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列傳·卷六十三

　　○苗晉卿 裴冕 裴遵慶 子向 向子寅 寅子樞

　　苗晉卿，上黨壺關(guān)人。世以儒素稱。祖夔，高道不仕，追贈禮部尚書。父殆庶， 官至絳州龍門縣丞，早卒，以晉卿贈太子少保。

　　晉卿幼好學(xué)，善屬文，進(jìn)士擢第。初授懷州修武縣尉，歷奉先縣尉，坐累貶徐 州司戶參軍。秩滿隨調(diào)，判入高等，授萬年縣尉。遷侍御史，歷度支、兵、吏部三 員外郎。開元二十三年，遷吏部郎中。二十四年，與吏部郎中孫逖并拜中書舍人。 二十七年，以本官權(quán)知吏部選事。晉卿性謙柔，選人有訴訟索好官者，雖至數(shù)千言， 或聲色甚厲者，晉卿必含容之，略無慍色。二十九年，拜吏部侍郎。前后典選五年， 政既寬弛，胥吏多因緣為奸，賄賂大行。時天下承平，每年赴選常萬余人。李林甫 為尚書，專任廟堂，銓事唯委晉卿及同列侍郎宋遙主之。選人既多，每年兼命他官 有識者同考定書判，務(wù)求其實。天寶二年春，御史中丞張倚男奭參選，晉卿與遙以 倚初承恩，欲悅附之，考選人判等凡六十四人，分甲乙丙科，奭在其首。眾知奭不 讀書，論議紛然。有蘇孝慍者，嘗為范陽薊令，事安祿山，具其事告之。祿山恩寵 特異，謁見不常，因而奏之。玄宗大集登科人，御花萼樓親試，登第者十無一二； 而奭手持試紙，竟日不下一字，時謂之“曳白”。上怒，晉卿貶為安康郡太守，遙 為武當(dāng)郡太守，張倚為淮陽太守。敕曰：“門庭之間，不能訓(xùn)子；選調(diào)之際，仍以 托人?！睍r士子皆以為戲笑。

　　天寶三載閏二月，轉(zhuǎn)魏郡太守，充河北采訪處置使，居職三年，政化洽聞。會 入計，因上表請歸鄉(xiāng)里。既至壺關(guān)，望縣門而步。小吏進(jìn)曰：“太守位高德重，不 宜自輕。”晉卿曰：“《禮》：‘下公門，式路馬?！瘺r父母之邦，所宜尊敬。汝 何言哉！”大會鄉(xiāng)黨，歡飲累日而去。又俸錢三萬為鄉(xiāng)學(xué)本，以教授子弟。尋改河 東太守、河?xùn)|采訪使，入為尚書、東京留守，征為憲部尚書。屬祿山叛逆，楊國忠 以晉卿有時望，將抑之，乃奏云：“宜以大臣鎮(zhèn)東道?！彼斐鰹殛冎荽淌?、陜虢兩 州防御使。及入對，固辭老病，由是忤旨，改憲部尚書致仕。及朝廷失守，衣冠流 離道路，多為逆黨所脅，自陳希烈、張均已下數(shù)十人盡赴洛陽，晉卿潛遁山谷，南 投金州。會肅宗至鳳翔，手詔追晉卿赴行在，即日拜為左相，軍國大務(wù)悉以咨之。 既收兩京，以功封韓國公，食實封五百戶，改為侍中。后以賊寇漸除，屢乞骸骨， 優(yōu)詔許之，罷知政事，為太子太傅。明年，帝思舊臣，復(fù)拜為侍中。

　　晉卿寬厚廉謹(jǐn)，為政舉大綱，不問小過，所到有惠化。魏人思之，為立碑頌德。 及秉鈞衡，小心畏慎，未嘗忤人意。性聰敏，達(dá)練事體，百司文簿，經(jīng)目必曉，而 修身守位，以智自全，議者比漢之胡廣。

　　玄宗崩，肅宗詔晉卿攝冢宰。上表固辭曰：“臣聞古者殷高宗在諒闇之中，百 官聽于冢宰，更無事跡，但存文字。且一時之事，禮不相沿。今殘寇猶虞，日殷萬 務(wù)，皆緣兵馬屯守討襲，善算良謀，立勝擒敵。陛下若行古之道，居喪不言，蒼生 何依，百事皆廢。伏讀國家起居注，亦于禮部檢見舊敕，恭惟太宗、高宗、、大行 皇帝在位之日，皆有國哀，視事不輟，以為君臨天下，難徇常情。今遺詔有處分， 皇帝宜三日而聽政。陛下遵太宗故事，則無冢宰；遵大行皇帝遺詔，便合聽朝。萬 姓颙颙，不勝大愿。伏惟陛下知理國之重，順人心之切，以義斷恩，從宜無改。今 朝臣一命已上，皆言臣心昏貌朽，加以疾病，事有急速，斷在須臾，凡圣不同，豈 合受詔。陛下發(fā)哀已五日矣，愿準(zhǔn)遺詔聽政，則四夷萬國，無任悲幸?！泵C宗時疾 彌留，覽表殞絕，乃許。

