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列傳·卷一百二十四
○李德裕
李德裕,字文饒,趙郡人。祖棲筠,御史大夫。父吉甫,趙國忠公,元和初宰 相。祖、父自有傳。德裕幼有壯志,苦心力學(xué),尤精《西漢書》、《左氏春秋》。 恥與諸生同鄉(xiāng)賦,不喜科試。年才及冠,志業(yè)大成。貞元中,以父譴逐蠻方,隨侍 左右,不求仕進(jìn)。元和初,以父再秉國鈞,避嫌不仕臺省,累辟諸府從事。十一年, 張弘靖罷相,鎮(zhèn)太原,辟為掌書記。由大理評事得殿中侍御史。十四年府罷,從弘 靖入朝,真拜監(jiān)察御史。明年正月,穆宗即位,召入翰林,充學(xué)士。帝在東宮,素 聞吉甫之名,既見德裕,尤重之。禁中書詔大手筆,多詔德裕草之。是月,召對思 政殿,賜金紫之服。逾月,改屯田員外郎。
穆宗不持政道,多所恩貸,戚里諸親,邪謀請謁;傳導(dǎo)中人之旨,與權(quán)臣往來, 德裕嫉之。長慶元年正月,上疏論之曰:“伏見國朝故事,駙馬緣是親密,不合與 朝廷要官往來。玄宗開元中,禁止尤切。訪聞近日駙馬輒至宰相及要官私第,此輩 無他才伎可以延接,唯是泄漏禁密;交通中外,群情所知,以為甚弊。其朝官素是 雜流,則不妨來往。若職在清列,豈可知聞?伏乞宣示宰臣,其駙馬諸親,今后公 事即于中書見宰相,請不令詣私第?!鄙先恢?。尋轉(zhuǎn)考功郎中、知制誥。二年二月, 轉(zhuǎn)中書舍人,學(xué)士如故。
初,吉甫在相位時,牛僧孺、李宗閔應(yīng)制舉直言極諫科。二人對詔,深詆時政 之失,吉甫泣訴于上前。由是,考策官皆貶,事在《李宗閔傳》。元和初,用兵伐 叛,始于杜黃裳誅蜀。吉甫經(jīng)畫,欲定兩河,方欲出師而卒。繼之元衡、裴度。而 韋貫之、李逢吉沮議,深以用兵為非。而韋、李相次罷相,故逢吉常怒吉甫、裴度。 而德裕于元和時,久之不調(diào),而逢吉、僧孺、宗閔以私怨恆排擯之。
時德裕與李紳、元稹俱在翰林,以學(xué)識才名相類,情頗款密。而逢吉之黨深惡 之。其月,罷學(xué)士,出為御史中丞。其元稹自禁中出,拜工部侍郎、平章事。三月, 輩度自太原復(fù)輔政。是月,李逢吉亦自襄陽入朝,乃密賂纖人,構(gòu)成于方獄。六月, 元稹、裴度俱罷相。稹出為同州刺史。逢吉代裴度為門下侍郎、平章事。既得權(quán)位, 銳意報怨。時德裕與牛僧孺俱有相望,逢吉欲引僧孺,懼紳與德裕禁中沮之;九月, 出德裕為浙西觀察使,尋引僧孺同平章事。由是交怨愈深。
潤州承王國清兵亂之后,前使竇易直傾府藏賞給,軍旋浸驕,財用殫竭。德裕 儉于自奉,留州所得,盡以贍軍,雖施與不豐,將卒無怨。二年之后,賦輿復(fù)集。
德裕壯年得位,銳于布政,凡舊俗之害民者,悉革其弊。江、嶺之間信巫祝, 惑鬼怪,有父母兄弟厲疾者,舉室棄之而去。德裕欲變其風(fēng),擇鄉(xiāng)人之有識者,諭 之以言,繩之以法,數(shù)年之間,弊風(fēng)頓革。屬郡祠廟,按方志,前代名臣賢后則祠 之。四郡之內(nèi),除淫祠一千一十所。又罷私邑山房一千四百六十,以清寇盜。人樂 其政,優(yōu)詔嘉之。
昭愍皇帝童年纘歷,頗事奢靡。即位之年七月,詔浙西造銀盝子妝具二十事進(jìn) 內(nèi)。德裕奏曰:
臣百生多幸,獲遇昌期。受寄名籓,常憂曠職,孜孜夙夜,上報國恩。數(shù)年已 來,災(zāi)旱相繼,罄竭微慮,粗免流亡,物力之間,尚未完復(fù)。臣伏準(zhǔn)今年三月三日 赦文,常貢之外,不令進(jìn)獻(xiàn)。此則陛下至圣至明,細(xì)微洞照,一恐聚斂之吏緣以成 奸,一恐凋瘵之人不勝其弊。上弘儉約之德,下敷惻憫之心。萬國群氓,鼓舞未息。 昨奉五月二十三日詔書,令訪茅山真隱,將欲師處謙守約之道,發(fā)務(wù)實去華之美。 雖無人上塞丹詔,實率土已偃玄風(fēng),豈止微臣,獨懷抃賀。
