂力絕 人,好馳騁田獵,不修細行,縱情肆欲,州曲患之。處自知為人所惡,乃慨然有改 勵之志,謂父老曰:“今時和歲豐,何苦而不樂耶?”父老嘆曰:“三害未除,何 樂之有!”處曰:“何謂也?”答曰:“南山白額猛獸,長橋下蛟,并子為三矣。” 處曰:“若此為患,吾能除之?!备咐显唬骸白尤舫?,則一郡之大慶,非徒去害 而已。”處乃入山射殺猛獸,因投水搏蛟,蛟或沈或浮,行數(shù)十里,而處與之俱, 經(jīng)三日三夜,人謂死,皆相慶賀。處果殺蛟而反,聞鄉(xiāng)里相慶,始知人患己之甚, 乃入?yún)菍ざ憽r機不在,見云,具以情告,曰:“欲自修而年已蹉跎,恐將無及?!?云曰:“古人貴朝聞夕改,君前途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憂名之不彰!”處遂勵 志好學,有文思,志存義烈,言必忠信克己。期年,州府交辟。仕吳為東觀左丞。 孫皓末,為無難督。及吳平,王渾登建鄴宮釃酒,既酣,謂吳人曰:“諸君亡國之 余,得無戚乎?”處對曰:“漢末分崩,三國鼎立,魏滅于前,吳亡于后,亡國之 戚,豈惟一人!”渾有慚色。

  入洛,稍遷新平太守。撫和戎狄,叛羌歸附,雍土美之。轉(zhuǎn)廣漢太守。郡多滯 訟,有經(jīng)三十年而不決者,處詳其枉直,一朝決遣。以母老罷歸。尋除楚內(nèi)史,未 之官,征拜散騎常侍。處曰:“古人辭大不辭小?!蹦讼戎?。而郡既經(jīng)喪亂,新 舊雜居,風俗未一,處敦以教義,又檢尸骸無主及白骨在野收葬之,然始就征,遠 近稱嘆。

  及居近侍,多所規(guī)諷。遷御史中丞,凡所糾劾,不避寵戚。梁王肜違法,處深 文案之。及氐人齊萬年反,朝臣惡處強直,皆曰:“處,吳之名將子也,忠烈果毅?!?乃使隸夏侯駿西征。伏波將軍孫秀知其將死,謂之曰:“卿有老母,可以此辭也。” 處曰:“忠孝之道,安得兩全!既辭親事君,父母復安得而子乎?今日是我死所也?!?萬年聞之,曰:“周府君昔臨新平,我知其為人,才兼文武,若專斷而來,不可當 也。如受制于人,此成擒耳?!奔榷和蹼罏檎魑鞔髮④?、都督關中諸軍事。處知 肜不平,必當陷己,自以人臣盡節(jié),不宜辭憚,乃悲慨即路,志不生還。中書令陳 準知肜將逞宿憾,乃言于朝曰:“駿及梁王皆是貴戚,非將率之才,進不求名,退 不畏咎。周處吳人,忠勇果勁,有怨無援,將必喪身。宜詔孟觀以精兵萬人,為處 前鋒,必能殄寇。不然,肜當使處先驅(qū),其敗必也?!背⒉粡?。時賊屯梁山,有 眾七萬,而駿逼處以五千兵擊之。處曰:“軍無后繼,必至覆敗,雖在亡身,為國 取恥?!彪缽兔庍M討,乃與振威將軍盧播、雍州刺史解系攻萬年于六陌。將戰(zhàn), 處軍人未食,肜促令速進,而絕其后繼。處知必敗,賦詩曰:“去去世事已,策馬 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終?!毖援叾鴳?zhàn),自旦及暮,斬首萬計。弦絕矢盡, 播、系不救。左右勸退,處按劍曰:“此是吾效節(jié)授命之日,何退之為!且古者良 將受命,鑿兇門以出,蓋有進無退也。今諸軍負信,勢必不振。我為大臣,以身徇 國,不亦可乎!”遂力戰(zhàn)而沒。追贈平西將軍,賜錢百萬,葬地一頃,京城地五十 畝為第,又賜王家近田五頃。詔曰:“處母年老,加以遠人,朕每愍念,給其醫(yī)藥 酒米,賜以終年?!?/p>

