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列傳·第六十二章

  ○應貞 成公綏 左思 趙至 鄒湛 棗據 褚陶 王沉 張翰 庾闡 曹毗 李充 袁宏 伏滔 羅含 顧愷之 郭澄之

  夫文以化成,惟圣之高義;行而不遠,前史之格言。是以溫洛禎圖,綠字符其 丕業(yè);苑山靈篆,金簡成其帝載。既而書契之道聿興,鐘石之文逾廣,移風俗于王 化,崇孝敬于人倫,經緯乾坤,彌綸中外,故知文之時義大哉遠矣!

  洎姬歷云季,歌頌滋繁,荀宋之流,導源自遠,總金羈而齊騖,揚玉轪而并馳, 言泉會于九流,交律詣于六變。自時已降,軌躅同趨,西都賈馬,耀靈蛇于掌握, 東漢班張,發(fā)雕龍于綈槧,俱標稱首,咸推雄伯。逮乎當涂基命,文宗郁起,三祖 葉其高韻,七子分其麗則,《翰林》總其菁華,《典論》詳其澡絢,彬蔚之美,競 爽當年。獨彼陳王,思風遒舉,備乎典奧,懸諸日月。

  及金行纂極,文雅斯盛,張載擅銘山之美,陸機挺焚研之奇,潘夏連輝,頡頏 名輩,并綜采繁縟,杼軸清英,窮廣內之青編,緝平臺之麗曲,嘉聲茂跡,陳諸別 傳。至于吉甫、太沖,江右之才杰;曹毗、庾闡,中興之時秀。信乃金相玉潤,林 薈川沖,埒美前修,垂裕來葉。今撰其鴻筆之彥,著之《文苑》云。

  應貞,字吉甫,汝南南頓人,魏侍中璩之子也。自漢至魏,世以文章顯,軒冕 相襲,為郡盛族。貞善談論,以才學稱。夏侯玄有盛名,貞詣玄,玄甚重之。舉高 第,頻歷顯位。武帝為撫軍大將軍,以為參軍。及踐阼,遷給事中。帝于華林園宴 射,貞賦詩最美。其辭曰:

  悠悠太上,人之厥初?;蕵O肇建,彝倫攸敷。五德更運,應錄受符。陶唐既謝, 天歷在虞。于時上帝,乃顧惟眷。光我晉祚,應期納禪。位以龍飛,文以豹變。玄 澤滂流,仁風潛扇。區(qū)內宅心,方隅回面。天垂其象,地耀其文。鳳鳴朝陽,龍翔 景云。嘉禾重穎,蓂莢載芬。率土咸寧,人胥悅欣。

  恢恢皇度,穆穆圣容。言思其允,貌思其恭。在視斯明。在聽斯聰。登庸以德, 明試以功。其恭惟何?昧旦丕顯。無義不經,無理不踐。行舍其華,言去其辯。游 心至虛,同規(guī)易簡。六府孔修,九有來踐。澤罔不被,化莫不加。聲教南暨,西漸 流沙。幽人肆險,遠國忘遐;越常重譯,充牣皇家。峨峨列辟,赫赫武臣。內和五 品,外威四賓。順時貢職,入覲天人。備言錫命,羽蓋硃輪。

  貽宴好會,不常厥數。神心所授,不言而喻。于時肆射,弓矢斯具。發(fā)彼互的, 有酒斯飫。文武之道,厥猷未墜。在昔先王,射御茲器。示武懼荒,過則有失。凡 厥群后,無懈于位。

  初置太子中庶子官,貞與護軍長史孔恂俱為之。后遷散騎常侍,以儒學與太尉 荀顗撰定新禮,未施行。泰始五年卒,文集行于世。

  弟純。純子紹,永嘉中,至黃門郎,為東海王越所害。純弟秀,秀子詹,自有 傳。

  成公綏,字子安,東郡白馬人也。幼而聰敏,博涉經傳。性寡欲,不營資產, 家貧歲饑,常晏如也。少有俊才,詞賦甚麗,閑默自守,不求聞達。時有孝烏,每 集其廬舍,綏謂有反哺之德,以為祥禽,乃作賦美之,文多不載。又以“賦者貴能 分賦物理,敷演無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歷觀古人未之有賦,豈獨以至麗無 文,難以辭贊;不然,何其闕哉?”遂為《天地賦》曰:

  惟自然之初載兮,道虛無而玄清,太素紛以溷淆兮,始有物而混成,何元一之 芒昧兮,廓開辟而著形。爾乃清濁剖分,玄黃判離。太極既殊,是生兩儀,星辰煥 列,日月重規(guī),天動以尊,地靜以卑,昏明迭照,或盈或虧,陰陽協氣而代謝,寒 暑隨時而推移。三才殊性,五行異位,千變萬化,繁育庶類,授之以形,稟之以氣。 色表文采,聲有音律,覆載無方,流形品物。鼓以雷霆,潤以慶云,八風翱翔,六 氣氤氳。蚑行蠕動,方聚類分,鱗殊族別,羽毛異群,各含精而熔冶,咸受范于陶 鈞,何滋育之罔極兮,偉造化之至神!

  若天懸象成文,列宿有章,三辰燭耀,五緯重光,河漢委蛇而帶天,虹兒偃 蹇于昊蒼,望舒彌節(jié)于九道,義和正轡于中黃,眾星回而環(huán)極,招搖運而指方,白 獸峙據于參伐,青龍垂尾于心房,玄龜匿首于女虛,硃鳥奮翼于注張,帝皇正坐于 紫宮,輔臣列位于文昌,垣屏駱驛而珠連,三臺差池而雁翔,軒轅華布而曲列,攝 提鼎峙而相望。若乃征瑞表祥,災變呈異,交會薄蝕,抱暈帶珥,流逆犯歷,譴悟 象事,蓬容著而妖害生,老人形而主受喜,天矢黃而國吉祥,彗孛發(fā)而世所忌。

  爾乃旁觀四極,俯察地理,川瀆浩汗而分流,山岳磊落而羅峙,滄海沆漭而四 周,懸圃隆崇而特起,昆吾嘉于南極,燭龍曜于北址,扶桑高于萬仞,尋木長于千 里,昆侖鎮(zhèn)于陰隅,赤縣據于辰巳。于是八十一域,區(qū)分方別;風乖俗異,險斷阻 絕,萬國羅布,九州并列。青冀白壤,荊衡涂泥,海岱赤埴,華梁青黎,兗帶河洛, 揚有江淮。辯方正土,經略建邦,王圻九服,列國一同,連城比邑,深池高墉,康 衢交路,四達五通。東至陽谷,西極泰濛,南暨丹砲,北盡空同。遐方外區(qū),絕域 殊鄰,人首蛇軀,烏翼龍身,衣毛被羽,或介或鱗,棲林浮水,若獸若人,居于大 荒之外,處于巨海之濱。

  于是六合混一而同宅,宇宙結體而括囊,渾元運流而無窮,陰陽循度而率常, 回動糾紛而乾乾,天道不息而自強。統群生而載育,人托命于所系,尊太一于上皇, 奉萬神于五帝,故萬物之所宗,必敬天而事地。

  若乃共工赫怒,天柱摧折,東南俄其既傾,西北豁而中裂,斷鰲足而續(xù)毀,煉 玉石而補缺。豈斯事之有征,將言者之虛設?何陰陽之難測,偉二儀之奓闊!