況進(jìn)獻(xiàn)之事,臣子常心,雖有敕文不許,亦合竭力上貢。唯臣當(dāng)?shù)?,素號富饒?近年已來,比舊即異。貞元中,李锜任觀察使日,職兼鹽鐵。百姓除隨貫出榷酒錢 外,更置官酤,一兩重納榷,獲利至厚。又訪聞當(dāng)時進(jìn)奉,亦兼用鹽鐵羨余,貢獻(xiàn) 繁多,自后莫及。至薛蘋任觀察使時,又奏置榷酒。上供之外,頗有余財,軍用之 間,實為優(yōu)足。自元和十四年七月三日敕,卻停榷酤。又準(zhǔn)元和十五年五月七日赦 文,諸州羨余,不令送使,唯有留使錢五十萬貫。每年支用,猶欠十三萬貫不足, 常須是事節(jié)儉,百計補(bǔ)填,經(jīng)費之中,未免懸欠。至于綾紗等物,猶是本州所出, 易于方圓。金銀不出當(dāng)州,皆須外處回市。
去二月中奉宣令進(jìn)盝子,計用銀九千四百余兩。其時貯備,都無二三百兩,乃 諸頭收市,方獲制造上供。昨又奉宣旨,今進(jìn)妝具二十件,計用銀一萬三千兩,金 一百三十兩。尋令并合四節(jié)進(jìn)奉金銀,造成兩具進(jìn)納訖。今差人于淮南收買,旋到 旋造,星夜不輟;雖力營求,深憂不迨。臣若因循不奏,則負(fù)陛下任使之恩;若分 外誅求,又累陛下慈儉之德。伏乞陛下覽前件榷酤及諸州羨余之目,則知臣軍用褊 短,本末有由。伏料陛下見臣奏論,必賜詳悉,知臣竭愛君守事之節(jié),盡納忠罄直 之心。伏乞圣慈,宣令宰臣商議,何以遣臣上不違宣索,下不闕軍儲,不困疲人, 不斂物怨,前后詔敕,并可遵承。輒冒宸嚴(yán),不勝戰(zhàn)汗之至。
時準(zhǔn)赦不許進(jìn)獻(xiàn)。逾月之后,征貢之使,道路相繼。故德裕因訴而諷之。事奏, 不報。
又詔進(jìn)可幅盤條繚綾一千匹,德裕又論曰:
臣昨緣宣索,已具軍資歲計及近年物力聞奏,伏料圣慈,必垂省覽。又奉詔旨, 令織定羅紗袍段及可幅盤條繚綾一千匹。伏讀詔書,倍增惶灼。
臣伏見太宗朝,臺使至涼州,見名鷹諷李大亮獻(xiàn)之。大亮密表陳誠。太宗賜詔 云:“使遣獻(xiàn)之,遂不曲順。”再三嘉嘆,載在史書。又玄宗命中使于江南采 諸鳥,汴州刺史倪若水陳論,玄宗亦賜詔嘉納,其鳥即時皆放。又令皇甫詢于益州 織半臂背子、琵琶捍撥、鏤牙合子等,蘇颋不奉詔書,輒自??棥L?、玄宗皆不 加罪,欣納所陳。臣竊以、鏤牙,至為微細(xì),若水等尚以勞人損德,瀝款效忠。 當(dāng)圣祖之朝,有臣如此,豈明王之代,獨無其人?蓋有位者蔽而不言,必非陛下拒 而不納。
又伏睹四月二十三日德音云:“方、召侯伯有位之士,無或棄吾謂不可教。其 有違道傷理,徇欲懷安,面刺廷攻,無有隱諱。”則是陛下納誨從善,道光祖宗, 不盡忠規(guī),過在臣下。況玄鵝天馬,椈豹盤絳,文彩珍奇,只合圣躬自服。今所織 千匹,費用至多,在臣愚誠,亦所未諭。昔漢文帝衣弋綈之衣,元帝罷輕纖之服, 仁德慈儉,至今稱之。伏乞陛下,近覽太宗、玄宗之容納,遠(yuǎn)思漢文、孝元之恭己; 以臣前表宣示群臣,酌臣當(dāng)?shù)牢锪λ?,更賜節(jié)減。則海隅蒼生,無不受賜。臣不 勝懇切兢惶之至。
優(yōu)詔報之。其繚綾罷進(jìn)。
元和已來,累敕天下州府,不得私度僧尼。徐州節(jié)度使王智興聚貨無厭,以敬 宗誕月,請于泗州置僧壇,度人資福,以邀厚利。江、淮之民,皆群黨渡淮。德裕 奏論曰:
“王智興于所屬泗州置僧尼戒壇,自去冬于江、淮已南,所在懸榜招置。江、 淮自元和二年后,不敢私度。自聞泗州有壇,戶有三丁,必令一丁落發(fā),意在規(guī)避 王徭,影庇資產(chǎn)。自正月已來,落發(fā)者無算。臣今于蒜山渡點其過者,一日一百余 人,勘問唯十四人是舊日沙彌,余是蘇、常百姓,亦無本州文憑,尋已勒還本貫。 訪聞泗州置壇次第,凡僧徒到者,人納二緡,給牒即回,別無法事。若不特行禁止, 比到誕節(jié),計江、淮已南,失卻六十萬丁壯。此事非細(xì),系于朝廷法度?!睜钭?, 即日詔徐州罷之。
敬宗荒僻日甚,游幸無恆;疏遠(yuǎn)賢能,昵比群小。坐朝月不二三度,大臣罕得 進(jìn)言。海內(nèi)憂危,慮移宗社。德裕身居廉鎮(zhèn),傾心王室,遣使獻(xiàn)《丹扆箴》六首, 曰:“臣聞‘心乎愛矣,遐不謂矣’,此古之賢人所以篤于事君者也。夫跡疏而言 親者危,地遠(yuǎn)而意忠者忤。然臣竊念拔自先圣,偏荷寵光,若不愛君以忠,則是上 負(fù)靈鑒。臣頃事先朝,屬多陰沴,嘗獻(xiàn)《大明賦》以諷,頗蒙先朝嘉納。臣今日盡 節(jié)明主,亦由是心。昔張敞之守遠(yuǎn)郡,梅福之在遐徼,尚竭誠盡忠,不避尤悔。況 臣嘗學(xué)舊史,頗知箴諷,雖在疏遠(yuǎn),猶思獻(xiàn)替。謹(jǐn)獻(xiàn)《丹扆箴》六首,仰塵睿鑒, 伏積兢惶?!?
其《宵衣箴》曰:“先王聽政,昧爽以俟。雞鳴既盈,日出而視。伯禹大圣, 寸陰為貴。光武至仁,反支不忌。無俾姜后,獨去簪珥。彤管記言,克念前志?!?
其《正服箴》曰:“圣人作服,法象可觀。雖在宴游,尚不懷安。汲黯莊色, 能正不冠。楊阜毅然,亦譏縹紈。四時所御,各有其官。非此勿服,惟辟所難?!?
其《罷獻(xiàn)箴》曰:“漢文罷獻(xiàn),詔還騄耳。鑾輅徐驅(qū),焉用千里?厥后令王, 亦能恭己。翟裘既焚,筒布則毀。道德為麗,慈仁為美。不過天道,斯為至理。”
其《納誨箴》曰:“惟后納誨,以求厥中。從善如流,乃能成功。漢驁流湎, 舉白浮鐘。魏睿侈汰,凌霄作宮。忠雖不忤,善亦不從。以規(guī)為瑱,是謂塞聰?!?
其《辯邪箴》曰:“居上處深,在察微萌。雖有讒慝,不能蔽明。漢之有昭, 德過周成。上書知偽,照奸得情。燕、蓋既折,王猷洽平。百代之后,乃流淑聲。”
其《防微箴》曰:“天子之孝,敬遵王度。安必思危,乃無遺慮。亂臣猖蹶, 非可遽數(shù)。玄黃莫辨,觸瑟始仆。柏谷微行,豺豕塞路。睹貌獻(xiàn)飧,斯可誡懼?!?
帝手詔答曰:“卿文雅大臣,方隅重寄。表率諸部,肅清全吳?;⑿写?,風(fēng) 澄坐嘯,眷言善政,想嘆在懷。卿之宗門,累著聲績,冠內(nèi)廷者兩代,襲侯伯者六 朝。果能激愛君之誠,喻詩人之旨。在遠(yuǎn)而不忘忠告,諷上而常深慮微。博我以端 躬,約予以循禮。三復(fù)規(guī)諫,累夕稱嗟。置之座隅,用比韋弘之益;銘諸心腑,何 啻藥石之功?卿既以投誠,朕每懷開諫,茍有過舉,無忘密陳。山川既遐,睠屬何 已,必當(dāng)克己,以副乃誠。”
德裕意在切諫,不欲斥言,托箴以盡意?!断隆?,諷坐朝稀晚也;《正服》, 諷服御乖異也;《罷獻(xiàn)》,諷征求玩好也;《納誨》,諷侮棄讜言也;《辨邪》, 諷信任群小也;《防微》,諷輕出游幸也。帝雖不能盡用其言,命學(xué)士韋處厚殷勤 答詔,頗嘉納其心焉。德裕久留江介,心戀闕廷,因事寄情,望回圣獎。而逢吉當(dāng) 軸,枳棘其涂,竟不得內(nèi)徙。
寶歷二年,亳州言出圣水,飲之者愈疾。德裕奏曰:“臣訪聞此水,本因妖僧 誑惑,狡計丐錢。數(shù)月已來,江南之人,奔走塞路。每三二十家,都顧一人取水。 擬取之時,疾者斷食葷血,既飲之后,又二七日蔬飧,危疾之人,俟之愈病。其水 斗價三貫,而取者益之他水,沿路轉(zhuǎn)以市人,老疾飲之,多至危篤。昨點兩浙、福 建百姓渡江者,日三五十人。臣于蒜山渡已加捉搦。若不絕其根本,終無益黎氓。 昔吳時有圣水,宋、齊有圣火,事皆妖妄,古人所非。乞下本道觀察使令狐楚,速 令填塞,以絕妖源?!睆闹?