　　數(shù)日，肅宗晏駕，代宗踐祚，又詔晉卿攝冢宰。晉卿上表懇辭曰：“臣以昔者 天子居喪之時，百官聽于冢宰者，蓋君幼小，御極事殷，情理當(dāng)然。沿革不一，今 古異同，而周武、漢文，合于通變，垂范作則，可舉而行。又士或墨缞，時遇金革， 豈非銜恤，謂義在斷恩。且百善之至，無加于孝也，其有容瘁心絕，指景悼生，此 匹夫守節(jié)之常情，殊王者嗣續(xù)之大計。昨二十日，陛下于大行皇帝柩前即位，是承 先帝遺顧之言，亦前代不易之典。則知所略不為害，所存是適權(quán)，防威滅端，所利 者大。陛下因心純至，天地明察。伏以報劬勞之恩，申罔極之思，終身之痛，豈計 朝夕！但以一日之內(nèi)，萬務(wù)在中，須達(dá)宸聰，始成國政。百僚萬姓及僧道耆壽等， 相顧聚言，以臣老且無能，愚豈測圣，況久無居攝，臣不敢奉詔。特乞陛下遵遺命， 三日而政。臣博聽眾情，不勝懇愿，伏望割痛抑哀，則天下悲幸。”上號泣從之。 時晉卿年已衰暮，又患兩足，上特許肩輿至中書，入閣不趨，累日一視事。歷三朝， 皆以謹(jǐn)密見稱。

　　廣德初，吐蕃寇長安。晉卿時病臥于私第，蕃聞之，輿入逼脅，晉卿閉口不言， 賊不敢害。及上自陜至，冊為太保，罷知政事，又詔以太保致仕。永泰元年四月薨。 輟朝三日，令京兆少尹一員護(hù)喪事，緣葬諸物并官給，賻絹布五百段、米粟五百石。 太常議謚曰“懿獻(xiàn)”。初，晉卿東都留守，引用大理評事元載為推官。至是載為中 書侍郎、平章事，懷舊恩，諷有司改謚曰文貞。大歷七年，令配享肅宗廟庭。

　　裴冕，河?xùn)|人也，為河?xùn)|冠族。天寶初，以門廕再遷渭南縣尉，以吏道聞。御 史中丞王鉷充京畿采訪使，表為判官。遷監(jiān)察御史，歷殿中侍御史。冕雖無學(xué)術(shù)， 守職通明，果于臨事，鉷甚委之。及鉷得罪伏法，時宰臣李林甫方竊權(quán)柄，人咸懼 之，鉷賓佐數(shù)百，不敢窺鉷門。冕獨收鉷尸，親自護(hù)喪，瘞于近郊，冕自是知名。 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表為行軍司馬，累遷員外郎中。

　　玄宗幸蜀，至益昌郡，遙詔太子充天下兵馬元帥，以冕為御史中丞兼左庶子， 為之副。是時，冕為河西行軍司馬，授御史中丞，詔赴朝廷。遇太子于平?jīng)?，具?事勢，勸之朔方，亟入靈武。冕與杜鴻漸、崔漪等勸進(jìn)曰：“主上厭勤大位，南幸 蜀川，宗社神器，須有所歸，天意人事，不可固違。若逡巡退讓，失億兆心，則大 事去矣！臣等猶知之，況賢智乎！”太子曰：“南平寇逆，奉迎鑾輿，退居儲貳， 侍膳左右，豈不樂哉！公等何言之過也？”冕與杜鴻漸又進(jìn)曰：“殿下藉累圣之資， 有天下之表。元貞萬國，二十余年，殷憂啟圣，正在今日。所從殿下六軍將士，皆 關(guān)輔百姓，日夜思?xì)w。大軍一散，不可復(fù)集，不如因而撫之以從眾，臣等敢以死請。” 凡勸進(jìn)五上，乃依。肅宗即位，以定策功，遷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倚以 為政。