  坤厚德以載物,乾資始而至大,俯盡鑒于有形,仰蔽視于所蓋,游萬物而極思, 故一言于天外。

  綏雅好音律,嘗當暑承風而嘯,泠然成曲,因為《嘯賦》曰:

  逸群公子,體奇好異,敖世忘榮,絕棄人事,希高慕古,長想遠思,將登箕山 以抗節(jié),浮滄海以游志。于是延友生,集同好,精性命之至機,研道德之玄奧,愍 流俗之未悟,獨超然而先覺,狹世路之厄亻辟,仰天衢而高蹈,邈跨俗而遺身,乃 慷慨而長嘯。于時曜靈俄景,流光濛汜,逍遙攜手,躊躇步趾,發(fā)妙聲于丹脣,激 哀音于皓齒,響抑揚而潛轉,氣沖郁而熛起,協黃宮于清角,雜商羽于流征,飄浮 云于泰清,集長風于萬里。曲既終而響絕,余遺玩而未已,良自然之至音,非絲竹 之所擬。是故聲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諸身,役心御氣。動脣有曲,發(fā)口成音, 觸類感物,因歌隨吟。大而不洿,細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優(yōu)潤和瑟琴,玄妙足 以通神悟靈,精微足以窮幽測深,收激楚之哀荒,節(jié)北里之奢淫,濟洪災于炎旱, 反亢陽于重陰。引唱萬變,曲用無方,和樂怡懌,悲傷摧藏。時幽散而將絕,中矯 歷而慷慨,徐婉約而優(yōu)游,紛繁騖而激揚。情既思而能反,心雖哀而不傷。總八音 之至和,固極樂而無荒。

  若乃登高臺以臨遠,披文軒而騁望,喟仰抃而抗首,嘈長引而憀亮?;蚴嫠炼?自反,或徘徊而復放,或冉弱而柔撓,右澎濞而奔壯。橫郁嗚而滔涸,列繚眺而 清昶。逸氣奮涌,繽紛交錯,烈烈飚揚,啾啾響作。奏胡馬之長思,回寒風乎北朔, 又似鴻雁之將雛,群鳴號乎沙漠。故能因形創(chuàng)聲,隨事造曲,應物無窮,機發(fā)響速, 怫郁沖流,參譚云屬,若離若合,將絕復續(xù)。飛廉鼓于幽隧,猛獸應于中谷;南箕 動于穹蒼,清飚振于喬木;散滯積而播揚,蕩埃靄之溷濁,變陰陽于至和,移淫風 之穢俗。

  若乃游崇岡,陵景山,臨巖側,望流川,坐磐石,漱清泉,藉皋蘭之猗靡,廕 修竹之蟬蜎,乃吟詠而發(fā)嘆,聲驛驛而響連,舒蓄思之悱憤,奮久結之纏綿,心滌 蕩而無累,志離俗而飄然。

  若夫假象金革,擬則陶匏,眾聲繁奏,若笳若簫;磞硠震隱,訇蓋聊嘈。 發(fā)徵則隆冬熙烝,騁羽則嚴霜夏凋,動商則秋霖春降,奏角則谷風鳴條。音均不恆, 曲無定制,行而不流,止而不滯,隨口吻而發(fā)揚,假芳氣而遠逝,音要妙而流響, 聲激嚁而清厲。信自然之極麗,羌殊尤而絕世,越《韶》《夏》與《咸池》,何徒 取異乎《鄭》《衛(wèi)》!

  于時綿駒結舌而喪精,王豹杜口而失色,虞公輟聲而止歌,寧子斂手而嘆息, 鐘期棄琴而改聽,尼父忘味而不食,百獸率儛而拤足,鳳皇來儀而拊翼。乃知長嘯 之奇妙,此音聲之至極。

  張華雅重綏,每見其文,嘆伏以為絕倫,薦之太常,征為博士。歷秘書郎,轉 丞,遷中書郎。每與華受詔并為詩賦,又與賈充等參定法律。泰始九年卒,年四十 三,所著詩賦雜筆十余卷行于世。

  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也。其先齊之公族有左右公子,因為氏焉。家世儒 學。父雍,起小吏,以能擢授殿中侍御史。思小學鐘、胡書及鼓琴,并不成。雍謂 友人曰:“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彼妓旄屑で趯W,兼善陰陽之術。貌寢,口訥, 而辭藻壯麗。不好交游,惟以閑居為事。造《齊都賦》,一年乃成。復欲賦三都, 會妹芬入宮,移家京師,乃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遂構思十年,門庭籓溷, 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及賦成,時人未之 重。思自以其作不謝班張,恐以人廢言,安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謐稱善, 為其賦序。張載為注《魏都》,劉逵注《吳》《蜀》而序之曰:“觀中古以來為賦 者多矣,相如《子虛》擅名于前,班固《兩都》理勝其辭,張衡《二京》文過其意。 至若此賦,擬議數家,傅辭會義,抑多精致,非夫研核者不能練其旨,非夫博物者 不能統其異。世咸貴遠而賤近,莫肯用心于明物。斯文吾有異焉,故聊以余思為其 引詁,亦猶胡廣之于《官箴》,蔡邕之于《典引》也?!标惲粜l(wèi)權又為思賦作《略 解》,序曰:“余觀《三都》之賦,言不茍華,必經典要,品物殊類,稟之圖籍; 辭義瑰瑋,良可貴也。有晉征士故太子中庶子安定皇甫謐,西州之逸士,耽籍樂道, 高尚其事,覽斯文而慷慨,為之都序。中書著作郎安平張載、中書郎濟南劉逵,并 以經學洽博,才章美茂,咸皆悅玩,為之訓詁;其山川土域,草木鳥獸,奇怪珍異, 僉皆研精所由,紛散其義矣。余嘉其文,不能默已,聊藉二子之遺忘,又為之《略 解》,祗增煩重,覽者闕焉?!弊允侵螅⒅赜跁r,文多不載。司空張華見而嘆 曰:“班張之流也。使讀之者盡而有余,久而更新?!庇谑呛蕾F之家競相傳寫,洛 陽為之紙貴。初,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云書曰:“此 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奔八假x出,機絕嘆伏,以 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

  秘書監(jiān)賈謐請講《漢書》,謐誅,退居宜春里,專意典籍。齊王冏命為記室督, 辭疾,不就。及張方縱暴都邑,舉家適冀州。數歲,以疾終。

  趙至,字景真,代郡人也。寓居洛陽。緱氏令初到官,至年十三,與母同觀。 母曰:“汝先世本非微賤,世亂流離,遂為士伍耳。爾后能如此不?”至感母言, 詣師受業(yè)。聞父耕叱牛聲,投書而泣。師怪問之,至曰:“我小未能榮養(yǎng),使老父 不免勤苦?!睅熒醍愔?。年十四,詣洛陽,游太學,遇嵇康于學寫石經,徘徊視之, 不能去,而請問姓名。康曰:“年少何以問邪?”曰:“觀君風器非常,所以問耳?!?康異而告之。后乃亡到山陽,求康不得而還。又將遠學,母禁之,至遂陽狂,走三 五里,輒追得之。年十六,游鄴,復與康相遇,隨康還山陽,改名浚,字允元???每曰:“卿頭小而銳,童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風矣?!奔翱底?,至詣魏興見太守 張嗣宗,甚被優(yōu)遇。嗣宗遷江夏相,隨到涢川,欲因入吳,而嗣宗卒,乃向遼西而 占戶焉。

  初,至與康兄子蕃友善,及將遠適,乃與蕃書敘離,并陳其志曰:

  昔李叟入秦,及關而嘆;梁生適越,登岳長謠。夫以嘉遁之舉,猶懷戀恨,況 乎不得已者哉!惟別之后,離群獨逝,背榮宴,辭倫好,經迥路,造沙漠。雞鳴戒 旦,則飄爾晨征;日薄西山,則馬首靡托。尋歷曲阻,則沈思紆結;登高遠眺,則 山川攸隔?;蚰嘶仫L狂厲,白日寢光,徙倚交錯,陵隰相望,徘徊九皋之內,慷慨 重阜之顛,進無所由,退無所據,涉澤求蹊,披榛覓路,嘯詠溝渠,良不可度。斯 亦行路之艱難,然非吾心之所懼也。至若蘭芷傾頓,桂林移殖,根萌未樹而牙淺弦 急,每恐風波潛駭,危機密發(fā),此所以怵惕于長衢也。又北土之性,難以托根,投 人夜光,鮮不按劍。今將殖橘柚于玄朔,蒂華藕于修陵,表龍章于裸壤,奏《韶》 《武》于聾俗,固難以取貴矣。夫物不我貴則莫之與,莫之與則傷之者至矣。飄飖 遠游之士,托身無人之鄉(xiāng),總轡遐路,則有前言之難;懸鞍陋宇,則有后慮之戒; 朝霞啟暉,則身疲而遄征;太陽戢曜,則情劬而夕惕;肆目平隰,則寥廓而無睹; 極聽修原,則掩寂而無聞。吁其悲矣!心傷瘁矣!然后知步驟之士不足為貴也。

  顧景中原,憤中云踴,哀物悼世,激情風厲。龍嘯大野,獸睇六合,猛志紛紜, 雄心四據。思躡云梯,橫奮八極,披艱掃穢,蕩海夷岳,蹴昆侖使西倒,蹋太山令 東覆,平滌九區(qū),恢維宇宙,斯吾之鄙愿也。時不我與,垂翼遠逝,鋒距靡加,六 翮摧屈,自非知命,孰能不憤悒者哉!吾子殖根芳苑,濯秀清流,晞葉華崖,飛藻 云肆,俯據潛龍之渚,仰廕游鳳之林,榮曜眩其前,艷色餌其后,良疇交其左,聲 名馳其右,翱翔倫黨之間,弄姿帷房之裹,從容顧眄,綽有余裕,俯仰吟嘯,自以 為得志矣,豈能與吾曹同大丈夫之憂樂哉!

  去矣嵇生,遠離隔矣!煢煢飄寄,臨沙漠矣!悠悠三千,路難涉矣!攜手之期, 邈無日矣!思心彌結,誰云釋矣!無金玉爾音而有遐心。身雖胡越,意存斷金。各 敬爾儀,敦履璞沈,繁華流蕩,君子弗欽。臨紙意結,知復何云。

  至身長七尺四寸,論議精辯,有從橫才氣。遼西舉郡計吏,到洛,與父相遇。 時母已亡,父欲令其宦立,弗之告,仍戒以不歸,至乃還遼西。幽州三辟部從事, 斷九獄,見稱精審。太康中,以良吏赴洛,方知母亡。初,至自恥士伍,欲以宦學 立名,期于榮養(yǎng)。既而其志不就,號憤慟哭,歐血而卒,時年三十七。

  鄒湛,字潤甫,南陽新野人也。父軌,魏左將軍。湛少以才學知名,仕魏歷通 事郎、太學博士。泰始初,轉尚書郎、廷尉平、征南從事中郎,深為羊祜所器重。 入為太子中庶子。太康中,拜散騎常侍,出補渤海太守,轉太傅楊駿長史,遷侍中。 駿誅,以僚佐免官。尋起為散騎常侍、國子祭酒,轉少府。元康末卒,所著詩及論 事議二十五首,為時所重。

  初,湛嘗夢見一人,自稱甄舒仲,余無所言,如此非一。久之,乃悟曰:“吾 宅西有積土敗瓦,其中必有死人。甄舒仲者,予舍西土瓦中人也。”檢之,果然, 厚加斂葬。葬畢,遂夢此人來謝。

  子捷,字太應,亦有文才。永康中,為散騎侍郎。及趙王倫篡逆,捷與陸機等 俱作禪文。倫誅,坐下廷尉,遇赦免。后為太傅參軍。永嘉末,卒。

  棗據,字道彥,潁川長社人也。本姓棘,其先避仇改焉。父叔祎,魏鉅鹿太守。 據美容貌,善文辭。弱冠,辟大將軍府,出為山陽令,有政績。遷尚書郎,轉右丞。 賈充伐吳,請為從事中郎。軍還,徙黃門侍郎、冀州刺史、太子中庶子。太康中卒, 時年五十余。所著詩賦論四十五首,遇亂多亡失。

  子腆,字玄方,亦以文章顯。永嘉中為襄城太守。弟嵩,字臺產,才藝尤美, 為太子中庶子、散騎常侍,為石勒所殺。

  褚陶,字季雅,吳郡錢塘人也。弱不好弄,少而聰慧,清淡閑默,以墳典自娛。 年十三,作《鷗鳥》、《水硙》二賦,見者奇之。陶嘗謂所親曰:“圣賢備在黃卷 中,舍此何求!”州郡辟,不就。吳平,召補尚書郎。張華見之,謂陸機曰:“君 兄弟龍躍云津,顧彥先鳳鳴朝陽,謂東南之寶已盡,不意復見褚生?!睓C曰:“公 但未睹不鳴不躍者耳?!比A曰:“故知延州之德不孤,川岳之寶不匱矣?!边w九真 太守,轉中尉。年五十五卒。

  王沉,字彥伯,高平人也。少有俊才,出于寒素,不能隨俗沈浮,為時豪所抑。 仕郡文學掾,郁郁不得志,乃作《釋時論》,其辭曰:

  東野丈人觀時以居,隱耕污腴之墟。有冰氏之子者,出自冱寒之谷,過而問涂。 丈人曰:“子奚自?”曰:“自涸陰之鄉(xiāng)?!薄稗蛇m?”曰:“欲適煌煌之堂。” 丈人曰:“入煌煌之堂者,必有赫赫之光。今子困于寒而欲求諸熱,無得熱之方?!?冰子瞿然曰:“胡為其然也?”丈人曰:“融融者皆趣熱之士,其得爐冶之門者, 惟挾炭之子。茍非斯人,不如其已?!北釉唬骸拔崧勛趶R之器不要華林之木,四 門之賓何必冠蓋之族。前賢有解韋索而佩硃韨舍徒擔而乘丹轂。由此言之,何恤而 無祿!惟先生告我涂之速也?!?/p>

  丈人曰:“嗚呼!子聞得之若是,不知時之在彼。吾將釋子。夫道有安危,時 有險易,才有所應,行有所適。英奇奮于從橫之世,賢智顯于霸王之初,當厄難則 騁權譎以良圖,值制作則展儒道以暢攄,是則袞龍出于缊褐,卿相起于匹夫,故有 朝賤而夕貴,先卷而后舒。。當斯時也,豈計門資之高卑,論勢位之輕重乎!今則 不然。上圣下明,時隆道寧,群后逸豫,宴安守平。百辟君子,奕世相生,公門有 公,卿門有卿。指禿腐骨,不簡蚩儜。多士豐于貴族,爵命不出閨庭。四門穆穆, 綺襦是盈,仍叔之子,皆為老成。賤有常辱,貴有常榮,肉食繼踵于華屋,疏飯襲 跡于耨耕。談名位者以諂媚附勢,舉高譽者因資而隨形。至乃空囂者以泓噌為雅量, 瑣慧者以淺利為槍槍,脢胎者以無檢為弘曠,僂垢者以守意為堅貞。嘲哮者以粗發(fā) 為高亮,韞蠢者以色厚為篤誠,痷婪者以博納為通濟,眂々者以難入為凝清,拉答 者有沈重之譽,嗛閃者得清剿之聲,嗆啍怯畏于謙讓,阘茸勇敢于饕諍。斯皆寒素 之死病,榮達之嘉名。凡茲流也,視其用心,察其所安,責人必急,于己恆寬。德 無厚而自貴,位未高而自尊,眼罔向而遠視,鼻而刺天。忌惡君子,悅媚小人,敖 蔑道素,懾吁權門。心以利傾,智以勢惛,姻黨相扇,毀譽交紛。當局迷于所受, 聽采惑于所聞。京邑翼翼,群士千億,奔集勢門,求官買職,童仆窺其車乘,閽寺 相其服飾,親客陰參于靖室,疏賓徙倚于門側。時因接見,矜歷容色,心懷內荏, 外詐剛直,譚道義謂之俗生,論政刑以為鄙極。高會曲宴,惟言遷除消息,官無大 小,問是誰力。今以子孤寒,懷真抱素,志陵云霄,偶景獨步,直順常道,關津難 渡,欲騁韓盧,時無狡兔,眾涂圮塞,投足何錯!”

