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列傳·卷二十一

  ○魏徵

  魏徵,字玄成,鉅鹿曲城人也。父長賢,北齊屯留令。徵少孤貧,落拓有大志, 不事生業(yè),出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大業(yè) 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以應(yīng)李密,召徵使典書記。密每見寶藏之疏,未嘗不稱善, 既聞徵所為,遽使召之。徵進(jìn)十策以干密,雖奇之而不能用。及王世充攻密于洛口, 徵說密長史鄭颋曰:“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卒死傷多矣;又軍無府庫,有功不賞。 戰(zhàn)士心惰,此二者難以應(yīng)敵。未若深溝高壘,曠日持久,不過旬月,敵人糧盡,可 不戰(zhàn)而退,追而擊之,取勝之道。且東都食盡,世充計窮,意欲死戰(zhàn),可謂窮寇難 與爭鋒,請慎無與戰(zhàn)。”颋曰:“此老生之常談耳!”徵曰:“此乃奇謀深策,何 謂常談?”因拂衣而去。及密敗,徵隨密來降,至京師,久不見知。自請安輯山東, 乃授秘書丞,驅(qū)傳至黎陽。時徐世勣尚為李密擁眾,徵與世勣書曰:

  自隋末亂離,群雄競逐,跨州連郡,不可勝數(shù)。魏公起自叛徒,奮臂大呼,四 方響應(yīng),萬里風(fēng)馳,云合霧聚,眾數(shù)十萬。威之所被,將半天下,破世充于洛口, 摧化及于黎山。方欲西蹈咸陽,北凌玄闕,揚(yáng)旌瀚海,飲馬渭川,翻以百勝之威, 敗于奔亡之虜。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歸,不可以力爭。是以魏公思皇天之乃睠, 入函谷而不疑。公生于擾攘之時,感知己之遇。根本已拔,確乎不動,鳩合遺散, 據(jù)守一隅。世充以乘勝余勇,息其東略;建德因侮亡之勢,不敢南謀。公之英聲, 足以振于今古。然誰無善始,終之慮難。去就之機(jī),安危大節(jié)。若策名得地,則九 族廕其余輝;委質(zhì)非人,則一身不能自保。殷鑒不遠(yuǎn),公所聞見。孟賁猶豫,童子 先之,知幾其神,不俟終日。今公處必爭之地,乘宜速之機(jī),更事遲疑,坐觀成敗, 恐兇狡之輩,先人生心,則公之事去矣。

  世勣得書,遂定計遣使歸國,開倉運(yùn)糧,以饋淮安王神通之軍。俄而建德悉眾 南下,攻陷黎陽,獲徵,署為起居舍人。及建德就擒,與裴矩西入關(guān)。隱太子聞其 名,引直洗馬,甚禮之。徵見太宗勛業(yè)日隆,每勸建成早為之所。及敗,太宗使召 之,謂曰:“汝離間我兄弟,何也?”徵曰:“皇太子若從徵言,必?zé)o今日之禍?!?太宗素器之,引為詹事主簿。及踐祚,擢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使安輯河北, 許以便宜從事。徵至磁州,遇前宮千牛李志安、齊王護(hù)軍李思行錮送詣京師。徵謂 副使李桐客曰:“吾等受命之日,前宮、齊府左右,皆令赦原不問。今復(fù)送思行, 此外誰不自疑?徒遣使往,彼必不信,此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且公家之利,知 無不為,寧可慮身,不可廢國家大計。今若釋遣思行,不問其罪,則信義所感,無 遠(yuǎn)不臻。古者,大夫出疆,茍利社稷,專之可也。況今日之行,許以便宜從事,主 上既以國士見待,安可不以國士報之乎?”即釋遣思行等,仍以啟聞,太宗甚悅。

