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載記·第二十六章

  禿發(fā)烏孤,河西鮮卑人也。其先與后魏同出。八世祖匹孤率其部自塞北遷于河 西,其地東至麥田、牽屯,西至濕羅,南至澆河,北接大漠。匹孤卒,子壽闐立。 初,壽闐之在孕,母胡掖氏因?qū)嫸a(chǎn)于被中,鮮卑謂被為“禿發(fā)”,因而氏焉。壽 闐卒,孫樹機能立,壯果多謀略。泰始中,殺秦州刺史胡烈于萬斛堆,敗涼州刺史 蘇愉于金山,盡有涼州之地,武帝為之旰食。后為馬隆所敗,部下殺之以降。從弟 務(wù)丸立。死,孫推斤立。死,子思復(fù)鞬立,部眾稍盛。烏孤即思復(fù)鞬之子也。及嗣 位,務(wù)農(nóng)桑,修鄰好。呂光遣使署為假節(jié)、冠軍大將軍、河西鮮卑大都統(tǒng)、廣武縣 侯。烏孤謂諸將曰:“呂氏遠來假授,當可受不?”眾咸曰:“吾士眾不少,何故 屬人!”烏孤將從之,其將石真若留曰:“今本根未固,理宜隨時。光德刑修明, 境內(nèi)無虞,若致死于我者,大小不敵,后雖悔之,無所及也。不如受而遵養(yǎng)之,又 待其釁耳?!睘豕履耸苤?。

  烏孤討乙弗、折掘二部,大破之,遣其將石亦干筑廉川堡以都之。烏孤登廉川 大山,泣而不言。石亦干進曰:“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大王所為不樂者,將 非呂光乎!光年已衰老,師徒屢敗。今我以士馬之盛,保據(jù)大川,乃可以一擊百, 光何足懼也。”烏孤曰:“光之衰老,亦吾所知。但我祖宗以德懷遠,殊俗憚威, 盧陵、契汗萬里委順。及吾承業(yè),諸部背叛,邇既乖違,遠何以附,所以泣耳。” 其將苻渾曰:“大王何不振旅誓眾,以討其罪。”烏孤從之,大破諸部。呂光封烏 孤廣武郡公。又討意云鮮卑,大破之。

  光又遣使署烏孤征南大將軍、益州牧、左賢王。烏孤謂使者曰:“呂王昔以專 征之威,遂有此州,不能以德柔遠,惠安黎庶。諸子貪淫,三甥肆暴,郡縣土崩, 下無生賴。吾安可違天下之心,受不義之爵!帝王之起,豈有常哉!無道則滅,有 德則昌,吾將順天人之望,為天下主。”留其鼓吹羽儀,謝其使而遣之。

  隆安元年,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西平王,赦其境內(nèi),年號太初。曜 兵廣武,攻克金城。光遣將軍竇茍來伐,戰(zhàn)于街亭,大敗之。降光樂都、湟河、澆 河三郡,嶺南羌胡數(shù)萬落皆附之。光將楊軌、王乞基率戶數(shù)千來奔。烏孤更稱武威 王。后三歲,徙于樂都,署弟利鹿孤為驃騎大將軍、西平公,鎮(zhèn)安夷,傉檀為車騎 大將軍、廣武公,鎮(zhèn)西平。以楊軌為賓客。金石生、時連珍,四夷之豪雋;陰訓(xùn)、 郭倖,西州之德望;楊統(tǒng)、楊貞、衛(wèi)殷、麹丞明、郭黃、郭奮、史暠、鹿嵩,文武 之秀杰;梁昶、韓疋、張昶、郭韶,中州之才令;金樹、薛翹、趙振、王忠、趙晁、 蘇霸,秦雍之世門,皆內(nèi)居顯位,外宰郡縣。官方授才,咸得其所。

  烏孤從容謂其群下曰:“隴右區(qū)區(qū)數(shù)郡地耳!因其兵亂,分裂遂至十余。乾歸 擅命河南,段業(yè)阻兵張掖,虐氐假息,偷據(jù)姑臧。吾藉父兄遣烈。思郭清西夏。兼 弱攻昧,三者何先?”楊統(tǒng)進曰:“乾歸本我所部,終必歸服。段業(yè)儒生,才非經(jīng) 世,權(quán)臣擅命,制不由已,千里伐人,糧運懸絕,且與我鄰好,許以分災(zāi)共患,乘 其危弊,非義舉也。呂光衰老,嗣紹沖暗,二子纂、弘,雖頗有文武,而內(nèi)相猜忌。 若天威臨之,必應(yīng)鋒瓦解。宜遣車騎鎮(zhèn)浩亹,鎮(zhèn)北據(jù)廉川,乘虛迭出,多方以誤之, 救右則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纂疲于奔命,人不得安其農(nóng)業(yè)。兼弱攻昧,于是 乎在,不出二年,可以坐定姑臧。姑臧既拔,二寇不待兵戈,自然服矣?!睘豕氯?之,遂陰有吞并之志。