　　冕性忠勤，悉心奉公，稍得人心。然不識大體，以聚人曰財，乃下令賣官鬻爵， 度尼僧道士，以儲積為務(wù)。人不愿者，科令就之，其價益賤，事轉(zhuǎn)為弊。肅宗移幸 鳳翔，罷冕知政事，遷右仆射。兩京平，以功封冀國公，食實封五百戶。尋加御史 大夫、成都尹，充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又入為右仆射。永泰元年，與裴遵慶等并集賢 待制。代宗求舊，拜冕兼御史大夫，充護(hù)山陵使。冕以幸臣李輔國權(quán)盛，將附之， 乃表輔國親昵術(shù)士中書舍人劉烜充山陵使判官。烜坐法，冕坐貶施州刺史。數(shù)月， 移澧州刺史，復(fù)征為左仆射。元載秉政。載為新平縣尉，王鉷辟在巡內(nèi)，冕常引之， 載頗德冕。會宰臣杜鴻漸卒，載遂舉冕代之。冕時已衰瘵，載以其順己，引為同列。 受命之際，蹈舞絕倒，載趨而扶起，代為謝詞。冕兼掌兵權(quán)留守之任，俸錢每月二 千余貫。性本侈靡，好尚車服及營珍饌，名馬在櫪，直數(shù)百金者常十?dāng)?shù)。每會賓友， 滋味品數(shù)，坐客有昧于名者。自創(chuàng)巾子，其狀新奇，市肆因而效之，呼為“仆射樣”。 初代鴻漸，小吏以俸錢文簿白之，冕顧子弟，喜見于色，其嗜利若此。拜職未盈月， 卒，大歷四年十二月也。上悼之，輟朝三日，贈太尉，賻制五百匹、粟五百石。

　　裴遵慶，絳州聞喜人也。代襲冠冕，為河?xùn)|著族。遵慶志氣深厚，機(jī)鑒敏達(dá)， 自幼強(qiáng)學(xué)，博涉載籍，謹(jǐn)身晦跡，不干當(dāng)世之務(wù)。以門廕累授潞府司法參軍，時年 已老，未為人所知。隨調(diào)吏部，授大理寺丞，剖斷刑獄，舉正綱條，理行始著。遷 司門員外、吏部員外郎，專判南曹。天寶中，海內(nèi)無事，九流輻輳會府，每歲吏部 選人，動盈萬數(shù)。遵慶敏識強(qiáng)記，精核文簿，詳而不滯，時稱吏事第一，由是大知 名。

　　天寶末，楊國忠當(dāng)國，出不附己者例為外官，遵慶亦出為郡守。肅宗即位，征 拜給事中、尚書右丞、吏部侍郎。恭儉克己，遲重謹(jǐn)密，頗有時望。上元中，蕭華 輔政，素知遵慶，每奏見，累稱之，遷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廣德初，仆 固懷恩阻兵汾上，指中官為詞，上以遵慶忠純，特遣往汾州宣慰懷恩。遵慶既見懷 恩，具陳朝旨，懷恩引過聽命，將隨遵慶朝謁，為副將范志誠以邪說惑之，懷恩遂 以懼死為詞。會蕃寇陷京師，乘輿幸陜，遵慶自汾州奔赴行在。及乘輿還京，以遵 慶為太子少傅。永泰元年，與裴冕等并于集賢院待制，罷知政事。尋改吏部尚書、 右仆射，復(fù)知選事。時選人天興縣尉陳琯于銓庭言詞不遜，凌突無禮，代宗詔付遵 慶于省門鞭三十，貶為吉州員外司戶參軍。遵慶敦守儒行，老而彌謹(jǐn)。嘗為風(fēng)狂族 侄撾登聞鼓告以不順，上知遵度，不省，其見信如此。大歷十年十月薨于位，年九 十余。

　　遵慶初登省郎，嘗著《王政記》，述今古禮體，識者覽之，知有公輔之量。

　　子向，字傃仁，少以門廕歷官至太子司議郎。建中初，李紓為同州刺史，奏向 為從事。硃泚反，李懷光又叛河中，使其將趙貴先筑壘于同州，紓來奔奉天，向領(lǐng) 州務(wù)。貴先因脅縣尉林寶役徒板筑，不及期，將斬之，吏人百姓奔竄。向即詣貴先 軍壘，以逆順之理責(zé)之，貴先感悟，遂來降，故同州不陷。向由是知名。累為京兆 府戶曹，轉(zhuǎn)櫟陽、渭南縣令，奏課皆第一，朝廷亟聞其理行，擢為戶部員外郎。