  于是冰子釋然乃悟曰:“富貴人之所欲,貧賤人之所惡。仆少長于孔顏之門, 久處于清寒之路,不謂熱勢自共遮錮。敬承明誨,服我初素,彈琴詠典,以保年祚。 伯成、延陵,高節(jié)可慕。丹轂滅族,呂霍哀吟,朝榮夕滅,旦飛暮沈。聃周道師, 巢由德林。豐屋蔀家,《易》著明箴。人薄位尊,積罰難任,三郤尸晉,宋華咎深, 投扃正幅,實獲我心?!?/p>

  是時王政陵遲,官才失實,君子多退而窮處,遂終于里閭。

  元康初,松滋令吳郡蔡洪字叔開,有才名,作《孤奮論》,與《釋時》意同, 讀之者莫不嘆息焉。

  張翰,字季鷹,吳郡吳人也。父儼,吳大鴻臚。翰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 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睍R循赴命入洛,經吳閶門,于船中彈琴。翰初不 相識,乃就循言譚,便大相欽悅。問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北?同載即去,而不告家人。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冏時執(zhí)權,翰謂同郡顧榮曰: “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 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后?!睒s執(zhí)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 耳?!焙惨蛞娗镲L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 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著《首丘賦》,文多不載。俄而冏敗,人 皆謂之見機。然府以其輒去,除吏名。翰任心自適,不求當世?;蛑^之曰:“卿乃 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時 人貴其曠達。性至孝,遭母憂,哀毀過禮。年五十七卒。其文筆數十篇行于世。

  庾闡,字仲初,潁川鄢陵人也。祖輝,安北長史。父東,以勇力聞。武帝時, 有西域健胡趫捷無敵,晉人莫敢與校。帝募勇士,惟東應選,遂撲殺之,名震殊俗。 闡好學,九歲能屬文。少隨舅孫氏過江。母隨兄肇為樂安長史,在項城。永嘉末, 為石勒所陷,闡母亦沒。闡不櫛沐,不婚宦,絕酒肉,垂二十年,鄉(xiāng)親稱之。州舉 秀才,元帝為晉王,辟之,皆不行。后為太宰、西陽王羕掾,累遷尚書郎。蘇峻之 難,闡出奔郗鑒,為司空參軍。峻平,以功賜爵吉陽縣男,拜彭城內史。鑒復請為 從事中郎。尋召為散騎侍郎,領大著作。頃之,出補零陵太守,入湘川,吊賈誼。 其辭曰:

  中興二十三載,余忝守衡南,鼓栧三江,路次巴陵,望君山而過洞庭,涉湘川 而觀汨水,臨賈生投書之川,慨以永懷矣。及造長沙,觀其遺象,喟然有感,乃吊 之云。

  偉哉蘭生而芳,玉產而潔,陽葩熙冰,寒松負雪,莫邪挺鍔,天驥汗血,茍云 其雋,誰與比杰!是以高明倬茂,獨發(fā)奇秀,道率天真,不議世疚,煥乎若望舒耀 景而焯群星,矯乎若翔鸞拊翼而逸宇宙也。飛榮洛汭,擢穎山東,質清浮磬,聲若 孤桐,瑯瑯其璞,巖巖其峰,信道居正,而以天下為公,方駕逸步,不以曲路期通。 是以張高弘悲,聲激柱落,清唱未和,而桑濮代作,雖有惠音,莫過《韶》《濩》; 雖有騰鱗,終仆一壑。嗚呼!大庭既邈,玄風悠緬,皇道不以智隆,上德不以仁顯。 三五親譽,其輒可仰而標;霸功雖逸,其涂可翼而闡,悲矣先生,何命之蹇!懷寶 如玉,而生運之淺!

  昔咎繇謨虞,呂尚歸昌,德協充符,乃應帝王。夷吾相桓,漢登蕭張;草廬三 顧,臭若蘭芳。是以道隱則蠖屈,數感則鳳睹,若棲不擇木,翔非九五,雖曰玉折, 雋才何補!夫心非死灰,智必存形,形托神用,故能全生。奈何蘭膏,揚芳漢庭, 摧景飚風,獨喪厥明。悠悠太素,存亡一指,道來斯通,世往斯圮。吾哀其生,未 見其死,敢不敬吊,寄之淥水。

  后以疾,征拜給事中,復領著作。吳國內史虞潭為太伯立碑,闡制其文。又作 《揚都賦》,為世所重。年五十四卒,謚曰貞,所著詩賦銘頌十卷行于世。

  子肅之,亦有文藻著稱,歷給事中、相府記室、湘東太守。太元中卒。

  曹毗,字輔佐,譙國人也。高祖休,魏大司馬。父識,右軍將軍。毗少好文籍, 善屬詞賦??げ煨⒘芍?,蔡謨舉為佐著作郎。父憂去職。服闋,遷句章令, 征拜太學博士。時桂陽張碩為神女杜蘭香所降,毗因以二篇詩嘲之,并續(xù)蘭香歌詩 十篇,甚有文彩。又著《揚都賦》,亞于庾闡。累遷尚書郎、鎮(zhèn)軍大將軍從事中郎、 下邳太守。以名位不至,著《對儒》以自釋。其辭曰:

  或問曹子曰:“夫寶以含珍為貴,士以藏器為峻,麟以絕跡標奇,松以負霜稱 雋,是以蘭生幽澗,玉輝于仞。故子州浮滄瀾而龍蟠,吳季忽萬乘以解印,虞公潛 崇巖以頤神,梁生適南越以保慎,固能全真養(yǎng)和,夷跡洞潤,陵冬揚芳,披雪獨振 也。

  “今少子睎冥風,弱挺秀容,奇以幼齡,翰披孺童。吐辭則藻落楊班,抗心則 志擬高鴻,味道則理貫莊肆,研妙則穎奪豪鋒。固以騰廣莫而萋蒨,排素薄而青蔥 者矣,何必以刑禮為己任,申韓為宏通!既登東觀,染史筆;又據太學,理儒功。 曾無玄韻淡泊,逸氣虛洞,養(yǎng)采幽翳,晦明蒙籠。不追林棲之跡,不希抱鱗之龍, 不營練真之術,不慕內聽之聰。而處泛位以核物,扇塵教以自濛,負鹽車以顯能, 飾一己以求恭。退不居漆園之場,出不躡曾城之沖,游不踐綽約之室,諆不希騄駬 之蹤;徒以區(qū)區(qū)之懷而整名目之典,覆蕢之量而塞北川之洪,檢名實于俄頃之間, 定得失乎一管之鋒。

  “子若謂我果是邪?則是不必以合俗。子若云俗果非邪?則俗非不可以茍從。 俗我紛以交爭,利害渾而彌重,何異執(zhí)朽轡以御逸駟,承勁風以握秋蓬,役恬性以 充勞府,對群物以耦怨雙者乎?子不聞乎終軍之穎,賈生之才,拔奇山東,玉映漢 臺,可謂響播六合,聲駭嬰孩,而見毀絳灌之口,身離狼狽之災。由此言之,名為 實賓,福萌禍胎,朝敷榮華,夕歸塵埃,未若澄虛心于玄圃,廕瑤林于蓬萊,絕世 事而雋黃綺,鼓滄川而浪龍鰓者矣。蒙竊惑焉?!?/p>