  太宗新即位,勵精政道,數(shù)引徵入臥內(nèi),訪以得失。徵雅有經(jīng)國之才,性又抗 直,無所屈撓。太宗與之言,未嘗不欣然納受。徵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 無不言。太宗嘗勞之曰:“卿所陳諫,前后二百余事,非卿至誠奉國,何能若是?” 其年,遷尚書左丞。或有言徵阿黨親戚者,帝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案驗無狀,彥博奏 曰:“徵為人臣,須存形跡,不能遠(yuǎn)避嫌疑,遂招此謗。雖情在無私,亦有可責(zé)?!?帝令彥博讓徵,且曰:“自今后不得不存形跡。”他日,徵入奏曰:“臣聞君臣協(xié) 契,義同一體。不存公道,唯事形跡,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之興喪,或未 可知。”帝瞿然改容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愿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 為忠臣?!钡墼唬骸爸摇⒘加挟惡酰俊贬缭唬骸傲汲?,稷、契、咎陶是也。忠臣, 龍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 夷,君陷大惡,家國并喪,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yuǎn)矣?!钡凵罴{其言,賜絹 五百匹。貞觀三年,遷秘書監(jiān),參預(yù)朝政。徵以喪亂之后,典章紛雜,奏引學(xué)者校 定四部書。數(shù)年之間,秘府圖籍,粲然畢備。時高昌王麹文泰將入朝,西域諸國咸 欲因文泰遣使貢獻(xiàn),太宗令文泰使人厭怛紇干往迎接之。徵諫曰:“中國始平,瘡 痍未復(fù),若微有勞役,則不自安。往年文泰入朝,所經(jīng)州縣,猶不能供,況加于此 輩。若任其商賈來往,邊人則獲其利;若為賓客,中國即受其弊矣。漢建武二十二 年,天下已寧。西域請置都護(hù)、送侍子,光武不許,蓋不以蠻夷勞弊中國也。今若 許十國入貢,其使不下千人,欲使緣邊諸州何以取濟(jì)?人心萬端,后雖悔之,恐無 所及。”上善其議。時厭怛紇干已發(fā),遽追止之。后太宗幸九成宮,因有宮人還京, 憩于湋川縣之官舍。俄又右仆射李靖、侍中王珪繼至,官屬移宮人于別所而舍靖等。 太宗聞之,怒曰:“威福之柄,豈由靖等?何為禮靖而輕我宮人!”即令案驗湋川 官屬及靖等。徵諫曰:“靖等,陛下心膂大臣;宮人,皇后掃除之隸。論其委付, 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訪朝廷法式,歸來,陛下問人間疾苦。靖等自當(dāng)與官 吏相見,官吏亦不可不謁也。至于宮人,供食之外,不合參承。若以此罪責(zé)縣吏, 恐不益德音,徒駭天下耳目?!钡墼唬骸肮允且??!蹦酸尮倮糁?,李靖等亦寢 而不問。尋宴于丹霄樓,酒酣。太宗謂長孫無忌曰:“魏徵、王珪,昔在東宮,盡 心所事,當(dāng)時誠亦可惡。我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日,足為無愧古人。然徵每諫我不 從,發(fā)言輒即不應(yīng),何也?”對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陳論,若不從輒應(yīng),便 恐此事即行?!钡墼唬骸暗?dāng)時且應(yīng),更別陳論,豈不得耶?”徵曰:“昔舜誡群 臣:‘爾無面從,退有后言?!舫济鎻谋菹路绞贾G,此即‘退有后言’,豈是稷、 契事堯、舜之意耶?”帝大笑曰:“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徵拜謝曰:“陛下導(dǎo)之使言,臣所以敢諫,若陛下不受臣諫,豈敢數(shù)犯龍鱗?”是 月,長樂公主將出降,帝以皇后所生,敕有司資送倍于永嘉長公主。徵曰:“不可。 昔漢明欲封其子,云‘我子豈與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陽?!笆芬詾槊勒?。天子 姊妹為長公主,子為公主,既加‘長’字,即是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淺深,無容禮 相逾越。”上然其言,入告長孫皇后,后遣使赍錢四十萬、絹四百匹,詣徵宅以賜 之。尋進(jìn)爵郡公。七年,代王珪為侍中,尚書省滯訟有不決者,詔徵評理之。徵性 非習(xí)法,但存大體,以情處斷,無不悅服。初,有詔遣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周史》, 孔穎達(dá)、許敬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陳史》,李百藥撰《齊史》。徵 受詔總加撰定,多所損益,薦在簡正?!端迨贰沸蛘?,皆徵所作、《梁》、《陳》、 《齊》各為總論,時稱良史。史成,加左光祿大夫,進(jìn)封鄭國公,賜物二千段。