  處著《默語》三十篇及《風土記》,并撰集《吳書》。時潘岳奉詔作《關中詩》 曰:“周徇師令,身膏齊斧。人之云亡,貞節(jié)克舉?!庇治魅中N鹃惱y亦上詩云: “周全其節(jié),令問不已。身雖云沒,書名良史?!奔霸蹫闀x王,將加處策謚,太 常賀循議曰:“處履德清方,才量高出;歷守四郡,安人立政;入司百僚,貞節(jié)不 撓;在戎致身,見危授命:此皆忠賢之茂實,烈士之遠節(jié)。案謚法執(zhí)德不回曰孝?!?遂以謚焉。有三子:、靖、札。靖早卒,、札并知名。

  字宣佩。強毅沈斷有父風,而文學不及。閉門潔己,不妄交游,士友咸望風 敬憚焉,故名重一方。弱冠,州郡命,不就。刺史初到,召為別駕從事,虛己備禮, 方始應命。累薦名宰府,舉秀才,除議郎。

  太安初,妖賊張昌、丘沈等聚眾于江夏,百姓從之如歸。惠帝使監(jiān)軍華宏討之, 敗于障山。昌等浸盛,殺平南將軍羊伊,鎮(zhèn)南大將軍、新野王歆等,所在覆沒。昌 別率封云攻徐州,石冰攻揚州,刺史陳徽出奔,冰遂略有揚土。密欲討冰,潛結(jié) 前南平內(nèi)史王矩,共推吳興太守顧秘都督揚州九郡軍事,及江東人士同起義兵,斬 冰所置吳興太守區(qū)山及諸長史。冰遣其將羌毒領數(shù)萬人距,臨陣斬毒。時右將 軍陳敏自廣陵率眾助,斬冰別率趙驡于蕪湖,因與俱前攻冰于建康。冰北走投 封云,云司馬張統(tǒng)斬云、冰以降,徐、揚并平。不言功賞,散眾還家。

  陳敏反于揚州,以為安豐太守,加四品將軍。稱疾不行,密遣使告鎮(zhèn)東將 軍劉準,令發(fā)兵臨江,己為內(nèi)應,翦發(fā)為信。準在壽春,遣督護衡彥率眾而東。時 敏弟昶為廣武將軍、歷陽內(nèi)史,以吳興錢廣為司馬。密諷廣殺昶。與顧榮、甘 卓等以兵攻敏,敏眾奔潰,單馬北走,獲之于江乘界,斬之于建康,夷三族。東海 王越聞其名,召為參軍。詔補尚書郎、散騎郎,并不行。元帝初鎮(zhèn)江左,以為倉 曹屬。

  初,吳興人錢璯亦起義兵討陳敏,越命為建武將軍,使率其屬會于京都。璯至 廣陵,聞劉聰逼洛陽,畏懦不敢進。帝促以軍期,璯乃謀反。時王敦遷尚書,當應 征與璯俱西。璯陰欲殺敦,藉以舉事,敦聞之,奔告帝。璯遂殺度支校尉陳豐,焚 燒邸閣,自號平西大將軍、八州都督,劫孫皓子充,立為吳王,既而殺之。來寇 縣。帝遣將軍郭逸、郡尉宋典等討之,并以兵少未敢前。復率合鄉(xiāng)里義眾,與逸 等俱進,討璯,斬之,傳首于建康。

  三定江南,開復王略,帝嘉其勛,以行建威將軍、吳興太守,封烏程縣侯。 吳興寇亂之后,百姓饑饉,盜賊公行,甚有威惠,百姓敬愛之,期年之間,境內(nèi) 寧謐。帝以頻興義兵,勛誠并茂,乃以陽羨及長城之西鄉(xiāng)、丹陽之永世別為義興 郡,以彰其功焉。