  段業(yè)為呂纂所侵,遣利鹿孤救之。纂懼,燒氐池、張掖谷麥而還。以利鹿孤為 涼州牧,鎮(zhèn)西平,追傉檀入錄府國事。

  是歲,烏孤因酒墜馬傷脅,笑曰:“幾使呂光父子大喜。”俄而患甚,顧謂群 下曰:“方難未靜,宜立長君?!毖越K而死,在王位三年,偽謚武王,廟號烈祖。 弟利鹿孤立。

  利鹿孤以隆安三年即偽位,赦其境內(nèi)殊死已下,又徙居于西平。使記室監(jiān)麹梁 明聘于段業(yè)。業(yè)曰:“貴主先王創(chuàng)業(yè)啟運,功高先世,宜為國之太祖,有子何以不 立?”梁明曰:“有子羌奴,先王之命也?!睒I(yè)曰:“昔成王弱齡,周召作宰;漢 昭八歲,金、霍夾輔。雖嗣子沖幼,而二叔休明,左提右挈,不亦可乎?”明曰: “宋宣能以國讓,《春秋》美之;孫伯符委事仲謀,終開有吳之業(yè)。且兄終弟及, 殷湯之制也,亦圣人之格言,萬代之通式,何必胤已為是,紹兄為非?!睒I(yè)曰: “美哉!使乎之義也?!?/p>

  利鹿孤聞呂光死,遣其將金樹、蘇翹率騎五千屯于昌松漠口。

  既逾年,赦其境內(nèi),改元曰建和。二千石長吏清高有惠化者,皆封亭侯、關(guān)內(nèi) 侯。

  呂纂來伐,使傉檀距之。纂士卒精銳,進度三堆,三軍擾懼。傉檀下馬據(jù)胡床 而坐,士眾心乃始安。與纂戰(zhàn),敗之,斬二千余級。纂西擊段業(yè),傉檀率騎一萬, 乘虛襲姑臧。纂弟緯守南北城以自固。傉檀置酒于硃明門上,鳴鐘鼓以饗將士,耀 兵于青陽門,虜八千余戶而歸。

  乞伏乾歸為姚興所敗,率騎數(shù)百來奔,處之晉興,待以上賓之禮。乾歸遣子謙 等質(zhì)于西平。鎮(zhèn)北將軍俱延言于利鹿孤曰:“乾歸本我之屬國,妄自尊立,理窮歸 命,非有款誠;若奔東秦,必引師西侵,非我利也。宜徙于乙弗之間,防其越逸之 路。”利鹿孤曰:“吾方弘信義以收天下之心,乾歸投誠而徙之,四海將謂我不可 以誠信托也。”俄而乾歸果奔于姚興。利鹿孤謂延曰:“不用卿言,乾歸果叛,卿 為吾行也?!毖幼非瑲w至河,不及而還。

  利鹿孤立二年,龍見于長寧,麒麟游于綏羌,于是群臣勸進,以隆安五年僭稱 河西王。其將鍮勿侖進曰:“昔我先君肇自幽、朔,被發(fā)左衽,無冠冕之義,遷徙 不常,無城邑之制,用能中分天下,威振殊境。今建大號,誠順天心。然寧居樂士, 非貽厥之規(guī);倉府粟帛,生敵人之志。且首兵始號,事必?zé)o成,陳勝、項籍,前鑒 不遠。宜置晉人于諸城,勸課農(nóng)桑,以供軍國之用,我則習(xí)戰(zhàn)法以誅未賓。若東西 有變,長算以縻之;如其敵強于我,徙而以避其鋒,不亦善乎!”利鹿孤然其言。

  于是率師伐呂隆,大敗之,獲其右仆射楊桓。傉檀謂之曰:“安寢危邦,不思 擇木,老為囚虜,豈曰智也!”桓曰:“受呂氏厚恩,位忝端貳,雖洪水滔天,猶 欲濟彼俱溺,實恥為叛臣以見明主?!眰仗丛唬骸扒渲页家?!”以為左司馬。