  主人煥耳而笑,欣然而言曰:“夫兩儀既辟,陰陽汗浩,五才迭用,化生紛擾, 萬類云云,孰測其兆!故不登閬風,安以瞻殊目之形?不步景宿,何以觀恢廓之表? 是以迷粗者循一往之智,狷介者守一方之矯,豈知火林之蔚炎柯,冰津之擢陽草! 故大人達觀,任化昏曉,出不極勞,處不巢皓,在儒亦儒,在道亦道,運屈則紆其 清暉,時申則散其龍藻,此蓋員動之用舍,非尋常之所寶也。

  “今三明互照,二氣載宣,玄教夕凝,朗風晨鮮,道以才暢,化隨理全。故五 典克明于百揆,虞音齊響于五弦,安期解褐于秀林,漁父擺鉤于長川。如斯則化無 不融,道無不延,風澄于俗,波清于川。方將舞黃虬于慶云,招儀鳳于靈山,流玉 醴乎華闥,秀硃草于庭前。何有違理之患,累真之嫌!子徒知辯其說而未測其源, 明朝菌不可逾晦朔,蟪蛄無以觀大年,固非管翰之所述,聊敬對以終篇?!?/p>

  累遷至光祿勛,卒。凡所著文筆十五卷,傳于世。

  李充,字弘度,江夏人。父矩,江州刺史。充少孤,其父墓中柏樹嘗為盜賊所 斫,充手刃之,由是知名。善楷書,妙參鐘索,世咸重之。辟丞相王導掾,轉記室 參軍。幼好刑名之學,深抑虛浮之士,嘗著《學箴》,稱:

  《老子》云:“絕仁棄義,家復孝慈。”豈仁義之道絕,然后李慈乃生哉?蓋 患乎情仁義者寡而利仁義者眾也。道德喪而仁義彰,仁義彰而名利作,禮教之弊, 直在茲也。先王以道德之不行,故以仁義化之,行仁義之不篤,故以禮律檢之;檢 之彌繁,而偽亦愈廣,老莊是乃明無為之益,塞爭欲之門。夫極靈智之妙、總會通 之和者,莫尚乎圣人。革一代之弘制,垂千載之遺風,則非圣不立。然則圣人之在 世,吐言則為訓辭,蒞事則為物軌,運通則與時隆,理喪則與世弊矣。是以大為之 論以標其旨。物必有宗,事必有主,寄責于圣人而遺累乎陳跡也。故化之以絕圣棄 智,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圣教救其末,老莊明其本,本末之涂殊而為教一也。人之迷 也,其日久矣!見形者眾,及道者鮮,不覿千仞之門而遂適物之跡,逐跡逾篤,離 本逾遠,遂使華端與薄俗俱興,妙緒與淳風并絕,所以圣人長潛而跡未嘗滅矣。懼 后進惑其如此,將越禮棄學而希無為之風,見義教之殺而不觀其隆矣,略言所懷, 以補其闕。引道家之弘旨,會世教之適當,義之違本,言不流放,庶以祛困蒙之蔽, 悟一往之惑乎!其辭曰:

  芒芒太初,悠悠鴻荒,蚩蚩萬類,與道兼忘。圣跡未顯,賢名不彰,怡此鼓腹, 率我猖狂。資生既廣,群涂思通,暗實師明,匪予求蒙,遺己濟物而天下為公。大 庭唱基,義農宏贊,六位時成,離暉大觀,澤洽雨濡,化流風散,比屋同塵而人罔 僭亂。爰暨中古,哲王胥承,質文代作,禮統迭興,事藉用以繁,化因阻而凝,動 非性擾,靜豈神澄!名之攸彰,道之攸廢,乃損所隆,乃崇所替,刑作由于德衰, 三辟興乎叔世,既敦既誘,乃矯乃厲。敦亦既備,矯亦既深,雕琢生文,抑揚成音, 群能騁技,眾巧竭心,野無陸馬,山無散林。風罔不動,化罔不移,人之失德,反 正作奇。乃放欲以越禮,不知希競之為病,違彼夷涂而遵此險徑。狡兔陵岡,游魚 遁川,至賾深妙,大象幽玄,棄餌收罝而責功蹄筌,先統喪歸而寄旨忘言。政異征 辭,拔本塞源,遁跡永日,尋響窮年,刻意離性而失其自然。世有險夷,運有通圮, 損益適時,升降惟理。道不可以一日廢,亦不可以一朝擬,禮不可以千載制,亦不 可以當年止。非仁無以長物,非義無以齊恥,仁義固不可遠,去其害仁義者而己。 力行猶懼不逮,希企邈以遠矣。室有善言,應在千里,況乎行止復禮克己。風人司 箴,敬貽君子。

  征北將軍褚裒又引為參軍,充以家貧,苦求外出,裒將許之為縣,試問之,充 曰:“窮猿投林,豈暇擇木!”乃除縣令,遭母憂。服闋,為大著作郎。

  于時典籍混亂,充刪除煩重,以類相從,分作四部,甚有條貫,秘閣以為永制。 累遷中書侍郎,卒官。充注《尚書》及《周易旨》六篇、《釋莊論》上下二篇、詩 賦表頌等雜文二百四十首,行于世。

  子颙,亦有文義,多所述作,郡舉孝廉。

  充從兄式,以平隱著稱,善楷隸。中興初,仕至侍中。

  袁宏,字彥伯,侍中猷之孫也。父勖,臨汝令。宏有逸才,文章絕美,曾為詠 史詩,是其風情所寄。少孤貧,以運租自業(yè)。謝尚時鎮(zhèn)牛渚,秋夜乘月,率爾與左 右微服泛江。會宏在舫中諷詠,聲既清會,辭又藻拔,遂駐聽久之,遣問焉。答云: “是袁臨汝郎誦詩?!奔雌湓伿分饕?。尚傾率有勝致,即迎升舟,與之譚論,申 旦不寐,自此名譽日茂。尚為安西將軍、豫州刺史,引宏參其軍事。累遷大司馬桓 溫府記室。溫重其文筆,專綜書記。后為《東征賦》,賦末列稱過江諸名德,而獨 不載桓彝。時伏滔先在溫府,又與宏善,苦諫之。宏笑而不答。溫知之甚忿,而憚 宏一時文宗,不欲令人顯問。后游青山飲歸,命宏同載,眾為之懼。行數里,問宏 云:“聞君作《東征賦》,多稱先賢,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稱謂非下 官敢專,既未遑啟,不敢顯之耳。”溫疑不實,乃曰:“君欲為何辭?”宏即答云: “風鑒散朗,或搜或引,身雖可亡,道不可隕,宣城之節(jié),信義為允也?!睖劂?而止。宏賦又不及陶侃,侃子胡奴嘗于曲室抽刃問宏曰:“家君勛跡如此,君賦云 何相忽?”宏窘急,答曰:“我已盛述尊公,何乃言無?”因曰:“精金百汰,在 割能斷,功以濟時,職思靜亂,長沙之勛,為史所贊?!焙酥?。

  后為《三國名臣頌》曰:

  夫百姓不能自牧,故立君以治之;明君不能獨治,則為臣以佐之。然則三五迭 隆,歷代承基,揖讓之與干戈,文德之與武功,莫不宗匠陶鈞而群才緝熙,元首經 略而股肱肆力。雖遭罹不同,跡有優(yōu)劣,至于體分冥固,道契不墜,風美所扇,訓 革千載,其揆一也。故二八升而唐朝盛,伊呂用而湯武寧,三賢進而小白興,五臣 顯而重耳霸。中古陵遲,斯道替矣。居上者不以至公理物,為下者必以私路期榮, 御員者不以信誠率眾,執(zhí)方者必以權謀自顯。于是君臣離而名教薄,世多亂而時不 治,故蘧寧以之卷舒,柳下以之三黜,接輿以之行歌,魯連以之赴海。衰世之中, 保持名節(jié),君臣相體,若合符契,則燕昭、樂毅古之流矣。夫未遇伯樂,則千載無 一驥;時值龍顏,則當年控三杰,漢之得賢,于斯為貴。高祖雖不以道勝御物,群 下得盡其忠;蕭曹雖不以三代事主,百姓不失其業(yè)。靜亂庇人,抑亦其次。夫時方 顛沛,則顯不如隱;萬物思治,則默不如語。是以古之君子不患弘道難,患遭時難; 遭時匪難,遇君難。故有道無時,孟子所以咨嗟;有時無君,賈生所以垂泣。夫萬 歲一期,有生之通涂;千載一遇,賢智之嘉會。遇之不能無欣,喪之何能無慨。古 人之言,信有情哉!余以暇日常覽《國志》,考其君臣,比其行事,雖道謝先代, 亦異世一時也。