  宗族強盛,人情所歸,帝疑憚之。于時中州人士佐佑王業(yè),而自以為不得 調(diào),內(nèi)懷怨望,復為刁協(xié)輕之,恥恚愈甚。時鎮(zhèn)東將軍祭酒東萊王恢亦為周凱所侮, 乃與陰謀誅諸執(zhí)政,推及戴若思與諸南士共奉帝以經(jīng)緯世事。先是,流人帥夏 鐵等寓于淮、泗,恢陰書與鐵,令起兵,己當與以三吳應之。建興初,鐵已聚眾 數(shù)百人,臨淮太守蔡豹斬鐵以聞?;致勮F死,懼罪,奔于,殺之,埋于豕牢。 帝聞而秘之,召為鎮(zhèn)東司馬,未到,復改授建武將軍、南郡太守。既南行,至 蕪湖,又下令曰:“奕世忠烈,義誠顯著,孤所欽喜。今以為軍諮祭酒,將軍如 故,進爵為公,祿秩僚屬一同開國之例?!狈抻诨匾?,又知其謀泄,遂憂憤發(fā)背 而卒,時年五十六。將卒,謂之勰曰:“殺我者諸傖子,能復之,乃吾子也?!眳?人謂中州人曰“傖”,故云耳。贈輔國將軍,謚曰忠烈。子勰嗣。

  勰字彥和。常緘父言。時中國亡官失守之士避亂來者,多居顯位,駕御吳人, 吳人頗怨。勰因之欲起兵,潛結(jié)吳興郡功曹徐馥。馥家有部曲,勰使馥矯稱叔父札 命以合眾,豪俠樂亂者翕然附之,以討王導、刁協(xié)為名。孫皓族人弼亦起兵于廣德 以應之。馥殺吳興太守袁琇,有眾數(shù)千,將奉札為主。時札以疾歸家,聞而大驚, 乃告亂于義興太守孔侃。勰知札不同,不敢發(fā)兵。馥黨懼,攻馥,殺之。孫弼眾亦 潰,宣城太守陶猷滅之。元帝以周氏奕世豪望,吳人所宗,故不窮治,撫之如舊。 勰為札所責,失志歸家,淫侈縱恣,每謂人曰:“人生幾時,但當快意耳。”終于 臨淮太守。

  勰弟彝,少知名,元帝辟為丞相掾,早亡。

  札字宣季。性矜險好利,外方內(nèi)荏,少以豪右自處,州郡辟命皆不就。察孝廉, 除郎中、大司馬齊王冏參軍。出補句容令,遷吳國上軍將軍。辟東海王越參軍,不 就。以討錢璯功,賜爵漳浦亭侯。元帝為丞相,表札為寧遠將軍、歷陽內(nèi)史,不之 職,轉(zhuǎn)從事中郎。徐馥平,以札為奮武將軍、吳興內(nèi)史,錄前后功,改封東遷縣侯, 進號征虜將軍、臨揚州江北軍事、東中郎將,鎮(zhèn)涂中,未之職,轉(zhuǎn)右將軍、都督石 頭水陸軍事。札腳疾,不堪拜,固讓經(jīng)年,有司彈奏,不得已乃視職。加散騎常侍。

  王敦舉兵攻石頭,札開門應敦,故王師敗績。敦轉(zhuǎn)札為光祿勛,尋補尚書。頃 之,遷右將軍、會稽內(nèi)史。時札兄靖子懋晉陵太守、清流亭侯,懋弟筵征虜將軍, 吳興內(nèi)史,筵弟贊大將軍從事中郎、武康縣侯,贊弟縉太子文學、都鄉(xiāng)侯,次兄子 勰臨淮太守、烏程公。札一門五侯,并居列位,吳士貴盛,莫與為比,王敦深忌之。 后筵喪母,送者千數(shù),敦益憚焉。及敦疾,錢風以周氏宗強,與沈充權(quán)勢相侔,欲 自托于充,謀滅周氏,使充得專威揚土,乃說敦曰:“夫有國者患于強逼,自古釁 難恆必由之。今江東之豪莫強周、沈,公萬世之后,二族必不靜矣。周強而多俊才, 宜先為之所,后嗣可安,國家可保耳?!倍丶{之。時有道士李脫者,妖術(shù)惑眾,自 言八百歲,故號李八百。自中州至建鄴,以鬼道療病,又署人官位,時人多信事之。 弟子李弘養(yǎng)徒灊山,云應讖當王。故敦使廬江太守李恆告札及其諸兄子與脫謀圖不 軌。時筵為敦諮議參軍,即營中殺筵及脫、弘,又遣參軍賀鸞就沈充盡掩殺札兄弟 子,既而進軍會稽,襲札。札先不知,卒聞兵至,率麾下數(shù)百人出距之,兵散見殺。 札性貪財好色,惟以業(yè)產(chǎn)為務。兵至之日,庫中有精杖,外白以配兵,札猶惜不與, 以弊者給之,其鄙吝如此,故士卒莫為之用。