　　德宗季年，天下方鎮(zhèn)副亻卒多自選于朝，防一日有變，遂就而授之節(jié)制。向已 選為太原少尹，德宗召見喻旨，尋用為行軍司馬、兼御史中丞，改汾州刺史，轉(zhuǎn)鄭 州。又復(fù)為太原少尹，兼河?xùn)|節(jié)度副使。改晉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遷虢州刺史。 入為京兆少尹，拜同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入為大理寺卿，出遷陜虢都防御、觀 察使。三歲，拜左散騎常侍，自常侍復(fù)為大理。

　　向本以名相子，以學(xué)行自飭，謹(jǐn)守其門風(fēng)。歷官仁智推愛，利及于人。至是， 以年過致政，朝廷優(yōu)異，乃以吏部尚書致仕于新昌里第。內(nèi)外支屬百余人，向所得 俸祿，必同其費，及領(lǐng)外任，亦挈而隨之。有孤煢疾苦不能自恤，向尤周給，至今 稱其孝睦焉。大和四年九月卒，年八十。贈太子少保。

　　子寅，登進(jìn)士第，累官至御史大夫卒。

　　子樞，字紀(jì)圣，咸通十二年登進(jìn)士第。宰相杜審權(quán)出鎮(zhèn)河中，辟為從事，得秘 書省校書郎，再遷藍(lán)田尉。直弘文館。大學(xué)士王鐸深知之，鐸罷相失職，樞亦久之 不調(diào)。從僖宗幸蜀，中丞李煥奏為殿中侍御史，遷起居郎。中和初，王鐸復(fù)見用， 以舊恩徙為鄭滑掌書記、檢校司封郎中，賜金紫，入朝歷兵、吏二員外郎。龍紀(jì)初， 擢拜給事中，改京兆尹。宰相孔緯尤深獎遇。大順中，緯以用兵無功貶官，樞坐累 為右庶子，尋出為歙州刺史。乾寧初，入為右散騎常侍，從昭宗幸華州，為汴州宣 諭使。

　　初，樞自歙州罷郡歸朝，路經(jīng)大梁，時硃全忠兵威已振，樞以兄事之，全忠由 是重之。及樞傳詔，全忠皆稟朝旨，獻(xiàn)奉相繼，昭宗甚悅，遷兵部侍郎。時崔胤專 政，亦倚全忠，二人因是相結(jié)，改樞吏部侍郎。未幾，換戶部侍郎、同平章事。其 年冬，昭宗幸華州，崔胤貶官，樞亦為工部尚書。天子自岐下還宮，以樞檢校右仆 射、同平章事，出為廣南節(jié)度使。制出，硃全忠保薦之，言樞有經(jīng)世才，不可棄之 嶺表，尋復(fù)拜門下侍郎，監(jiān)修國史，累兼吏部尚書，判度支。崔胤誅，以全忠素厚， 相位如故。從昭宗遷洛陽，駐蹕陜州，進(jìn)右仆射、弘文館大學(xué)士、太清宮使，充諸 道鹽鐵轉(zhuǎn)運(yùn)使。

　　哀帝初嗣位，柳璨用事，全忠嘗奏用牙將張廷范為太常卿，諸相議，樞曰： “廷范勛臣，幸有方鎮(zhèn)節(jié)鉞之命，何藉樂卿？恐非元帥梁王之旨?！蹦顺种幌?。 俄而全忠聞樞言，謂賓佐曰：“吾常以裴十四器識真純，不入浮薄之伍，觀此議論， 本態(tài)露矣?！鼻旋X含怒。柳璨聞全忠言，尋希旨罷樞相位，和陵祔享，拜尚書左仆 射。五月，責(zé)授朝散大夫、登州刺史，尋再貶瀧州司戶。六月十一日，行及滑州， 全忠遣人殺之于白馬驛，投尸于河，時年六十五。

　　史臣曰：晉卿謹(jǐn)身蒞事，足為純臣，避寇全忠，固彰大節(jié)。然博達(dá)精審，豈不 知寬猛之道哉！奉林甫之旨，順胥吏之意，悅附張倚，欺罔時君。生為重臣，諂林 甫之勢也；歿改美謚，引元載之恩焉?；蜓詴x卿不為巧宦者，誠不信也。冕力贊中 興，名居大位，奉公抱義，可以致身；賣官度僧，是何為政？及其老也，貪冒尤深。 遵慶學(xué)術(shù)貞明，為國忠所出；恭儉謹(jǐn)密，遇蕭華素知。位重行純，老而彌篤，彼二 公固有慚德。向克荷堂構(gòu)，不墜門風(fēng)。樞因盜而振，盜憎而亡，宜哉！君子守道遠(yuǎn) 刑，蓋慮此也。

　　贊曰：奧矣晉卿，貪哉裴冕。遵慶父子，及之者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