  利鹿孤謂其群下曰:“吾無經(jīng)濟之才,忝承業(yè)統(tǒng),自負乘在位,三載于茲。雖 夙夜惟寅,思弘道化,而刑政未能允中,風(fēng)俗尚多凋弊;戎車屢駕,無辟境之功; 務(wù)進賢彥,而下猶蓄滯。豈所任非才,將吾不明所致也?二三君子其極言無諱,吾 將覽焉?!膘舨坷芍惺窌睂υ唬骸肮胖跽?,行師以全軍為上,破國次之,拯溺救 焚,東征西怨。今不以綏寧為先,惟以徙戶為務(wù),安土重遷,故有離叛,所以斬將 克城,土不加廣。今取士拔才,必先弓馬,文章學(xué)藝為無用之條,非所以來遠人, 垂不朽也??鬃釉唬骸粚W(xué)禮,無以立?!私▽W(xué)校,開庠序,選耆德碩儒以訓(xùn)胄 子?!崩构律浦?,于是以田玄沖、趙誕為博士祭酒,以教胄子。

  時利鹿孤雖僭位,尚臣姚興。楊桓兄經(jīng)佐命姚萇,早死,興聞桓有德望,征之。 利鹿孤餞桓于城東,謂之曰:“本期與卿共成大業(yè),事乖本圖,分歧之感,實情深 古人。但鯤非溟海,無以運其軀;鳳非修梧,無以晞其翼。卿有佐時之器,夜光之 寶,當振纓云閣,耀價連城,區(qū)區(qū)河右,未足以逞卿才力。善勖日新,以成大美?!?桓泣曰:“臣往事呂氏,情節(jié)不建。陛下宥臣于俘虜之中,顯同賢舊,每希攀龍附 風(fēng),立尺寸之功,龍門既開,而臣違離,公衡之戀,豈曰忘之!”利鹿孤為之流涕。

  遣傉檀又攻呂隆昌松太守孟祎于顯美,克之。傉檀執(zhí)祎而數(shù)之曰:“見機而作, 賞之所先;守迷不變,刑之所及。吾方耀威玉門,掃平秦、隴,卿固守窮城,稽淹 王憲,國有常刑,于分甘乎?”祎曰:“明公開翦河右,聲播宇內(nèi),文德以綏遠人, 威武以懲不恪,況祎蔑爾,敢距天命!釁鼓之刑,祎之分也。但忠于彼者,亦忠于 此。荷呂氏厚恩,受籓屏之任,明公至而歸命,恐獲罪于執(zhí)事,惟公圖之?!眰仗?大悅,釋其縛,待之客禮。徙顯美、麗靬二千余戶而歸。嘉祎忠烈,拜左司馬。祎 請曰:“呂氏將亡,圣朝之并河右,昭然已定。但為人守而不全,復(fù)忝顯任,竊所 未安。明公之恩,聽祎就戮于姑臧,死且不朽?!必槿杼戳x而許之。

  呂隆為沮渠蒙遜所伐,遣使乞師,利鹿孤引群下議之。尚書左丞婆衍侖曰: “今姑臧饑荒殘弊,谷石萬錢,野無青草,資食無取。蒙遜千里行師,糧運不屬, 使二寇相殘,以乘其釁。若蒙遜拔姑臧,亦不能守,適可為吾取之,不宜救也?!?傉檀曰:“侖知其一,未知其二。姑臧今雖虛弊,地居形勝,可西一都之會,不可 使蒙遜據(jù)之,宜在速救?!崩构略唬骸败囼T之言,吾之心也?!彼烨矀仗绰黍T一 萬救之。至昌松而蒙遜已退,傉檀徙涼澤、段冢五百余家而歸。

  利鹿孤寢疾,令曰:“內(nèi)外多虞,國機務(wù)廣,其令車騎嗣業(yè),以成先王之志。” 在位三年而死,葬于西平之東南,偽謚曰康王。弟傉檀嗣。

  傉檀少機警,有才略。其父奇之,謂諸子曰:“傉檀明識干藝,非汝等輩也?!?是以諸兄不以授子,欲傳之于傉檀。及利鹿孤即位,垂拱而已,軍國大事皆以委之。 以元興元年僭號涼王,遷于樂都,改元曰弘昌。