  及敦死,札、莚故吏并詣闕訟周氏之冤,宜加贈謚。事下八坐,尚書卞壺議以 “札石頭之役開門延寇遂使賊敦恣亂,札之責也。追贈意所未安。懋、筵兄弟宜復 本位?!彼就酵鯇ёh以“札在石頭,忠存社稷,義在亡身。至于往年之事,自臣等 有識以上,與札情豈有異!此言實貫于圣鑒,論者見奸逆既彰,便欲征往年已有不 臣之漸。即復使爾,要當時眾所未悟。既悟其奸萌,札與臣等便以身許國,死而后 已,札亦尋取梟夷。朝廷檄命既下,大事既定,便正以為逆黨。邪正失所,進退無 據(jù),誠國體所宜深惜。臣謂宜與周顗、戴若思等同例?!鄙袝钕hb議曰:“夫褒 貶臧否,宜令體明例通。今周、戴以死節(jié)復位,周札以開門同例,事異賞均,意所 疑惑。如司徒議,謂往年之事自有識以上皆與札不異,此為邪正坦然有在。昔宋文 失禮,華樂荷不臣之罰;齊靈嬖孽,高厚有從昏之戮。以古況今,譙王、周、戴宜 受若此之責,何加贈復位之有乎!今據(jù)已顯復,則札宜貶責明矣?!睂е刈h曰: “省令君議,必札之開門與譙王、周、戴異。今札開門,直出風言,竟實事邪?便 以風言定褒貶,意莫若原情考征也。論者謂札知隗、協(xié)亂政,信敦匡救,茍匡救信, 奸佞除,即所謂流四兇族以隆人主巍巍之功耳。如此,札所以忠于社稷也。后敦悖 謬出所不圖,札亦闔門不同,以此滅族,是其死于為義也。夫信敦當時之匡救,不 圖將來之大逆,惡隗、協(xié)之亂政,不失為臣之貞節(jié)者,于時朝士豈惟周、札邪!若 盡謂不忠,懼有誣乎譙王、周、戴。各以死衛(wèi)國,斯亦人臣之節(jié)也。但所見有同異, 然期之于必忠,故宜申明耳。即如今君議,宋華、齊高其在隗、協(xié)矣。昔子糾之難, 召忽死之,管仲不死。若以死為賢,則管仲當貶;若以不死為賢,則召忽死為失。 先典何以兩通之?明為忠之情同也。死雖是忠之一目,亦不必為忠皆當死也。漢祖 遺約,非劉氏不王,非功臣不侯,違命天下共誅之。后呂后王諸呂,周勃從之,王 陵廷爭,可不謂忠乎?周勃誅呂尊文,安漢社稷,忠莫尚焉,則王陵又何足言,而 前史兩為美談。固知死與不死,爭與不爭,茍原情盡意,不可定于一概也。且札闔 棺定謚,違逆黨順,受戮兇邪,不負忠義明矣。”鑒又駁不同,而朝廷竟從導議, 追贈札衛(wèi)尉,遣使者祠以少牢。

  札長子澹,太宰府掾。次子稚,察孝廉,不行。

  筵卓犖有才干,拜征虜將軍、吳興太守,遷黃門侍郎。徐馥之役,筵族兄續(xù)亦 聚眾應之。元帝議欲討之,王導以為“兵少則不足制寇,多遣則根本空虛。黃門侍 郎周筵忠烈至到,為一郡所敬。意謂直遣筵,足能殺續(xù)”。于是詔以力士百人給筵, 使輕騎還陽羨。筵即日取道,晝夜兼行。既至郡,將入,遇續(xù)于門,筵謂續(xù)曰: “宜與君共詣孔府君,有所論。”續(xù)不肯入,筵逼牽與俱。坐定,筵謂太守孔侃曰: “府君何以置賊在坐?”續(xù)衣里帶小刀,便操刃逼筵,筵叱郡傳教吳曾:“何不舉 手!”曾有膽力,便以刀環(huán)筑續(xù),殺之。筵因欲誅勰,札拒不許,委罪于從兄邵, 誅之。筵不歸家省母,遂長驅(qū)而去,母狼狽追之。其忠公如此。