  徵自以無功于國,徒以辯說,遂參帷幄,深懼滿盈,后以目疾頻表遜位。太宗 曰:“朕拔卿于讎虜之中,任公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嘗不諫。公獨(dú)不見金之 在礦也,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寶,朕方自比于金,以卿為良匠。卿 雖有疾,未為衰老,豈得便爾?”其年,徵又面請遜位,太宗難違之,乃拜徵特進(jìn), 仍知門下事。其后又頻上四疏,以陳得失。其一曰: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yùn),繼體守文,控御英杰,南面臨下,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齊 高明于日月,本枝百代,傳祚無窮。然而克終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 之失其道也。殷鑒不遠(yuǎn),可得而言。昔在有隋,統(tǒng)一寰宇,甲兵強(qiáng)盛,四十余年, 風(fēng)行萬里,威動殊俗;一旦舉而棄之,盡為他人之有。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 欲社稷之長久,故行桀虐,以就滅亡哉?恃其富強(qiáng),不虞后患。驅(qū)天下以從欲,罄 萬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遠(yuǎn)方之奇異。宮宇是飾,臺榭是崇,徭役無時,干 戈不戢。外示威重,內(nèi)多險忌。讒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 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殞于匹夫之手,子孫殄滅,為天下 笑,深可痛哉!圣哲乘機(jī),拯其危溺,八柱傾而復(fù)正,四維絕而更張。遠(yuǎn)肅邇安, 不逾于期月;勝殘去殺,無待于百年。今宮觀臺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 矣;姬姜淑媛,盡侍于側(cè)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之所以亡,念我之 所以得,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焚鹿臺之寶衣,毀阿房之廣殿,懼危亡于峻宇,思 安處于卑宮,則神化潛通,無為而理,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毀,即仍其舊,除其不 急,損之又損。雜茅茨于桂棟,參玉砌以土階,悅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 逸,作之者勞,億兆悅以子來,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終, 忘締構(gòu)之艱難,謂天命之可恃。忽彩椽之恭儉,追雕墻之侈靡,因其基以廣之,增 其舊而飾之。觸類而長,不思止足,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譬之負(fù)薪 救火,揚(yáng)湯止沸,以亂易亂,與亂同道,莫可則也,后嗣何觀,則人怨神怒;人怨 神怒,則災(zāi)害必下,而禍亂必作。禍亂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終者,鮮矣!順天革命 之后,隆七百之祚,貽厥孫謀,傳之萬世,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其二曰: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yuǎn)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 其德義。源不深而豈望流之遠(yuǎn),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治,雖在下 愚,知其不可,而況于明哲乎!人君當(dāng)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 保無疆之休。不念于居安思危,戒貪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 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 有善始者實(shí)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 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 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yán)刑,振之以威怒,終茍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君人者,誠能 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所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 溢則思江海而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qū)以為度,恐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 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 因怒而濫刑??偞耸迹肫澗诺?,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 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 以養(yǎng)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 虧無為之大道哉!

  其三曰:

  臣聞《書》曰:“明德慎罰,惟刑恤哉!”《禮》云:“為上易事,為下易知, 則刑不煩矣。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矣?!狈蛏弦资?,下易知,君長不 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上播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后太平 之基不墜,“康哉”之詠斯起。當(dāng)今道被華夷,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yuǎn)不臻。 然言尚于簡大,志在于明察,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為畫 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蛏昵诤鹾脨?,輕重由乎 喜怒。遇喜則矜其刑于法中,逢怒則求其罪于事外;所好則鉆皮出其毛羽,所惡則 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則刑斯濫矣;毛羽可出,則賞典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 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且夫 豫暇清談,皆敦尚于孔、老;威怒所至,則取法于申、韓。直道而行,非無三黜, 危人自安,蓋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風(fēng)已扇。夫上風(fēng)既扇,則下生百端, 人競趨時,則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shí)虧君道。昔州黎上下其手,楚國之法遂差; 張湯輕重其心,漢朝之刑以弊。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況人君之高下,將 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圣之聰明,無幽微而不燭,豈神有所不達(dá),智有所不通哉? 安其所安,不以恤刑為念;樂其所樂,遂忘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兇同域,唯人 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zé)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給不贍,或以人不從欲,皆非 致治之所急,實(shí)乃驕奢之攸漸。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來,富不與奢期而奢自至, 非徒語也。且我之所代,實(shí)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圣明之所臨照。以隋氏之甲兵, 況當(dāng)今之士馬;以隋氏之府儲藏,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 度長計大,曾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強(qiáng)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寧,靜之也。 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微而難察也。鮮蹈平易之途,多 遵覆車之轍,何哉?在于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 自謂必?zé)o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于身將戮辱, 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鑒形之美惡,必就于止水;鑒國之安危,必取于亡國。《詩》曰:“殷鑒不 遠(yuǎn),在夏后之世?!庇衷唬骸胺タ路タ?,其則不遠(yuǎn)?!背荚府?dāng)今之動靜,思隋氏以 為鑒,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 思其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節(jié)嗜欲以從人。省畋游之娛,息靡麗之作,罷 不急之務(wù),慎偏聽之怒。近忠厚,遠(yuǎn)便佞,杜悅耳之邪說,聽苦口之忠言。去易進(jìn) 之人,賤難得之貨。采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罪己,惜十家之產(chǎn),順百姓之心。 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而千 里斯應(yīng),超上德于前載,樹風(fēng)聲于后昆。此圣哲之宏規(guī),帝王之盛業(yè),能事斯畢, 在乎慎守而已。夫守之則易,取之實(shí)難,既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 保之不固,則驕奢淫泆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易》云:“君子安不忘危, 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 陛下欲善之志,不減于昔時,聞過必改,少虧于曩日。若能以當(dāng)今之無事,行疇昔 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

  其四曰:

  臣聞為國之基,必資于德禮;君子所保,惟在于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 禮形則遠(yuǎn)人斯格。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于父子君臣,不可斯須而廢也。故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庇衷唬骸白怨沤杂兴溃藷o信不立?!蔽?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 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國,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 之中,君子所不為也。自王道休明,十有余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稟日積, 土地日廣。然而道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于誠信,雖 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故也。其所由來者漸,非一朝一夕之故。昔貞觀之始, 聞善若驚,暨五六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后,漸惡直言,雖或勉強(qiáng),時有所容, 非復(fù)曩時之豁如也。謇諤之士,稍避龍鱗;便佞之徒,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為朋黨, 謂告訐者為至公,謂強(qiáng)直者為擅權(quán),謂忠讜者為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而可疑; 謂之至公,雖矯偽而無咎。強(qiáng)直者畏擅權(quán)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至于竊斧生疑, 投杼致惑,正人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諍。熒惑視聽,郁于大道,妨化損德, 其在茲乎?故孔子惡利口之覆邦家,蓋為此也。且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 之惡,揚(yáng)人之善,臨難無茍免,殺身以成仁。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唯利之所 在,危人以自安。夫茍在危人,則何所不至。今將求致治,必委之于君子;事有得 失,或訪之于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 疏則情或不通。是譽(yù)毀在于小人,刑罰加于君子,實(shí)興喪所在,亦安危所系,可不 慎哉!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jīng)國,慮不及遠(yuǎn),雖竭力盡誠,猶未免于傾 ??;況內(nèi)懷奸利,承顏順旨,其為患禍,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 焉,未見小人而仁者?!比粍t君子不能無小惡,惡不積,無妨于正道;小人或時有 小善,善不積,不足以立忠。今謂之善人矣,復(fù)慮其有不信,何異夫立直木而疑其 影之不直乎?雖竭精神,勞思慮,其不可亦已明矣。

  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于內(nèi)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 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義,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昔齊桓公問于管仲 曰:“吾欲酒腐于爵,肉腐于俎,得無害于霸乎?”管仲曰:“此極非其善者,然 亦無害霸也?!惫唬骸昂稳缍Π院酰俊痹唬骸安荒苤?,害霸也;知而不能用, 害霸也;用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睍x中行穆伯攻鼓, 經(jīng)年而不能下,饋間倫曰:“鼓之嗇夫,間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蹦?伯不應(yīng)。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為不???”穆伯曰: “間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間倫下之,吾不可以不賞。賞之,是賞佞人也。佞 人得志,是使晉國之士舍仁而為佞,雖得鼓,將何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 霸者之佐,猶慎于信任,遠(yuǎn)避佞人也如此,況乎為四海之大君,應(yīng)千齡之上圣,而 可使巍巍之盛德,復(fù)將有所間然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 以信,厲之以義,節(jié)之以禮,然后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絕其佞邪,君 子自強(qiáng)不息。無為之化,何遠(yuǎn)之有?善善而不能進(jìn),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于有罪, 賞不加于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