  初,乞伏乾歸之在晉興也,以世子熾磐為質(zhì)。后熾磐逃歸,為追騎所執(zhí),利鹿 孤命殺之。傉檀曰:“臣子逃歸君父,振古通義,故魏武善關(guān)羽之奔,秦昭恕頃襄 之逝。熾磐雖逃叛,孝心可嘉,宜垂全宥,以弘海岳之量?!蹦松庵?。至是,熾磐 又奔允街,傉檀歸其妻子。

  姚興遣使拜傉檀車騎將軍、廣武公。傉檀大城樂都。姚興遣將齊難率眾迎呂隆 于姑臧,傉檀攝昌松、魏安二戍以避之。

  興涼州刺史王尚遣主薄宗敞來聘。敞父燮,呂光時自湟河太守入為尚書郎,見 傉檀于廣武,執(zhí)其手曰:“君神爽宏拔,逸氣陵云,命世之杰也,必當克清世難。 恨吾年老不及見耳,以敞兄弟托君。”至是,傉檀謂敞曰:“孤以常才,謬為尊先 君所見稱,每自恐有累大人水鏡之明。及忝家業(yè),竊有懷君子。《詩》云:‘中心 藏之,何日忘之?!粓D今日得見卿也?!背ㄔ唬骸按笸跞寿拔鹤?,存念先人,雖 硃暉眄張堪之孤,叔向撫汝齊之子,無以加也?!本坪?,語及平生。傉檀曰:“卿 魯子敬之儔,恨不與卿共成大業(yè)耳。”

  傉檀以姚興之盛,又密圖姑臧,乃去其年號,罷尚書丞郎官,遣參軍關(guān)尚聘于 興。興謂尚曰:“車騎投誠獻款,為國籓屏,擅興兵眾,輒造大城,為臣之道固若 是乎?”尚曰:“王侯設(shè)險以自固,先王之制也,所以安人衛(wèi)眾,預(yù)備不虞。車騎 僻在遐籓,密邇勍寇,南則逆羌未賓,西則蒙遜跋扈,蓋為國家重門之防,不圖陛 下忽以為嫌?!迸d笑曰:“卿言是也?!?/p>

  傉檀遣其將文支討南羌、西虜,大破之。上表姚興,求涼州,不許,加亻辱檀 散騎常侍,增邑二千戶。傉檀于是率師伐沮渠蒙遜,次于氐池。蒙遜嬰城固守,芟 其禾苗,至于赤泉而還。獻興馬三千匹,羊三萬頭。興乃署傉檀為使持節(jié)、都督河 右諸軍事、車騎大將軍、領(lǐng)護匈奴中郎將、涼州刺史,常侍、公如故,鎮(zhèn)姑臧。傉 檀率步騎三萬次于五澗,興涼州刺史王尚遣辛晁、孟祎、彭敏出迎。尚出自清陽門, 鎮(zhèn)南文支入自涼風(fēng)門。宗敞以別駕送尚還長安,傉檀曰:“吾得涼州三千余家,情 之所寄,唯卿一人,奈何舍我去乎?”敞曰:“今送舊君,所以忠于殿下?!眰仗?曰:“吾今新牧貴州,懷遠安邇之略,為之若何?”敞曰:“涼土雖弊,形勝之地, 道由人弘,實在殿下。段懿、孟祎、武威之宿望;辛晁、彭敏,秦、隴之冠冕;斐 敏、馬輔,中州之令族;張昶,涼國之舊胤;張穆、邊憲、文齊、楊班、梁崧、趙 昌,武同飛、羽。以大王之神略,撫之以威信,農(nóng)戰(zhàn)并修,文教兼設(shè),可以從橫于 天下,河右豈足定乎!”傉檀大悅,賜敞馬二十匹。于是大饗文武于謙光殿,班賜 金馬各有差。

  遣西曹從事史暠聘于姚興。興謂暠曰:“車騎坐定涼州,衣錦本國,其德我乎?” 暠曰:“車騎積德河西,少播英問,王威未接,投誠萬里,陛下官方任才,量功授 職,彝倫之常,何德之有!”興曰:“朕不以州授車騎者,車騎何從得之?!睍痹唬?“使河西云擾、呂氏顛狽者,實由車騎兄弟傾其根本。陛下雖鴻羅遐被,涼州猶在 天網(wǎng)之外。故征西以周、召之重,力屈姑臧;齊難以王旅之盛,勢挫張掖。王尚孤 城獨守,外逼群狄,陛下不連兵十年,殫竭中國,涼州未易取也。今以虛名假人, 內(nèi)收大利,乃知妙算自天,圣與道合,雖云遷授,蓋亦時宜?!迸d悅其言,拜騎都 尉。