敬宗為兩街道士趙歸真說以神仙之術(shù),宜訪求異人以師其道。僧惟貞、齊賢、 正簡說以祠禱修福,以致長年。四人皆出入禁中,日進(jìn)邪說。山人杜景先進(jìn)狀,請 于江南求訪異人。至浙西,言有隱士周息元,壽數(shù)百歲。帝即令高品、薛季棱往潤 州迎之。仍詔德裕給公乘遣之。德裕因中使還,獻(xiàn)疏曰:
臣聞道之高者,莫如廣成、玄元,人之圣者,莫若軒黃、孔子。昔軒黃問廣成 子:理身之要,何以長久?對曰:“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神必自清。 無勞子形,無搖子精,乃可長生。慎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 形未嘗衰。”又云:“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毙Z孔子曰:“去子之驕 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告子者是已?!惫受廃S發(fā)謂天之 嘆,孔子興猶龍之感。前圣于道,不其至乎?
伏惟文武大圣廣孝皇帝陛下,用玄祖之訓(xùn),修軒黃之術(shù);凝神閑館,物色異人; 將以覿冰雪之姿,屈順風(fēng)之請。恭惟圣感,必降真仙。若使廣成、玄元混跡而至, 語陛下之道,授陛下之言,以臣度思,無出于此。臣所慮赴召者,必迂怪之士,茍 合之徒,使物淖冰,以為小術(shù),炫耀邪僻,蔽欺聰明。如文成、五利,一無可驗。 臣所以三年之內(nèi),四奉詔書,未敢以一人塞詔,實有所懼。
臣又聞前代帝王,雖好方士,未有服其藥者。故《漢書》稱黃金可成,以為飲 食器則益壽。又高宗朝劉道合、玄宗朝孫甑生,皆成黃金,二祖竟不敢服。豈不以 宗廟社稷之重,不可輕易!此事炳然載于國史。以臣微見,倘陛下睿慮精求,必致 真隱,唯問保和之術(shù),不求餌藥之功,縱使必成黃金,止可充于玩好。則九廟靈鑒, 必當(dāng)慰悅;寰海兆庶,誰不歡心?臣思竭愚衷,以裨玄化,無任兢憂之至。
息元至京,帝館之于山亭,問以道術(shù)。自言識張果、葉靜能,詔寫真待詔李士 昉問其形狀,圖之以進(jìn)。息元山野常人,本無道學(xué),言事誕妄,不近人情。及昭愍 遇盜而殂,文宗放還江左。德裕深識守正,皆此類也。
文宗即位,就加檢校禮部尚書。太和三年八月,召為兵部侍郎,裴度薦以為相。 而吏部侍郎李宗閔有中人之助,是月拜平章事,懼德裕大用。九月,檢校禮部尚書, 出為鄭滑節(jié)度使。德裕為逢吉所擯,在浙西八年。雖遠(yuǎn)闕庭,每上章言事。文宗素 知忠藎,采朝論征之。到未旬時,又為宗閔所逐,中懷于悒,無以自申。賴鄭覃侍 講禁中,時稱其善;雖朋黨流言,帝乃心未已。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 結(jié),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四年十月,以德裕檢校兵部尚書、成都尹、劍南 西川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管內(nèi)觀察處置、西山八國云南招撫等使。裴度于宗閔 有恩。度征淮西時,請宗閔為彰義觀察判官,自后名位日進(jìn)。至是恨度援德裕,罷 度相位,出為興元節(jié)度使,牛、李權(quán)赫于天下。