  太宗手詔嘉美,優(yōu)納之。嘗謂長孫無忌曰:“朕即位之初,上書者或言‘人主 必須威權(quán)獨(dú)運(yùn),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唯有魏徵勸朕‘偃革 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yuǎn)人自服’。朕從其語,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 朝貢,九夷重譯,相望于道。此皆魏徵之力也。”

  太宗嘗嫌上封者眾,不近事實(shí),欲加黜責(zé)。徵奏曰:“古者立誹謗之木,欲聞 己過。今之封事,謗木之流也。陛下思聞得失,祗可恣其陳道。若所言衷,則有益 于陛下;若不衷,無損于國家?!碧谠唬骸按搜允且病!辈诙仓:筇谠?洛陽宮,幸積翠池,宴群臣,酒酣各賦一事。太宗賦《尚書》曰:“日昃玩百篇, 臨燈披《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滅身資累 惡,成名由積善?!贬缳x西漢曰:“受降臨軹道,爭長趣鴻門。驅(qū)傳渭橋上,觀兵 細(xì)柳屯。夜宴經(jīng)柏谷,朝游出杜原。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碧谠唬骸拔横?每言,必約我以禮也。”尋以修定《五禮》,當(dāng)封一子為縣男,請讓孤兄子叔慈。 太宗愴然曰:“卿之此心,可以勵俗。”遂許之。十二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 “三品以上遇親王于途,皆降乘,違法申敬,有乖儀準(zhǔn)?!碧谠唬骸扒漭吔宰猿?貴,卑我兒子乎?”徵進(jìn)曰:“自古迄茲,親王班次三公之下。今三品皆曰天子列 卿及八座之長,為王降乘,非王所宜當(dāng)也。求諸故事,則無可憑;行之于今,又乖 國憲。”太宗曰:“國家所以立太子者,擬以為君也。然則人之修短,不在老少, 設(shè)無太子,則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輕我子耶?”徵曰:“殷家尚質(zhì),有兄終 弟及之義;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窺覦,塞禍亂之源本,有國者之所 深慎?!庇谑撬炜色曌?。會皇孫誕育,召公卿賜宴,太宗謂侍臣曰:“貞觀以前, 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后,盡心于我,獻(xiàn)納忠讜, 安國利民,犯顏正諫,匡朕之違者,唯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于是親 解佩刀以賜二人。

  徵以戴圣《禮記》編次不倫,遂為《類禮》二十卷,以類相從,削其重復(fù),采 先儒訓(xùn)注,擇善從之,研精覃思,數(shù)年而畢。太宗覽而善之,賜物一千段,錄數(shù)本 以賜太子及諸王,仍藏之秘府。