  傉檀宴群僚于宣德堂,仰視而嘆曰:“古人言作者不居,居者不作,信矣?!?孟祎進曰:“張文王筑城苑,繕宗廟,為貽厥之資,萬世之業(yè),秦師濟河,漼然瓦 解。梁熙據(jù)全州之地,擁十萬之眾,軍敗于酒泉,身死于彭濟。呂氏以排山之勢, 王有西夏,率土崩離,銜璧秦、雍。寬饒有言:‘富貴無常,忽輒易人?!颂弥?建,年垂百載,十有二主,唯信順可以久安,仁義可以永固,愿大王勉之?!眰仗?曰:“非君無以聞讜言也?!眰仗措m受制于姚興,然車服禮章一如王者。以宗敞為 太府主簿、錄記室事。

  傉檀偽游澆河,襲徙西平、湟河諸羌三萬余戶于武興、番禾、武威、昌松四郡。 征集戎夏之兵五萬余人,大閱于方亭,遂伐沮渠蒙遜,入西陜。蒙遜率眾來距,戰(zhàn) 于均石,為蒙遜所敗。傉檀率騎二萬,運谷四萬石以給西郡。蒙遜攻西郡,陷之。 其后傉檀又與赫連勃勃戰(zhàn)于陽武,為勃勃所敗,將佐死者十余人,傉檀與數(shù)騎奔南 山,幾為追騎所得。傉檀懼東西寇至,徙三百里內(nèi)百姓入于姑臧,國中駭怨。屠各 成七兒因百姓之擾也,率其屬三百人,叛傉檀于北城。推梁貴為盟主,貴閉門不應(yīng)。 一夜眾至數(shù)千。殿中都尉張猛大言于眾曰:“主上陽武之敗,蓋恃眾故也。責(zé)躬悔 過,明君之義,諸君何故從此小人作不義之事!殿內(nèi)武旅正爾相尋,目前之危,悔 將無及。”眾聞之,咸散。七兒奔晏然,殿中騎將白路等追斬之。軍諮祭酒梁裒、 輔國司馬邊憲等七人謀反,傉檀悉誅之。

  姚興以傉檀外有陽武之敗,內(nèi)有邊、梁之亂,遣其尚書郎韋宗來觀釁。亻辱檀 與宗論六國從橫之規(guī),三家戰(zhàn)爭之略,遠言天命廢興,近陳人事成敗,機變無窮, 辭致清辯。宗出而嘆曰:“命世大才、經(jīng)綸名教者,不必華宗夏士;撥煩理亂、澄 氣濟世者,亦未必《八索》、《九丘》。五經(jīng)之外,冠冕之表,復(fù)自有人。車騎神 機秀發(fā),信一代之偉人,由余、日磾豈足為多也!”宗還長安,言于興曰:“涼州 雖殘弊之后,風(fēng)化未頹,傉檀權(quán)詐多方,憑山河之固,未可圖也?!迸d曰:“勃勃 以烏合之眾尚能破之,吾以天下之兵,何足克也!”宗曰:“形移勢變,終始殊途, 陵人者易敗,自守者難攻。陽武之役,傉檀以輕勃勃致敗。今以大軍臨之,必自固 求全,臣竊料群臣無傉檀匹也。雖以天威臨之,未見其利?!迸d不從,乃遣其將姚 弼及斂成等率步騎三萬來伐,又使其將姚顯為弼等后繼,遺傉檀書云“遣尚書左仆 射齊難討勃勃,懼其西逸,故令弼等于河西邀之?!眰仗匆詾槿?,遂不設(shè)備。弼眾 至漠口,昌松太守蘇霸嬰城固守,弼喻霸令降,霸曰:“汝違負盟誓,伐委順之籓, 天地有靈,將不祐汝!吾寧為涼鬼,何降之有!”城陷,斬霸。弼至姑臧,屯于西 苑。州人王鐘、宋鐘、王娥等密為內(nèi)應(yīng),候人執(zhí)其使送之。傉檀欲誅其元首,前軍 伊力延侯曰:“今強敵在外,內(nèi)有奸豎,兵交勢踧,禍難不輕,宜悉坑之以安內(nèi)外?!?傉檀從之,殺五千余人,以婦女為軍賞。命諸郡縣悉驅(qū)牛羊于野,斂成縱兵虜掠。 傉檀遣其鎮(zhèn)北俱延、鎮(zhèn)軍敬歸等十將率騎分擊,大敗之,斬首七千余級。姚弼固壘 不出,傉檀攻之未克,乃斷水上流,欲以持久斃之。會雨甚,堰壞,弼軍乃振。姚 顯聞弼敗,兼道赴之,軍勢甚盛。遣射將孟欽等五人挑戰(zhàn)于涼風(fēng)門,弦未及發(fā),材 官將軍宋益等馳擊斬之。顯乃委罪斂成。遣使謝傉檀,引師而歸。