  文若懷獨見之照,而有救世之心,論時則人方涂炭,計能則莫出魏武,故委圖 霸朝,豫謀世事。舉才不以標鑒,故人亡而后顯;籌畫不以要功,故事至而后定。 雖亡身明順,識亦高矣。

  董卓之亂,神器遷逼,公達慨然,志在致命。由斯而譚,故以大存名節(jié)。至如 身為漢隸而跡入魏幕,源流趣舍,抑亦文若之謂。所以存亡殊致,始終不同,將以 文若既明且哲,名教有寄乎!夫仁義不可不明,時宗舉其致;生理不可不全,故達 識攝其契。相與弘道,豈不遠哉!

  崔生高朗,折而不撓,所以策名魏武、執(zhí)笏霸朝者,蓋以漢主當陽,魏后北面 者哉!若乃一旦進璽,君臣易位,則崔生所以不與,魏氏所以不容。夫江湖所以濟 舟,亦所以覆舟;仁義所以全身,亦所以亡身。然而先賢玉摧于前,來哲攘袂于后, 豈天懷發(fā)中,而名教束物者乎!

  孔明盤桓,俟時而動,遐想管樂,遠明風流,治國以禮,人無怨聲,刑罰不濫, 沒有余泣,雖古之遺愛,何以加茲!及其臨終顧托,受遺作相,劉后授之無疑心, 武侯受之無懼色,繼體納之無貳情,百姓信之無異辭,君臣之際,良可詠矣!

  公瑾卓爾,逸志不群,總角料主,則素契于伯符;晚節(jié)曜奇,則三分于赤壁。 惜其齡促,志未可量。

  子布佐策,致延譽之美,輟哭止哀,有翼戴之功,神情所涉,豈徒謇諤而已哉! 然杜門不用,登壇受譏。夫一人之身所照未異,而用舍之間俄有不同,況沈跡溝壑, 遇與不遇者乎!

  夫詩頌之作,有自來矣?;蛞砸髟伹樾?,或以紀德顯功,雖大指同歸,所托或 乖。若夫出處有道,名體不滯,風軌德音,為世作范,不可廢也。復綴序所懷,以 為之贊曰:

  火德既微,運纏大過。洪飚扇海,二溟揚波。虬獸雖驚,風云未和。潛魚擇川, 高鳥候柯。赫赫三雄,并回乾軸。競收杞梓,爭采松竹。鳳不及棲,龍不暇伏。谷 無幽蘭,嶺無停菊。

  英英文若,靈鑒洞照。應變知微,頤奇賞要。日月在躬,隱之彌曜。文明英 心,贊之愈妙。滄海橫流,玉石俱碎。達人兼善,廢己存愛。謀解時紛,功濟宇內。 始救生靈,終明風概。

  公達潛朗,思同蓍蔡。運用無方,動攝群會。爰初發(fā)跡,遘此顛沛。神情玄定, 處之彌泰。愔愔幕裹,算無不經亹癖通韻,跡不暫停。雖懷尺璧,顧哂連城。智能 極物,愚足全生。

  郎中溫雅,器識純素。貞而不諒,通而能固。恂恂德心,汪汪軌度。志成弱冠, 道敷歲暮。仁者必勇,德亦有言。雖遇履尾,神氣恬然。行不修飾,名節(jié)無愆。操 不激切,素風愈鮮。

  邈哉崔生,體正心直。天骨疏朗,墻岸高嶷。忠存軌跡,義形風色。思樹芳蘭, 翦除荊棘。人惡其上,世不容哲?,槵樝壬?,雅杖名節(jié)。雖遇塵務,猶震霜雪。運 極道消,碎此明月。

  景山恢誕,韻與道合。形器不存,方寸海納。和而不同,通而不雜。遇醉忘辭, 在醒貽答。

  長文通雅,義格終始。思戴元首,擬伊同恥。人未知德,懼若在己。嘉謀肆庭, 讜言盈耳。玉生雖麗,光不逾把。德積雖微,道暎天下。

  邈哉太初,宇量高雅。器范自然。標準無假。全身由直,跡洿必偽。處死匪難, 理存則易。萬物波蕩,孰任其累!六合徒廣,容身靡寄。君親自然,匪由名教。愛 敬既同,情禮兼到。

  烈烈王生,知死不撓。求仁不遠,期在忠存。

  玄伯剛簡,大存名體。志在高構,增堂及陛。端委獸門,正言彌啟。臨危致命, 盡其心禮。

  堂堂孔明,基宇宏邈。器同生靈,獨稟先覺。標榜風流,遠明管樂。初九龍盤, 雅志彌確。百六道喪,干戈迭用。茍非命世,孰掃雰雺!宗子思寧,薄言解控。釋 褐中林,郁為時棟。

  士元弘長,雅性內融。崇善愛物,觀始知終。喪亂備矣。勝涂未隆。先生標之, 振起清風。綢繆哲后,無妄惟時。夙夜匪懈,義在緝熙。三略既陳,霸業(yè)已基。

  公琰殖根,不忘中正。豈曰模擬,實在雅性。亦既羈勒,負荷時命。推賢恭己, 久而可敬。

  公衡沖達,秉志淵塞。媚茲一人,臨難不惑。疇昔不造,假翮鄰國。進能徽音, 退不失德。六合紛紜,人心將變。鳥擇高梧,臣須顧眄。

  公瑾英達,朗心獨見。披草求君,定交一面。桓桓魏武,外托霸跡。志掩衡霍, 恃戰(zhàn)忘敵。卓卓若人,曜奇赤壁。三光參分,宇宙暫隔。

  子布擅名,遭世方擾。撫翼桑梓,息肩江表。王略威夷,吳魏同寶。遂贊宏謨, 匡此霸道?;竿踔?,大業(yè)未純。把臂托孤,惟賢與親。轟哭止哀,臨難忘身。成 此南面,實由老臣。才為世生,世亦須才。得而能任,貴在無猜。

  昂昂子敬,拔跡草萊。荷檐吐奇,乃構云臺。

  子瑜都長,體性純懿。諫而不犯,正而不毅。將命公庭,退忘私位。豈無鹡鸰, 固慎名器。

  伯言謇謇,以道佐世。出能勤功,入亦獻替。謀寧社稷,妥紛挫銳。正以招疑, 忠而獲戾。

  元嘆邈遠,神和形檢。如彼白珪,質無塵點。立行以恆,匡主以漸。清不增潔, 濁不加染。

  仲翔高亮,性不和物。好是不群,折而不屈。屢摧逆鱗,直道受黜。嘆過孫陽, 放同賈屈。

  莘莘眾賢,千載一遇。整轡高衢,驤首天路。仰揖玄流,俯弘時務。名節(jié)殊涂, 雅致同趣。日月麗天,瞻之不墜。仁義在躬,用之不匱。尚想遐風,載揖載味。后 生擊節(jié),懦夫增氣。