  先是,遣使詣西域立葉護(hù)可汗,未還,又遣使多赍金銀帛歷諸國市馬。徵諫曰: “今以立可汗為名,可汗未定,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市馬,不為專意立可 汗??珊沟昧?,則不甚懷恩。諸蕃聞之,以為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失義矣。 昔漢文有獻(xiàn)千里馬者,曰:吾兇行日三十里,吉行五十里,鑾輿在前,屬車在后, 吾獨(dú)乘千里馬將安之?乃賞其道里所費(fèi)而返之。漢光武有獻(xiàn)千里馬及寶劍者,馬以 駕鼓車,劍以賜騎士。陛下凡所施為,皆邈逾三王之上,奈何至于此事,欲為孝文、 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 求而得之,不足為貴也?!菹驴v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之言乎?”太宗 納其言而止。時公卿大臣并請封禪,唯徵以為不可。太宗曰:“朕欲卿極言之。豈 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諸夏未治安耶?遠(yuǎn)夷不慕義耶?嘉瑞不至耶?年谷不登耶? 何為而不可?”對曰:“陛下功則高矣,而民未懷惠;德雖厚矣,而澤未滂流;諸 夏雖安,未足以供事;遠(yuǎn)夷慕義,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羅猶密;積歲豐稔, 倉廩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yuǎn)譬,且借喻于人。今有人十年長患,療治 且愈,此人應(yīng)皮骨僅存,便欲使負(fù)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 十年,陛下為之良醫(yī),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shí),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 封,萬國咸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伊、洛以東,暨乎海岱,灌莽巨澤,蒼 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jìn)退艱阻,豈可引彼夷狄,示以虛弱? 竭財以賞,未厭遠(yuǎn)人之望;重加給復(fù),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zāi),風(fēng)雨之變, 庸夫橫議,悔不可追。豈獨(dú)臣之懇誠,亦有輿人之誦?!碧诓荒軍Z。是后,右仆 射缺,欲拜之,徵固讓乃止。及皇太子承乾不修德業(yè),魏王泰寵愛日隆,內(nèi)外庶僚, 并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dāng)今朝臣忠謇,無逾魏徵,我遣傅皇太子, 用絕天下之望?!笔?,拜太子太師,知門下省事如故。徵自陳有疾,詔答曰: “漢之太子,四皓為助,我之賴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臥護(hù)之。”其年,稱 綿惙,中使相望。徵宅先無正寢,太宗欲為小殿,輟其材為徵營構(gòu),五日而成,遣 中使赍素褥布被而賜之,遂其所尚也。及病篤,輿駕再幸其第,撫之流涕,問所欲 言,徵曰:“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焙髷?shù)日,太宗夜夢徵若平生,及旦而奏徵 薨,時年六十四。太宗親臨慟哭,廢朝五日,贈司空、相州都督,謚曰文貞。給羽 葆鼓吹、班劍四十人,賻絹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及將祖載,徵妻裴氏曰: “徵平生儉素,今以一品禮葬,羽儀甚盛,非亡者之志。”悉辭不受,竟以布車載 柩,無文彩之飾。太宗登苑西樓,望喪而哭,詔百官送出郊外。帝親制碑文,并為 書石。其后追思不已,賜其實(shí)封九百戶。嘗臨朝謂侍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 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 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徵亡后,朕遣人至宅,就其書函得表一紙,始立表草, 字皆難識,唯前有數(shù)行,稍可分辯,云:‘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 用惡人則國亂。公卿之內(nèi),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唯見其善。愛憎之間, 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貳,可以興矣。’其遺 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書之于笏,知而必諫也?!贬鐮?貌不逾中人,而素有膽智,每犯顏進(jìn)諫,雖逢王赫斯怒,神色不移。嘗密薦中書侍 郎杜正倫及吏部尚書侯君集有宰相之材。徵卒后,正倫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誅,太 宗始疑徵阿黨。徵又自錄前后諫諍言辭往復(fù)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 不悅。先許以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玉,于是手詔?;?,顧其家漸衰矣。徵四子,叔 琬、叔璘、叔瑜。叔玉襲爵國公,官至光祿少卿;叔瑜至潞州刺史,叔璘禮部侍郎, 則天時為酷吏所殺。神龍初,繼封叔玉子膺為鄭國公。

  叔瑜子華,開元初太子右庶子。

  史臣曰:臣嘗讀漢史《劉更生傳》,見其上書論王氏擅權(quán),恐移運(yùn)祚,漢成不 悟,更生徘徊伊郁,極言而不顧禍患,何匡益忠盡也如此!當(dāng)更生時,諫者甚多。 如谷永、楊興之上言,圖為奸利,與賊臣為鄉(xiāng)導(dǎo),梅福、王吉之言,雖近古道,未 切事情。則納諫任賢,詎宜容易!臣嘗閱《魏公故事》,與文皇討論政術(shù),往復(fù)應(yīng) 對,凡數(shù)十萬言。其匡過弼違,能近取譬,博約連類,皆前代諍臣之不至者。其實(shí) 根于道義,發(fā)為律度,身正而心勁,上不負(fù)時主,下不阿權(quán)幸,中不侈親族,外不 為朋黨,不以逢時改節(jié),不以圖位賣忠。所載章疏四篇,可為萬代王者法。雖漢之 劉向、魏之徐邈、晉之山濤、宋之謝朏,才則才矣,比文貞之雅道,不有遺行乎? 前代諍臣,一人而已。

  贊曰:智者不諫,諫或不智。智者盡言,國家之利。鄭公達(dá)節(jié),才周經(jīng)濟(jì)。太 宗用之,子孫長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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