  傉檀于是僭即涼王位,赦其境內(nèi),改年為嘉平,置百官。立夫人折掘氏為五后, 世子武臺為太子、錄尚書事,左長史趙晁、右長史郭倖為尚書左右仆射,鎮(zhèn)北俱延 為太尉,鎮(zhèn)軍敬歸為司隸校尉,自余封署各有差。

  遣其左將軍枯木、駙馬都尉胡康伐沮渠蒙遜,掠臨松人千余戶而還。蒙遜大怒, 率騎五千至于顯美方亭,破車蓋鮮卑而還。俱延又伐蒙遜,大敗而歸。傉檀將親率 眾伐蒙遜,趙晁及太史令景保諫曰:“今太白未出,歲星在西,宜以自守,難以伐 人。比年天文錯亂,風(fēng)霧不時,唯修德責(zé)躬可以寧吉?!眰仗丛唬骸懊蛇d往年無狀, 入我封畿,掠我邊疆,殘我禾稼。吾蓄力待時,將報東門之恥,今大軍已集,卿欲 沮眾邪?”保曰:“陛下不以臣不肖,使臣主察乾象,若見事不言,非為臣之體。 天文顯然,動必?zé)o利。”傉檀曰:“吾以輕騎五萬伐之,蒙遜若以騎兵距我,則眾 寡不敵;兼步而來,則舒疾不同;救右則擊其左,赴前則攻其后,終不與之交兵接 戰(zhàn),卿何懼乎?”保曰:“天文不虛,必將有變?!眰仗磁i保而行,曰:“有 功當殺汝以徇,無功封汝百戶侯,”既而蒙遜率眾來距,戰(zhàn)于窮泉,傉檀大敗,單 馬奔還。景保為蒙遜所擒,讓之曰:“卿明于天文,為彼國所任,違天犯順,智安 在乎?”保曰:“臣匪為無智,但言而不從?!泵蛇d曰:“昔漢祖困于平城,以婁 敬為功;袁紹敗于官渡,而田豐為戮。卿策同二子,貴主未可量也。卿必有婁敬之 賞者,吾今放卿,但恐有田豐之禍耳?!北T唬骸肮丫m才非漢祖,猶不同本初, 正可不得封侯,豈慮禍也。”蒙遜乃免之。至姑臧,傉檀謝之曰:“卿,孤之蓍龜 也,而不能從之,孤之深罪?!狈獗0餐ず睢?/p>

  蒙遜進圖姑臧,百姓懲東苑之戮,悉皆驚散。壘掘、麥田、車蓋諸部盡降于蒙 遜。傉檀遣使請和,蒙遜許之,乃遣司隸校尉敬歸及子他為質(zhì),歸至胡坑,逃還, 他為追兵所執(zhí)。蒙遜徙其眾八千余戶而歸。右衛(wèi)折掘奇鎮(zhèn)據(jù)石驢山以叛。傉檀懼為 蒙遜所滅,又慮奇鎮(zhèn)克嶺南,乃遷于樂都,留大司農(nóng)成公緒守姑臧。傉檀始出城, 焦諶、王侯等閉門作難,收合三千余家,保據(jù)南城。諶推焦朗為大都督、龍驤大將 軍,諶為涼州刺史,降于蒙遜。鎮(zhèn)軍敬歸討奇鎮(zhèn)于石驢山,戰(zhàn)敗,死之。

  蒙遜因克姑臧之威來伐,傉檀遣其安北段茍、左將軍云連乘虛出番禾以襲其后, 徙三千余家于西平。蒙遜圍樂都,三旬不克,遣使謂傉檀曰:“若以寵子為質(zhì),我 當還師。”傉檀曰:“去否任卿兵勢。卿違盟無信,何質(zhì)以供!”蒙遜怒,筑室返 耕,為持久之計。群臣固請,乃以子安周為質(zhì)。蒙遜引歸。