西川承蠻寇剽虜之后,郭釗撫理無術(shù),人不聊生。德裕乃復(fù)葺關(guān)防,繕完兵守。 又遣人入南詔,求其所俘工匠,得僧道工巧四千余人,復(fù)歸成都。五年九月,吐蕃 維州守將悉怛謀請以城降。其州南界江陽,岷山連嶺而西,不知其極;北望隴山, 積雪如玉;東望成都,若在井底。一面孤峰,三面臨江,是西蜀控吐蕃之要地。至 德后,河、隴陷蕃,唯此州尚存。吐蕃利險要,將婦人嫁于此州閽者。二十年后, 婦人生二子成長。及蕃兵攻城,二子內(nèi)應(yīng),其州遂陷。吐蕃得之,號曰“無憂城”。 貞元中,韋皋鎮(zhèn)蜀,經(jīng)略西山八國,萬計取之不獲,至是悉怛謀遣人送款。德裕疑 其詐,遣人送錦袍金帶與之,托云候取進(jìn)止,悉怛謀乃盡率郡人歸成都。德裕乃發(fā) 兵鎮(zhèn)守,因陳出攻之利害。時牛僧孺沮議,言新與吐蕃結(jié)盟,不宜敗約,語在《僧 孺?zhèn)鳌?。乃詔德裕卻送悉怛謀一部之人還維州,贊普得之,皆加虐刑。德裕六年復(fù) 修邛峽關(guān),移巂州于臺登城以捍蠻。
德裕所歷征鎮(zhèn),以政績聞。其在蜀也,西拒吐蕃,南平蠻、蜒。數(shù)年之內(nèi),夜 犬不驚;瘡痏之民,粗以完復(fù)。會監(jiān)軍王踐言入朝知樞密,嘗于上前言悉怛謀縛送 以快戎心,絕歸降之義,上頗尤僧孺。其年冬,召德裕為兵部尚書。僧孺罷相,出 為淮南節(jié)度使。七年二月,德裕以本官平章事,進(jìn)封贊皇伯,食邑七百戶。六月, 宗閔亦罷,德裕代為中書侍郎、集賢大學(xué)士。
其年十二月,文宗暴風(fēng)恙,不能言者月余。八年正月十六日,始力疾御紫宸見 百僚。宰臣退問安否,上嘆醫(yī)無名工者久之。由是王守澄進(jìn)鄭注。初,注構(gòu)宋申錫 事,帝深惡之,欲令京兆尹杖殺之。至是以藥稍效,始善遇之。守澄復(fù)進(jìn)李訓(xùn),善 《易》。其年秋,上欲授訓(xùn)諫官。德裕奏曰:“李訓(xùn)小人,不可在陛下左右。頃年 惡積,天下皆知;無故用之,必駭視聽。”上曰:“人誰無過,俟其悛改。朕以逢 吉所托,不忍負(fù)言?!钡略T唬骸笆ト擞懈倪^之義。訓(xùn)天性奸邪,無悛改之理?!?上顧王涯曰:“商量別與一官。”遂授四門助教。制出,給事中鄭肅、韓佽封之不 下。王涯召肅面喻令下。俄而鄭注亦自絳州至。訓(xùn)、注惡德裕排己,九月十日,復(fù) 召宗閔于興元,授中書侍郎、平章事,代德裕。出德裕為興元節(jié)度使。德裕中謝日, 自陳戀闕,不愿出籓,追敕守兵部尚書。宗閔奏制命已行,不宜自便,尋改檢校尚 書左仆射、潤州刺史、鎮(zhèn)海軍節(jié)度、蘇常杭潤觀察等使,代王璠。
德裕至鎮(zhèn),奉詔安排宮人杜仲陽于道觀,與之供給。仲陽者,漳王養(yǎng)母,王得 罪,放仲陽于潤州故也。九年三月,左丞王璠、戶部侍郎李漢進(jìn)狀,論德裕在鎮(zhèn), 厚賂仲陽,結(jié)托漳王,圖為不軌。四月,帝于蓬萊殿召王涯、李固言、路隨、王璠、 李漢、鄭注等,面證其事。璠、漢加誣構(gòu)結(jié),語甚切至。路隨奏曰:“德裕實不至 此。誠如璠、漢之言,徼臣亦合得罪?!比赫撋韵ⅰな诘略L淤e客,分懷東都。 其月,又貶袁州長史。路隨坐證德裕,罷相,出鎮(zhèn)浙西。其年七月,宗閔坐救楊虞 卿,貶處州。李漢坐黨宗閔,貶汾州。十一月,王璠與李訓(xùn)造亂伏誅,而文宗深悟 前事,知德裕為朋黨所誣。明年三月,授德裕銀青光祿大夫,量移滁州刺史。七月, 遷太子賓客。十一月,檢校戶部尚書,復(fù)浙西觀察使。德裕凡三鎮(zhèn)浙西,前后十余 年。