  從桓溫北征,作《北征賦》,皆其文之高者。嘗與王珣、伏滔同在溫坐,溫令 滔讀其《北征賦》,至“聞所傳于相傳,云獲麟于此野,誕靈物以瑞德,奚授體于 虞者!疚尼父之洞泣,似實慟而非假。豈一性之足傷,乃致傷于天下”,其本至此 便改韻。珣云:“此賦方傳千載,無容率耳。今于‘天下’之后,移韻徙事,然于 寫送之致,似為未盡?!碧显疲骸暗靡鎸戫嵰痪洌驗樾??!睖卦唬骸扒渌家嬷??!?宏應聲答曰:“感不絕于余心,愬流風而獨寫?!鲍懻b味久之,謂滔曰:“當今文 章之美,故當共推此生?!?/p>

  性強正亮直,雖被溫禮遇,至于辯論,每不阿屈,故榮任不至。與伏滔同在溫 府,府中呼為“袁伏”。宏心恥之,每嘆曰:“公之厚恩未優(yōu)國士,而與滔比肩, 何辱之甚?!?/p>

  謝安常賞其機對辯速。后安為揚州刺史,宏自吏部郎出為東陽郡,乃祖道于冶 亭。時賢皆集,安欲以卒迫試之,臨別執(zhí)其手,顧就左右取一扇而授之曰:“聊以 贈行?!焙陸暣鹪唬骸拜m當奉揚仁風,慰彼黎庶?!睍r人嘆其率而能要焉。

  宏見漢時傅毅作《顯宗頌》,辭甚典雅,乃作頌九章,頌簡文之德,上之于孝 武。

  太元初,卒于東陽,時年四十九。撰《后漢紀》三十卷及《竹林名士傳》三卷、 詩賦誄表等雜文凡三百首,傳于世。

  三子:長超子,次成子,次明子。明子有父風,最知名,官至臨賀太守。

  伏滔,字玄度,平昌安丘人也。有才學,少知名。州舉秀才,辟別駕,皆不就。 大司馬桓溫引為參軍,深加禮接,每宴集之所,必命滔同游。從溫伐袁真,至壽陽, 以淮南屢叛,著論二篇,名曰《正淮》。其上篇曰:

  淮南者,三代揚州之分也。當春秋時,吳、楚、陳、蔡之與地。戰(zhàn)國之末,楚 全有之,而考烈王都焉。秦并天下,建立郡縣,是為九江。劉項之際,號曰東楚。 爰自戰(zhàn)國至于晉之中興,六百有余年,保淮南者九姓,稱兵者十一人,皆亡不旋踵, 禍溢于世,而終莫戒焉。其天時歟,地勢歟,人事歟?何喪亂之若是也!試商較而 論之。

  夫懸象著明,而休征表于列宿;山河衿帶,而地險彰于丘陵;治亂推移,而興 亡見于人事。由此而觀,則兼也必矣。昔妖星出于東南而弱楚以亡,飛孛橫于天漢 而劉安誅絕,近則火星晨見而王凌首謀,長彗宵暎而毋丘襲亂。斯則表乎天時也。 彼壽陽者,南引荊汝之利,東連三吳之富;北接梁宋,平涂不過七日;西援陳許, 水陸不出千里;外有江湖之阻,內?;捶手?。龍泉之陂,良疇萬頃,舒六之貢, 利盡蠻越,金石皮革之具萃焉,苞木箭竹之族生焉,山湖藪澤之隈,水旱之所不害, 土產草滋之實,荒年之所取給。此則系乎地利乎也。其俗尚氣力而多勇悍,其人習 戰(zhàn)爭而貴詐偽,豪右并兼之門,十室而七;藏甲挾劍之家,比屋而發(fā)。然而仁義之 化不漸,刑法之令不及,所以屢多亡國也。

  昔考烈以衰弱之楚屢遷其都,外迫強秦之威,內遘陽申之禍,逃死劫殺,三世 而滅。黥布以三雄之選,功成垓下,淮陰既囚,梁越受戮,嫌結震主之威,慮生同 體之禍,遂謀圖全之計,庶幾后亡之福,眾潰于一戰(zhàn),身脂于漢斧。劉長支庶,奄 王大國,承喪亂之余,御新化之俗,無德而寵,欲極禍發(fā)。王安內懷先父之憾,外 眩奸臣之說,招引賓客,沈溺數術,藉二世之資,恃戈甲之盛,屈強江淮之上,西 向而圖宗國,言未絕口,身嗣俱滅。李憲因亡新之余,袁術當衰漢之末,負力幸亂, 遂生僭逆之計,建號九江,稱制下邑,狼狽奔亡,傾城受戮。及至彥云、仲恭、公 休之徒,或憑宿名,或怙前功,握兵淮楚,力制東夏,屬當多難之世,仍值廢興之 會,謀非所議,相系禍敗。祖約助逆,身亡家族。彼十亂者,成乎人事者也。然則 侵弱昏迷,以至絕滅,亡楚當之。恃強畏逼,遂謀叛亂,黥布有焉。二王遘逆,寵 之之過也。公路僭偽,乘釁之盜也。二將以圖功首難,士少以驕矜樂禍。本其所因, 考其成跡,皆寵盛禍淫,福過災生,而制之不漸,積之有由也。

  其下篇曰:

  昔高祖之誅黥布也,撮三策之要,馳赦過之書,乘人主之威以除逆節(jié)之虜,然 猶決戰(zhàn)陳都,暴尸橫野,僅乃克之,害亦深矣!長安之謀,雖兵未交于山東,禍未 遍于天下,而馳說之士與闔境之人幽囚誅放者,亦已眾矣。光武連兵于肥舒,魏祖 馳馬于蘄苦,而廬九之間流溺兵兇者十而七八焉。夫王凌面縛,得之于砎石;仲恭 接刃,成之于后覺也。而高祖以之宵征,世宗以之發(fā)疾,豈不勤哉!文皇挾萬乘之 威,杖伊周之權,內舉京畿之眾,外征四海之銳,云合雨集,推鋒以臨淮浦,而誕 欽晏然,方嬰城自固,憑軾以觀王師。于是筑長圍,起棼櫓,高壁連塹,負戈擊柝 以守之。自夏及春,而后始知亡焉。然則屠城之禍,其可極言乎?約之出奔,淮左 為墟,悲夫!

  信哉魯哀之言,夫生乎深宮,長于膏梁,憂懼不切于身,榮辱不交于前,則其 仁義之本淺矣。奉以南面之尊,藉以列城之富,宅以制險之居,養(yǎng)以眾強之盛,而 無德以臨之,無制以節(jié)之,則厭溢樂禍之心生矣。夫以昏主御奸臣,利甲資堅城, 偽令行于封內,邪惠結于人心,乘間幸濟之說日交于側,猾詐錮咎之群各馳于前, 見利如歸,安在其不為亂乎!況乘舊寵,挾前功,畏逼懼亡,以謀圖身之舉者,望 其俯首就羈,不亦迂哉!《易》稱“履霜堅冰,馴致之道,”蓋言漸也。嗚呼!斯 所以亂臣賊子亡國覆家累世而不絕者歟!

  昔先生之宰天下也,選于有德,訪之三吏,正其分位,明其等級,畫之封疆, 宣之政令,上下有序,無僭差之嫌,四人安業(yè),無并兼之國。三載考陟,功罪不得 逃其跡,九伐時修,刑賞無所謬其實。令之有漸,軌之有度,寵之有節(jié),權不外授, 威不下黷,所以杜其萌際,重其名器,深根固本,傳之百世。雖時有盛衰,弱者無 所懼其亡;道有興廢,強者不得資其弊。夫如是,將使天下從風,穆然軌道,慶自 一人,惠流萬國,安有向時之患哉!