  吐谷渾樹洛干率眾來伐,傉檀遣其太子武臺距之,為洛干所敗。

  傉檀又將伐蒙遜,邯川護軍孟愷諫曰:“蒙遜初并姑臧,兇勢甚盛,宜固守伺 隙,不可妄動?!辈粡摹N宓谰氵M,至番禾、苕藋,掠五千余戶。其將屈右進曰: “陛下轉(zhuǎn)戰(zhàn)千里,前元完陣,徙戶資財,盈溢衢路,宜倍道旋師,早度峻險。蒙遜 善于用兵,士眾習(xí)戰(zhàn),若輕軍卒至,出吾慮表,大敵外逼,徙戶內(nèi)攻,危之道也?!?衛(wèi)尉伊力延曰:“我軍勢方盛,將士勇氣自倍,彼徒我騎,勢不相及,若倍道旋師, 必捐棄資財,示人以弱,非計也?!鼻页龆嫫渲T弟曰:“吾言不用,天命也。 此吾兄弟死地。”俄而昏霧風(fēng)雨,蒙遜軍大至,傉檀敗績而還。蒙遜進圍樂都,傉 檀嬰城固守,以子染干為質(zhì),蒙遜乃歸,久之,遣安西紇勃耀兵西境。蒙遜侵西平, 徙戶掠牛馬而還。

  邯川護軍孟愷表鎮(zhèn)南、湟河太守文支荒酒愎諫,不血阝政事。傉檀謂伊力延曰: “今州土傾覆,所杖者文支而已,將若之何?”延曰:“宜召而訓(xùn)之,使改往修來?!?傉檀乃召文支,既到,讓之曰:“二兄英姿早世,吾以不才嗣統(tǒng),不能負荷大業(yè), 顛狽如是,胡顏視世,雖存若隕。庶憑子鮮存衛(wèi),藉文種復(fù)吳,卿之謂也。聞卿唯 酒是耽,荒廢庶事。吾年已老,卿復(fù)若斯,祖宗之業(yè)將誰寄也。”文支頓首陳謝。

  邯川人衛(wèi)章等謀殺孟愷,南啟乞伏熾磐。郭越止之曰:“孟尹寬以惠下,何罪 而殺之!吾寧違眾而死,不負君以生。”乃密告之愷,誘章等飲酒,殺四十余人。 愷懼熾磐軍之至,馳告文支,文支遣將軍匹珍赴之。熾磐軍到城,聞?wù)鋵⒅?,引歸。

  蒙遜又攻樂都,二旬不克而還。鎮(zhèn)南文支以湟河降蒙遜,徙五千余戶于姑臧。 蒙遜又來伐,傉檀以太尉俱延為質(zhì),蒙遜乃引還。

  傉檀議欲西征乙弗,孟愷諫曰:“連年不收,上下饑弊,南逼熾磐,北迫蒙遜, 百姓騷動,下不安業(yè)。今遠征雖克,后患必深,不如結(jié)盟熾磐,通糴濟難,慰喻雜 部,以廣軍資,畜力繕兵,相時而動。《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下圖之?!眰仗丛唬骸肮聦⒙缘?,卿無沮眾。”謂其太子武臺曰:“今不種多年, 內(nèi)外俱窘,事宜西行,以拯此弊。蒙遜近去,不能卒來,旦夕所慮,唯在熾盤。彼 名微眾寡,易以討御,吾不過一月,自足周旋。汝謹守樂都,無使失墮。”傉檀乃 率騎七千襲乙弗,大破之,獲牛馬羊四十余萬。

  熾磐乘虛來襲,撫軍從事中郎尉肅言于武臺曰:“今外城廣大,難以固守,宜 聚國人于內(nèi)城,肅等率諸晉人距戰(zhàn)于外,如或不捷,猶有萬全?!蔽渑_曰:“小賊 蕞爾,旦夕當走,卿何慮之過也?!蔽渑_懼晉人有二心也,乃召豪望有勇謀者閉之 于內(nèi)。孟愷泣曰:“熾磐不道,人神同憤,愷等進則荷恩重遷,退顧妻子之累,豈 有二乎!今事已急矣,人思自效,有何猜邪?”武臺曰:“吾豈不知子忠,實懼余 人脫生慮表,以君等安之耳?!币谎菨?。