開成二年五月,授揚(yáng)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使事,代牛僧 孺。初,僧孺聞德裕代己,乃以軍府事交付副使張鷺,即時入朝。時揚(yáng)州府藏錢帛 八十萬貫匹,及德裕至鎮(zhèn),奏領(lǐng)得止四十萬,半為張鷺支用訖。僧孺上章訟其事, 詔德裕重檢括,果如僧孺之?dāng)?shù)。德裕稱初到鎮(zhèn)疾病,為吏隱欺,請罰。詔釋之。補(bǔ) 闕王績、魏謨,崔黨韋有翼、拾遺令狐綯書左仆射。五年正月,武宗即位。七月, 召德裕于淮南。九月,授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初,德裕父吉甫,年五十一出鎮(zhèn)淮南,五十四自淮南復(fù)相。今德裕鎮(zhèn)淮南,復(fù) 入相,一如父之年,亦為異事。
會昌元年,兼左仆射。開成末,回紇為黠戛斯所攻。戰(zhàn)敗,部族離散。烏介可 汗奉太和公主南來。會昌二年二月,牙于塞上,遣使求助兵糧,收復(fù)本國,權(quán)借天 德軍以安公主。時天德軍使田牟,請以沙陁、退渾諸部落兵擊之。上意未決,下百 僚商議,議者多云如牟之奏。德裕曰:“頃者國家艱難之際,回紇繼立大功。今國 破家亡,竄投無所,自居塞上,未至侵淫。以窮來歸,遽行殺伐,非漢宣待呼韓邪 之道也。不如聊濟(jì)資糧,徐觀其變?!痹紫嚓愐男性唬骸按私杩鼙Y盜糧,非計 也,不如擊之便?!钡略T唬骸疤锬病㈨f仲平言沙陀、退渾并愿擊賊,此緩急不可 恃也。夫見利則進(jìn),遇敵則散,是雜虜之常態(tài),必不肯為國家捍御邊境。天德一城, 戍兵寡弱,而欲與勁虜結(jié)讎,陷之必矣。不如以理恤之,俟其越軼,用兵為便?!?帝以為然,許借米三萬石。
俄而回紇宰相霡沒斯殺赤心宰相,以其眾來降。赤心部族又投幽州。烏介勢孤, 而不與之米,其眾饑乏,漸近振武保大柵、杷頭峰,突入朔州州界。沙陁、退渾皆 以其家保山險;云州張獻(xiàn)節(jié)嬰城自固。虜大縱掠,卒無拒者。上憂之,與宰臣計事。 德裕曰:“杷頭峰北,便是沙磧,彼中野戰(zhàn),須用騎兵。若以步卒敵之,理難必勝。 今烏介所恃者公主,如令勇將出奇奪得公主,虜自敗矣?!鄙先恢?,即令德裕草制 處分代北諸軍,固關(guān)防,以出奇形勢授劉沔。沔令大將石雄急擊可汗于殺胡山;敗 之,迎公主還宮,語在《石雄傳》。尋進(jìn)位司空。
三年二月,趙蕃奏黠戛斯攻安西、北庭都護(hù)府,宜出師應(yīng)援。德裕奏曰:
據(jù)地志,安西去京七千一百里,北庭去京五千二百里。承平時,向西路自河西、 隴右出玉門關(guān),迤邐是國家州縣,所在皆有重兵。其安西、北庭要兵,便于側(cè)近征 發(fā)。自艱難已后,河、隴盡陷吐蕃,若通安西、北庭,須取回紇路去。今回紇破滅, 又不知的屬黠戛斯否??v令救得,便須卻置都護(hù),須以漢兵鎮(zhèn)守。每處不下萬人, 萬人從何征發(fā)?饋運(yùn)取何道路?今天德、振武去京至近,兵力??嗖蛔?。無事時貯 糧不支得三年,朝廷力猶不及,況保七千里安西哉!臣所以謂縱令得之,實昔無用 也。昔漢宣帝時,魏相請罷車師之田;漢元帝時,賈捐之請棄珠崖郡;國朝賢相狄 仁杰亦請棄四鎮(zhèn),立斛瑟羅為可汗,又請棄安東,卻立高氏。蓋不欲貪外虛內(nèi),耗 竭生靈。此三臣者,當(dāng)自有之時,尚欲棄之,以肥中國,況隔越萬里,安能救之哉! 臣恐蕃戎多計,知國力不及,偽且許之,邀求中國金帛。陛下不可中悔,此則將實 費以換虛事,即是滅一回紇而又生之,恐計非便。
乃止。
德裕又以太和五年,吐蕃維州守將以城降,為牛僧孺所沮,終失維州,奏論之 曰:
臣在先朝,出鎮(zhèn)西蜀。其時吐蕃維州首領(lǐng)悉怛謀,雖是雜虜,久樂皇風(fēng),將彼 堅城,降臣本道。臣尋差兵馬,入據(jù)其城,飛章以聞,先帝驚嘆。其時與臣不足者, 望風(fēng)嫉臣,遽獻(xiàn)疑言,上罔宸聽,以為與吐蕃盟約,不可背之,必恐將此為辭,侵 犯郊境。詔臣還卻此城,兼執(zhí)送悉怛謀等,令彼自戮。復(fù)降中使,迫促送還。昔白 起殺降,終于杜郵致禍;陳湯見徙,是為郅支報讎。感嘆前事,愧心終日。今者幸 逢英主,忝備臺司,輒敢追論,伏希省察。
且維州據(jù)高山絕頂,三面臨江,在戎虜平川之沖,是漢地入兵之路。初,河、 隴盡沒,此州獨存。吐蕃潛將婦人嫁與此州門子。二十年后,兩男長成,竊開壘門, 引兵夜入,因茲陷沒,號曰“無憂”。因并力于西邊,遂無虞于南路,憑凌近甸, 宵旰累朝。貞元中,韋皋欲經(jīng)略河湟,須以此城為始,盡銳萬旅,急攻累年。吐蕃 愛惜既甚,遂遣舅論莽熱來援。雉堞高峻,臨沖難及于層霄;鳥逕屈盤,猛士多糜 于礧石。莫展公輸之巧,空擒莽熱而還。
及南蠻負(fù)恩,掃地驅(qū)劫。臣初到西蜀,眾心未安,外揚(yáng)國威,中緝邊備。其維 州執(zhí)臣信令,乃送款與臣。臣告以須俟奏聞,所冀探其情偽。其悉怛謀尋率一城之 兵眾,并州印甲仗,塞途相繼,空壁歸臣。臣大出牙兵,受其降禮。南蠻在列,莫 敢仰視。況西山八國,隔在此州,比帶使名,都成虛語。諸羌久苦蕃中征役,愿作 大國王人。自維州降后,皆云但得臣信牒帽子,便相率內(nèi)屬。其蕃界合水、棲雞等 城,既失險厄,自須抽歸,可減八處鎮(zhèn)兵,坐收千里舊地。臣見莫大之利,乃為恢 復(fù)之基。繼具奏聞,請以酬賞。臣自與錦袍金帶,颙俟詔書。且吐蕃維州未降已前 一年,猶圍魯州。以此言之,豈守盟約?況臣未嘗用兵攻取,彼自感化來降。又沮 議之人,不知事實。犬戎遲鈍,土?xí)缛讼?,每欲乘秋犯邊,皆須?shù)歲就食。臣得維 州逾月,未有一使入疆。自此之后,方應(yīng)破膽,豈有慮其后怨,鼓此游詞。
臣受降之時,指天為誓,寧忍將三百余人性命,棄信偷安。累表上陳,乞垂矜 赦。答詔嚴(yán)切,竟令執(zhí)還,加以體披桎梏,舁于竹畚。及將就路,冤叫呼天。將吏 對臣,無不流涕。其部送者,使遭蕃帥譏誚,曰:“既已降彼,何須送來?”乃卻 將此降人,戮于漢界之上,恣行殘害,用固攜離。乃至擲其嬰孩,承以槍槊。臣聞 楚靈誘殺蠻子,《春秋》明譏;周文外送鄧叔,簡冊深鄙。況乎大國,負(fù)此異類, 絕忠款之路,快兇虐之情,從古以來,未有此事。臣實痛悉怛謀舉城受酷,由臣陷 此無辜,乞慰忠魂,特加褒贈。
帝意傷之,尋賜贈官。
其年,德裕兼守司徒。四月,澤潞節(jié)度使劉從諫卒,軍人以其侄稹擅總留后, 三軍請降旄鉞。帝與宰臣議可否,德裕曰:“澤潞國家內(nèi)地,不同河朔。前后命帥, 皆用儒臣。頃者李抱真成立此軍,身歿之后,德宗尚不許繼襲,令李緘護(hù)喪歸洛。 洎劉悟作鎮(zhèn),長慶中頗亦自專。屬敬宗因循,遂許從諫繼襲。
開成初,于長子屯軍,欲興晉陽之甲,以除君側(cè);與鄭注、李訓(xùn)交結(jié)至深,外 托效忠,實懷窺伺。自疾病之初,便令劉稹管兵馬。若不加討伐,何以號令四方? 若因循授之,則籓鎮(zhèn)相效,自茲威令去矣!”帝曰:“卿算用兵必克否?”對曰: “劉稹所恃者,河朔三鎮(zhèn)耳。但得魏鎮(zhèn)不與稹同,破之必矣。請遣重臣一人,傳達(dá) 圣旨,言澤潞命帥,不同三鎮(zhèn)。自艱難已來,列圣皆許三鎮(zhèn)嗣襲,已成故事。今國 家欲加兵誅稹,禁軍不欲出山東。其山東三州,委鎮(zhèn)魏出兵攻取?!鄙先恢?,乃令 御史中丞李回使三鎮(zhèn)諭旨,賜魏鎮(zhèn)詔書云:“卿勿為子孫之謀,欲存輔車之勢?!?