  遷太子右衛(wèi)率。及王敦作難,加冠軍將軍、都督會稽、吳興、義興、晉陵、東 陽軍事,率水軍三千人討沈充,未發(fā)而王師敗績。筵聞札開城納敦,憤咤慷慨形于 辭色。尋遇害。敦平后,與札同被復官。

  初,筵于姑孰立屋五間,而六梁一時躍出墮地,衡獨立柱頭零節(jié)之上,甚危, 雖以人功,不能然也。后竟覆族。

  筵弟縉,少無行檢,嘗在建康、烏衣道中逢孔氏婢,時與同僚二人共載,便令 左右捉婢上車,其強暴若此。

  周訪,字士達,本汝南安城人也。漢末避地江南,至訪四世。吳平,因家廬江 尋陽焉。祖纂,吳威遠將軍。父敏,左中郎將。訪少沈毅,謙而能讓,果于斷割, 周窮振乏,家無余財。為縣功曹,時陶侃為散吏,訪薦為主簿,相與結(jié)友,以女妻 侃子瞻。訪察孝廉,除郎中、上甲令,皆不之官。鄉(xiāng)人盜訪牛于冢間殺之,訪得之, 密埋其肉,不使人知。

  及元帝渡江,命參鎮(zhèn)東軍事。時有與訪同姓名者,罪當死,吏誤收訪,訪奮擊 收者,數(shù)十人皆散走,而自歸于帝,帝不之罪。尋以為揚烈將軍,領兵一千二百, 屯尋陽鄂陵,與甘卓、趙誘討華軼。所統(tǒng)厲武將軍丁乾與軼所統(tǒng)武昌太守馮逸交通, 訪收斬之。逸來攻訪,訪率眾擊破之。逸遁保柴桑,訪乘勝進討。軼遣其黨王約、 傅札等萬余人助逸,大戰(zhàn)于湓口,約等又敗。訪與甘卓等會于彭澤,與軼水軍將硃 矩等戰(zhàn),又敗之。軼將周廣燒城以應訪,軼眾潰,訪執(zhí)軼,斬之,遂平江州。

  帝以訪為振武將軍、尋陽太守,加鼓吹、曲蓋。復命訪與諸軍共征杜弢。弢作 桔槔打官軍船艦,訪作長岐棖以距之,桔槔不得為害。而賊從青草湖密抄官軍,又 遣其將張彥陷豫章,焚燒城邑。王敦時鎮(zhèn)湓口,遣督護繆蕤、李恆受訪節(jié)度,共擊 彥。蕤于豫章、石頭,與彥交戰(zhàn),彥軍退走,訪率悵下將李午等追彥,破之,臨陣 斬彥。時訪為流矢所中,折前兩齒,形色不變。及暮,訪與賊隔水,賊眾數(shù)倍,自 知力不能敵,乃密遣人如樵采者而出,于是結(jié)陣鳴鼓而來,大呼曰:“左軍至!” 士卒皆稱萬歲。至夜,令軍中多布火而食,賊謂官軍益至,未曉而退。訪謂諸將曰: “賊必引退,然終知我無救軍,當還掩人,宜促渡水北?!奔榷桑瑪鄻蛴?,而賊果 至,隔水不得進,于是遂歸湘州。訪復以舟師造湘城,軍達富口,而弢遣杜弘出海 昏。時湓口騷動,訪步上柴桑,偷渡,與賊戰(zhàn),斬首數(shù)百。賊退保廬陵,訪追擊敗 之,賊嬰城處自守。尋而軍糧為賊所掠,退住巴丘。糧廩既至,復圍弘于廬陵。弘 大擲寶物于城外,軍人競拾之,弘因陣亂突圍而出。訪率軍追之,獲鞍馬鎧杖不可 勝數(shù)。弘入南康,太守將率兵逆擊,又破之,奔于臨賀。帝又進訪龍驤將軍。王敦 表為豫章太守。加征討都督,賜爵尋陽縣侯。