  壽陽平,以功封聞喜縣侯,除永世令。溫薨,征西將軍桓豁引為參軍,領華容 令。太元中,拜著作郎,專掌國史,領本州大中正。孝武帝嘗會于西堂,滔豫坐, 還,下車先呼子系之謂曰:“百人高會,天子先問伏滔在坐不,此故未易得。為人 作父如此,定何如也?”遷游擊將軍,著作如故。卒官。

  子系之,亦有文才,歷黃門郎、侍中、尚書、光祿大夫。

  羅含,字君章,桂陽耒陽人也。曾祖彥,臨海太守。父綏,滎陽太守。含幼孤, 為叔母硃氏所養(yǎng)。少有志尚,嘗晝臥,夢一鳥文彩異常,飛入口中,因驚起說之。 硃氏曰:“鳥有文彩,汝后必有文章。”自此后藻思日新。弱冠,州三辟,不就。 含父嘗宰新淦,新淦人楊羨后為含州將,引含為主簿,含傲然不顧,羨招致不已, 辭不獲而就焉。及羨去職,含送之到縣。新淦人以含舊宰之子,咸致賂遺,含難違 而受之。及歸,悉封置而去。由是遠近推服焉。后為郡功曹,刺史庾亮以為部江夏 從事。太守謝尚與含為方外之好,乃稱曰:“羅君章可謂湘中之琳瑯?!睂まD州主 簿。后桓溫臨州,又補征西參軍。溫嘗使含詣尚,有所檢劾。含至,不問郡事,與 尚累日酣飲而還。溫問所劾事,含曰:“公謂尚何如人?”溫曰:“勝我也?!焙?曰:“豈有勝公而行非邪!故一無所問。”溫奇其意而不責焉。轉州別駕。以廨舍 喧擾,于城西池小洲上立茅屋,伐木為材,織葦為席而居,布衣蔬食,晏如也。溫 嘗與僚屬宴會,含后至。溫問眾坐曰:“此何如人?”或曰:“可謂荊楚之材?!?溫曰:“此自江左之秀,豈惟荊楚而已?!闭鳛樯袝?。溫雅重其才,又表轉征西 戶曹參軍。俄遷宜都太守。及溫封南郡公,引為郎中令。尋征正員郎,累遷散騎常 侍、侍中,仍轉廷尉、長沙相。年老致仕,加中散大夫,門施行馬。初,含在官舍, 有一白雀妻集堂宇,及致仕還家,階庭忽蘭菊叢生,以為德行之感焉。年七十七 卒,所著文章行于世。

  顧愷之,字長康,晉陵無錫人也。父悅之,尚書左丞。愷之博學有才氣,嘗為 《箏賦》成,謂人曰:“吾賦之比嵇康琴,不賞者必以后出相遺,深識者亦當以高 奇見貴?!被笢匾秊榇笏抉R參軍,甚見親昵。溫薨后,愷之拜溫墓,賦詩云:“山 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或問之曰:“卿憑重桓公乃爾,哭狀其可見乎?”答曰: “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睈鹬弥C謔,人多愛狎之。后為殷仲堪參軍, 亦深被眷接。仲堪在荊州,愷之嘗因假還,仲堪特以布帆借之,至破冢,遭風大敗。 愷之與仲堪箋曰:“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穩(wěn),布帆無恙?!边€至荊州, 人問以會稽山川之狀。愷之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若云興霞蔚?!?桓玄時與愷之同在仲堪坐,共作了語。愷之先曰:“火燒平原無遺燎?!毙唬?“白布纏根樹旒旐?!敝倏霸唬骸巴遏~深泉放飛鳥?!睆妥魑UZ。玄曰:“矛頭淅 米劍頭炊。”仲堪曰:“百歲老翁攀枯枝。”有一參軍云:“盲人騎瞎馬臨深池?!?仲堪眇目,驚曰:“此太逼人!”因罷。愷之每食甘蔗,恆自尾至本。人或怪之, 云:“漸入佳境。”

  尤善丹青,圖寫特妙,謝安深重之,以為有蒼生以來未之有也。愷之每畫人成, 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答曰:“四體妍蚩,本無闕少于妙處,傳神寫照,正 在阿堵中?!眹L悅一鄰女,挑之弗從,乃圖其形于壁,以棘針釘其心,女遂患心痛。 愷之因致其情,女從之,遂密去針而愈。愷之每重嵇康四言詩,因為之圖,恆云: “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泵繉懫鹑诵?,妙絕于時。嘗圖裴楷象,頰上加三毛, 觀者覺神明殊勝。又為謝鯤象,在石巖里,云:“此子宜置丘壑中。”欲圖殷仲堪, 仲堪有目病,固辭。愷之曰:“明府正為眼耳,若明點瞳子,飛白拂上,使如輕云 之蔽月,豈不美乎!”仲堪乃從之。愷之嘗以一廚畫糊題其前,寄桓玄,皆其深所 珍惜者。玄乃發(fā)其廚后,竊取畫,而緘閉如舊以還之,紿云未開。愷之見封題如初, 但失其畫,直云妙畫通靈,變化而去,亦猶人之登仙,了無怪色。

  愷之矜伐過實,少年因相稱譽以為戲弄。又為吟詠,自謂得先賢風制?;蛘埰?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義熙初,為散騎常侍,與謝瞻連省,夜于月 下長詠,瞻每遙贊之,愷之彌自力忘倦。瞻將眠,令人代己,愷之不覺有異,遂申 旦而止。尤信小術,以為求之必得?;感L以一柳葉紿之曰:“此蟬所翳葉也,取 以自蔽,人不見己。”愷之喜,引葉自蔽,玄就溺焉,愷之信其不見己也,甚以珍 之。

  初,愷之在桓溫府,常云:“愷之體中癡黠各半,合而論之,正得平耳?!惫?俗傳愷之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年六十二,卒于官,所著文集及《啟蒙記》 行于世。

  郭澄之,字仲靜,太原陽曲人也。少有才思,機敏兼人。調補尚書郎,出為南 康相。值盧循作逆,流離僅得還都。劉裕引為相國參軍。從裕北伐,既克長安,裕 意更欲西伐,集僚屬議之,多不同。次問澄之,澄之不答,西向誦王粲詩曰:“南 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痹1阋舛?,謂澄之曰:“當與卿共登霸陵岸耳?!币蜻€。

  澄之位至裕相國從事中郎,封南豐侯,卒于官,所著文集行于世。

  史臣曰:夫賞好生于情,剛柔本于性,情之所適,發(fā)乎詠歌,而感召無象,風 律殊制。至于應貞宴射之文,極形言之美,華林群藻罕或疇之。子安幼標明敏,少 蓄清思,懷天地之寥廓,賦辭人之所遺,特構新情,豈常均之所企!太沖含豪歷載, 以賦《三都》,士安見而稱善,平原睹而韜翰,匪惟高步當年,故以騰華終古。鄒 湛之持論,棗據之緣情,實南陽之人杰,蓋潁川之時秀。季雅摛屬遒邁,夙備成德, 稱為泉岱之珍,固其然矣。彥伯未能混跡光塵,而屈乎卑位,《釋時》宏論,亦足 見其志耳。季鷹縱誕一時,不邀名爵,《黃花》之什,浚發(fā)神府。仲初之文,風流 可尚,擢秀士林,《揚都》之美,尤重時彥。曹毗沈研秘籍,踠足下僚,綺靡降神 之歌,朗暢《對儒》之論。李充之《學箴》,信清壯也。袁宏《東征》、《名臣》 之作,抑潘陸之亞。玄度學藝優(yōu)瞻,筆削擅奇,降帝問于西堂,故其榮觀也。君章 耀湘中之寶,挺荊楚之材,夢鳥發(fā)乎精誠,豈獨日者之蛟鳳!長康矜能過實,譚諧 取容,而才多逸氣,故有三絕之目。仲靜機思通敏,延譽清流,德輿西伐之計,取 定于微指者矣。

  贊曰:爻彖垂法,宮征流音。美哉群彥,揚蕤翰林。俱諧振玉,各擅鏘金。子 安、太沖,遒文綺爛。袁、庾、充、愷,縟藻霞煥。架彼辭人,共超清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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