  安西樊尼自西平奔告?zhèn)仗?,傉檀謂眾曰:“今樂都為熾磐所陷,男夫盡殺,婦 女賞軍,雖欲歸還,無所赴也。卿等能與吾藉乙弗之資,取契汗以贖妻子者,是所 望也。不爾,歸熾磐便為奴仆矣,豈忍見妻子在他人懷抱中!”遂引師而西,眾多 逃返,遣鎮(zhèn)北段茍追之,茍亦不還。于是將士皆散,惟中軍紇勃、后軍洛肱、安西 樊尼、散騎侍郎陰利鹿在焉。傉檀曰:“蒙遜、熾磐昔皆委質(zhì)于吾,今而歸之,不 亦鄙哉!四海之廣,匹夫無所容其身,何其痛也!蒙遜與吾名齊年比,熾磐姻好少 年,俱其所忌,勢皆不濟。與其聚而同死,不如分而或全。樊尼長兄之子,宗部所 寄,吾眾在北者戶垂二萬,蒙遜方招懷遐邇,存亡繼絕,汝其西也。紇勃、洛肱亦 與尼俱。吾年老矣,所適不容,寧見妻子而死!”遂歸熾磐,唯陰利鹿隨之。傉檀 謂利鹿曰:“去危就安,人之常也。吾親屬皆散,卿何獨留?”利鹿曰:“臣老母 在家,方寸實亂。但忠孝之義,勢不俱全。雖不能西哭沮渠,申包胥之誠;東感秦 援,展毛遂之操,負羈靮而侍陛下者,臣之分也。惟愿開弘遠猷,審進止之算?!?傉檀嘆曰:“知人固未易,人亦未易知。大臣親戚皆棄我去,終紿不虧者,唯卿一 人。歲寒不凋,見之于卿。”傉檀至西平,熾磐遣使郊迎,待以上賓之禮。

  初,樂都之潰也,諸城皆降于熾磐,傉檀將尉賢政固守浩亹不下。熾磐呼之曰: “樂都已潰,卿妻子皆在吾間,孤城獨守,何所為也!”賢政曰:“受涼王厚恩, 為國家籓屏,雖知樂都已陷,妻子為擒,先歸獲賞,后順受誅,然不知主上存亡, 未敢歸命。妻子小事,豈足動懷!昔羅憲待命,晉文亮之;文聘后來,魏武不責(zé)。 邀一時之榮,忘委付之重,竊用恥焉,大王亦安用之哉!”熾磐乃遣武臺手書喻政, 政曰:“汝為國儲,不能盡節(jié),面縛于人,棄父負君,虧萬世之業(yè),賢政義士,豈 如汝乎!”既而聞傉檀至左南,乃降。

  熾磐以傉檀為驃騎大將軍,封左南公。歲余,為熾磐所鴆。左右勸傉檀解藥, 傉檀曰:“吾病豈宜療邪!”遂死,時年五十一,在位十三年,偽謚景王。武臺后 亦為熾磐所殺。傉檀少子保周、臘于破羌、俱延子覆龍、鹿孤孫副周、烏孤孫承缽 皆奔沮渠蒙遜。久之,歸魏,魏以保周為張掖王,覆龍酒泉公,破羌西平公,副周 永平公,承缽昌松公。

  烏孤以安帝隆安元年僭立,至傉檀三世,凡十九年,以安帝義熙十年滅。

  史臣曰:禿發(fā)累葉酋豪,擅強邊服,控弦玉塞,躍馬金山,候滿月而窺兵,乘 折膠而縱鏑,禮容弗被,聲教斯阻。烏孤納苻渾之策,治兵以討不賓;鹿孤從史暠 之言,建學(xué)而延胄子。遂能開疆河右,抗衡強國。道由人弘,抑此之謂!

  傉檀承累捷之銳,藉二昆之資,摧呂氏算無遣策,取姑臧兵不血刃,武略雄圖, 比蹤前烈。既而叨竊重位,盈滿易期,窮兵以逞其心,縱慝自貽其弊,地奪于蒙遜, 勢衄于赫連,覆國喪身,猶為幸也。昔宋殤好戰(zhàn),致災(zāi)于華督;楚靈黷武,取殺于 乾溪。異代同亡,其于傉檀見之矣。

  贊曰:禿發(fā)弟兄,擅雄群虜。開疆河外,清氛西土。傉檀杰出,騰駕時英。窮 兵黷武,喪國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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