  時梁州刺史張光卒,愍帝以侍中第五猗為征南大將軍,監(jiān)荊、梁、益、寧四州, 出自武關。賊率杜曾、摯瞻、胡混等并迎猗,奉之,聚兵數(shù)萬,破陶侃于石城,攻 平南將軍荀崧于宛,不克,引兵向江陵。王敦以從弟暠為荊州刺史,令督護征虜將 軍趙誘、襄陽太守硃軌、陵江將軍黃峻等討曾,而大敗于女觀湖,誘、軌并遇害。 曾遂逐暠,徑造沔口,大為寇害,威震江、沔。元帝命訪擊之。訪有眾八千,進至 沌陽。曾等銳氣甚盛,訪曰:“先人有奪人之心,軍之善謀也。”使將軍李恆督左 甄,許朝督右甄,訪自領中軍,高張旗幟。曾果畏訪,先攻左右甄。曾勇冠三軍, 訪甚惡之,自于陣后射雉以安眾心。令其眾曰:“一甄敗,鳴三鼓;兩甄敗,鳴六 鼓?!壁w胤領其父余兵屬左甄,力戰(zhàn),敗而復合。胤馳馬告訪,訪怒,叱令更進。 胤號哭還戰(zhàn),自旦至申,兩甄皆敗。訪聞鼓音,選精銳八百人,自行酒飲之,敕不 得妄動,聞鼓音乃進。賊未至三十步,訪親鳴鼓,將士皆騰躍奔赴,曾遂大潰,殺 千余人。訪夜追之,諸將請待明日,訪曰:“曾驍勇能戰(zhàn),向之敗也,彼勞我逸, 是以克之。宜及其衰乘之,可滅?!惫男卸M,遂定漢、沔。曾等走固武當。訪以 功遷南中郎將、督梁州諸軍、梁州刺史,屯襄陽。訪謂其僚佐曰:“昔城濮之役, 晉文以得臣不死而有憂色,今不斬曾,禍難未已?!庇谑浅銎洳灰?,又擊破之,曾 遁走。訪部將蘇溫收曾詣軍,并獲第五猗、胡混、摯瞻等,送于王敦。又白敦,說 猗逼于曾,不宜殺。敦不從而斬之。進位安南將軍、持節(jié),都督、刺史如故。

  初,王敦懼杜曾之難,謂訪曰:“擒曾,當相論為荊州刺史。”及是而敦不用。 至王廙去職,詔以訪為荊州。敦以訪名將,勛業(yè)隆重,有疑色。其從事中郎郭舒說 敦曰:“鄙州雖遇寇難荒弊,實為用武之國,若以假人,將有尾大之患,公宜自領, 訪為梁州足矣?!倍貜闹?,訪大怒。敦手書譬釋,并遺玉環(huán)玉碗以申厚意。訪投碗 于地曰:“吾豈賈豎,可以寶悅乎!”陰欲圖之。即在襄陽,務農(nóng)訓卒,勤于采納, 守宰有缺輒補,然后言上。敦患之,而憚其強,不敢有異。訪威風既著,遠近悅服, 智勇過人,為中興名將。性謙虛,未嘗論功伐?;騿栐L曰:“人有小善,鮮不自稱。 卿功勛如此,初無一言何也?”訪曰:“朝廷威靈,將士用命,訪何功之有!”士 以此重之。訪練兵簡卒,欲宣力中原,與李矩、郭默相結(jié),慨然有平河、洛之志。 善于撫納,士眾皆為致死。聞敦有不臣之心,訪恆切齒。敦雖懷逆謀,故終訪之世 未敢為非。

  初,訪少時遇善相者廬江陳訓,謂訪與陶侃曰:“二君皆位至方岳,功名略同, 但陶得上壽,周當下壽,優(yōu)劣更由年耳。”訪小侃一歲,太興三年卒,時年六十一。 帝哭之甚慟,詔贈征西將軍,謚曰壯,立碑于本郡。二子:撫、光。

  撫字道和。強毅有父風,而將御不及。元帝辟為丞相掾,父喪去官。服闋,襲 爵,除鷹揚將軍、武昌太守。王敦命為從事中郎,與鄧岳俱為敦爪牙。甘卓遇害。 敦以撫為沔北諸軍事、南中郎將,鎮(zhèn)沔中。及敦作逆,撫領二千人從之。敦敗,撫 與岳俱亡走。撫弟光將資遺其兄,而陰欲取岳。撫怒曰:“我與伯山同亡,何不先 斬我!”會岳至,撫出門遙謂之曰:“何不速去!今骨肉尚欲相危,況他人乎!” 岳回船而走,撫遂共入西陽蠻中,蠻酋向蠶納之。初,岳為西陽,欲伐諸蠻,及是 諸蠻皆怨,將殺之。蠶不聽,曰:“鄧府君窮來歸我,我何忍殺之!”由是俱得免。 明年,詔原敦黨,岳、撫詣闕請罪,有詔禁錮之。

  咸和初,司徒王導以撫為從事中郎,出為寧遠將軍、江夏相。蘇峻作逆,率所 領從溫嶠討之。峻平,遷監(jiān)沔北軍事、南中郎將,鎮(zhèn)襄陽。石勒將郭敬率騎攻撫, 撫不能守,率所領奔于武昌,坐免官。尋遷振威將軍、豫章太守,后代毌丘奧監(jiān)巴 東諸軍事、益州刺史、假節(jié),將軍如故。尋進征虜將軍,加督寧州諸軍事。永和初, 桓溫征蜀,進撫督梁州之漢中巴西梓潼陰平四郡軍事,鎮(zhèn)彭模。撫擊破蜀余寇隗文、 鄧定等,斬偽尚書仆射王誓、平南將軍王潤,以功遷平西將軍。隗文、鄧定等復反, 立范賢子賁為帝。初,賢為李雄國師,以左道惑百姓,人多事之,賁遂有眾一萬。 撫與龍驤將軍硃燾擊破斬之,以功進爵建城縣公。征西督護蕭敬文作亂,殺征虜將 軍楊謹,據(jù)涪城,自號益州牧。恆溫使督護鄧遐助撫討之,不能拔,引退。溫又令 梁州刺史司馬勛等會撫伐之。敬文固守,自二月至于八月,乃出降,撫斬之,傳首 京師。升平中,進鎮(zhèn)西將軍。在州三十余年,興寧三年卒,贈征西將軍,謚曰襄。 子楚嗣。

  楚字元孫。起家參征西軍事,從父入蜀,拜鷹揚將軍、犍為太守。父卒,以楚 監(jiān)梁、益二州、假節(jié),襲爵建城公。世在梁、益,甚得物情。時梁州刺史司馬勛作 逆,楚與硃序討平之,進冠軍將軍。太和中,蜀盜李金銀、廣漢妖賊李弘并聚眾為 寇,偽稱李勢子,當以圣道王,年號鳳皇。又隴西人李高詐稱李雄子,破涪城。梁 州刺史楊亮失守,楚遣其子詩平之。是歲,楚卒,謚曰定。子瓊嗣。

  瓊勁烈有將略,歷數(shù)郡,代楊亮為梁州刺史、建武將軍,領西戎校尉。初,氏 人竇沖求降,朝廷以為東羌校尉。后沖反,欲入漢中,安定人皇甫釗、京兆人周勛 等謀納沖,瓊密知之,收釗、勛等斬之。尋卒。子虓嗣。

  虓字孟威。少有節(jié)操。州召為祭酒,后歷位至西夷校尉,領梓潼太守。寧康初, 苻堅將揚安寇梓潼,虓固守涪城,遣步騎數(shù)千,送母妻從漢水將抵江陵,為堅將硃 肜邀而獲之,虓遂降于安。堅欲以為尚書郎,虓曰:“蒙國厚恩,以至今日。但老 母見獲,失節(jié)于此。母子獲全,秦之惠也。雖公侯之貴,不以為榮,況郎任乎!” 堅乃止。自是每入見堅,輒箕鋸而坐,呼之為氐賊。堅不悅。屬元會,威儀甚整, 堅因謂虓曰:“晉家元會何如此?”虓攘袂厲聲曰:“戎狄集聚,譬猶犬羊相群, 何敢比天子!”及呂光征西域,堅出餞之,戎士二十萬,旌旗數(shù)百里,又問虓曰: “朕眾力何如?”虓曰:“戎狄已來,未之有也?!眻渣h以虓不遜,屢請除之。堅 待之彌厚。虓乃密書與桓沖,說賊奸計。太元三年,虓潛至漢中,堅追得之。后又 與堅兄子苞謀襲堅,事泄,堅引虓問其狀,虓曰:“昔漸離、豫讓,燕、智之微臣, 猶漆身吞炭,不忘忠節(jié)。況虓世荷晉恩,豈敢忘也。生為晉臣,死為晉鬼,復何問 乎!”堅曰:“今殺之,適成其名矣?!彼鞊橹?,徙于太原。后堅復陷順陽、魏興, 獲二守,皆執(zhí)節(jié)不撓,堅嘆曰:“周孟威不屈于前,丁彥遠潔己于后,吉祖沖不食 而死,皆忠臣也。”

  虓竟以病卒于太原。其子興迎致其喪,冠軍將軍謝玄親臨哭之,因上疏曰: “臣聞旌善表功,崇義明節(jié),所以振揚聲教,垂美來葉。故西夷校尉、梓潼太守周 虓,執(zhí)心忠烈,厲節(jié)寇庭,遂嬰禍荒裔,痛窴泉壤。臣每悲其志,以為蘇武之賢, 不復過也。前宣告并州,訪求虓喪,并索其家。負荷數(shù)千,始得來至。即以資送, 還其舊隴。伏愿圣朝追其志心,表其殊節(jié),使負霜之志不墜于地,則榮慰存亡,惠 被幽顯矣。”孝武帝詔曰:“虓厲志貞亮,無愧古烈。未及拔身,奄隕厥命。甄表 義節(jié),國之典也。贈龍驤將軍、益州刺史,賻錢二十萬,布百匹?!庇仲犢n其家。

  光少有父風,年十一,見王敦,敦謂曰:“貴郡未有將,誰可用者?”光曰: “明公不恥下問,竊謂無復見勝。”敦笑以為寧遠將軍、尋陽太守。及敦舉兵,光 率千余人赴之。既至,敦已死,光未之知,求見敦。王應秘不言,以疾告。光退曰: “今我遠來而不得見王公,公其死乎?”遽見其兄撫曰:“王公已死,兄何為與錢 鳳作賊?”眾并愕然。其夕,眾散,錢鳳走出,至闔廬洲,光捕鳳,詣闕贖罪,故 得不廢。蘇峻作逆,隨溫嶠力戰(zhàn)有功。峻平,賜爵曲江男,卒官。

  子仲孫,興寧初督寧州軍事、振武將軍、寧州刺史。在州貪暴,人不堪命?;?溫以梁、益多寇,周氏世有威稱,復除仲孫監(jiān)益、豫、梁州之三郡。寧康初,楊安 寇蜀,仲孫失守,免官。后征為光祿勛,卒。

  初,陶侃微時,丁艱,將葬,家中忽失牛而不知所在。遇一老父,謂曰:“前 崗見一牛眠山污中,其地若葬,位極人臣矣?!庇种敢簧皆疲骸按艘嗥浯?,當世出 二千石?!毖杂櫜灰?。侃尋牛得之,因葬其處,以所指別山與訪。訪父死,葬焉, 果為刺史,著稱寧、益,自訪以下,三世為益州四十一年,如其所言云。

  史臣曰:夫仁義豈有常,蹈之即君子,背之即小人。周子隱以跅弛之材,負不 羈之行,比兇蛟猛獸,縱毒鄉(xiāng)閭,終能克己厲精,朝聞夕改,輕生重義,徇國亡軀, 可謂志節(jié)之士也。宣佩奮茲忠勇,屢殄妖氛,威略冠于本朝,庸績書于王府。既而 結(jié)憾朝宰,潛構(gòu)異圖,忿不思難,斯為隘矣。終于憤恚,豈不惜哉!札、筵等負俊 逸之材,以雄豪自許,始見疑于朝廷,終獲戾于權(quán)右,強弗如弱,信有征矣。而札 受委捍城,乃開門揖盜,去順效逆,彼實有之。后雖假手兇徒,可謂罪人斯得。朝 廷議加榮贈,不其僭乎!有晉之刑政陵夷,用此道也。周訪器兼文武,任在折沖, 戡定湘、羅,克清江、漢,謀孫翼子,杖節(jié)擁旄,西蜀仰其威風,中興推為名將, 功成名立,不亦美乎!孟威陷跡虜廷,抗辭偽主,雖圖史所載,何以加焉!

  贊曰:平西果勁,始邪末正。勇足除殘,忠能致命。宣佩懋功,三定江東。札 雖啟敵,筵實懷忠。尋陽緯武,擁旄持斧。曰子曰孫,重規(guī)疊矩。孟威抗烈,心存 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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