何弘敬、王元逵承詔,聳然從命。初議出兵,朝官上疏相繼,請依從諫例,許之繼 襲,而宰臣四人,亦有以出師非便者。德裕奏曰:“如師出無功,臣請自當(dāng)罪戾, 請不累李紳、讓夷等。及弘敬、元逵出兵,德裕又奏曰:“貞元、太和之間,朝廷 伐叛,詔諸道會兵,才出界便費度支供餉,遲留逗撓,以困國力?;蛎芘c賊商量, 取一縣一柵以為勝捷,所以師出無功。今請?zhí)幏衷?、弘敬,只令收州,勿攻縣邑?!?帝然之。及王宰、石雄進(jìn)討,經(jīng)年未拔澤潞。及弘敬、元逵收邢、洺、磁三州,稹 黨遂離,以至平殄,皆如其算。
時王師方討澤潞。三年十二月,太原橫水戍兵因移戍榆社。乃倒戈入太原城, 逐節(jié)度使李石,推其都將楊弁為留后。武宗以賊稹未殄,又起太原之亂,心頗憂之。 遣中使馬元貫往太原宣諭,覘其所為。元貫受楊弁賂,欲保祐之。四年正月,使還, 奏曰:“楊弁兵馬極多,自牙門列隊至柳子,十五余里,明光甲曳地?!钡略W嘣唬?“李石比以城內(nèi)無兵,抽橫水兵一千五百人赴榆社,安能朝夕間便致十五里兵甲耶?” 元貫曰:“晉人驍敢,盡可為兵,重賞招致耳。”德裕曰:“招召須財,昨橫水兵 亂,止為欠絹一匹。李石無處得,楊弁從何致耶?又太原有一聯(lián)甲,并在行營,安 致十五里明光耶?”元貫詞屈。德裕奏曰:“楊弁微賊,決不可恕!如國力不及, 寧舍劉稹?!奔磿r請降詔,令王逢起榆社軍,又令王元逵兵自土門入,會于太原。 河?xùn)|監(jiān)軍呂義忠聞之,即日召榆社本道兵,誅楊弁以聞。
自開成五年冬回紇至天德,至?xí)哪臧嗽缕綕陕?,首尾五年,其籌度機(jī)宜, 選用將帥,軍中書詔,奏請云合,起草指蹤,皆獨決于德裕,諸相無預(yù)焉。以功兼 守太尉,進(jìn)封衛(wèi)國公,三千戶。五年,武宗上徽號后,累表乞骸,不許。德裕病月 余,堅請解機(jī)務(wù),乃以本官平章事兼江陵尹、荊南節(jié)度使。數(shù)月追還,復(fù)知政事。 宣宗即位,罷相,出為東都留守、東畿汝都防御使。
德裕特承武宗恩顧,委以樞衡。決策論兵,舉無遺悔,以身捍難,功流社稷。 及昭肅棄天下,不逞之伍,咸害其功。白敏中、令狐綯,在會昌中德裕不以朋黨疑 之,置之臺閣,顧待甚優(yōu)。及德裕失勢,抵掌戟手,同謀斥逐,而崔鉉亦以會昌末 罷相怨德裕。
大中初,敏中復(fù)薦鉉在中書,乃相與掎摭構(gòu)致,令其黨人李咸者,訟德裕輔政 時陰事。乃罷德裕留守,以太子少保分司東都,時大中元年秋。尋再貶潮州司馬。 敏中等又令前永寧縣尉吳汝納進(jìn)狀,訟李紳鎮(zhèn)揚(yáng)州時謬斷刑獄。明年冬,又貶潮州 司戶。德裕既貶,大中二年,自洛陽水路經(jīng)江、淮赴潮州。其年冬,至潮陽,又貶 崖州司戶。至三年正月,方達(dá)珠崖郡。十二月卒,時年六十三。
德裕以器業(yè)自負(fù),特達(dá)不群。好著書為文,獎善嫉惡,雖位極臺輔,而讀書不 輟。有劉三復(fù)者,長于章奏,尤奇待之。自德裕始鎮(zhèn)浙西,迄于淮甸,皆參佐賓筵。 軍政之余,與之吟詠終日。在長安私第,別構(gòu)起草院。院有精思亭;每朝廷用兵, 詔令制置,而獨處亭中,凝然握管,左右侍者無能預(yù)焉。東都于伊闕南置平泉別墅, 清流翠,樹石幽奇。初未仕時,講學(xué)其中。及從官籓服,出將入相,三十年不復(fù) 重游,而題寄歌詩,皆銘之于石。今有《花木記》、《歌詩篇錄》二石存焉。有文 集二十卷。記述舊事,則有《次柳氏舊書》、《御臣要略》、《代叛志》、《獻(xiàn)替 錄》行于世。
初貶潮州,雖蒼黃顛沛之中,猶留心著述,雜序數(shù)十篇,號曰《窮愁志》。其 《論冥數(shù)》曰:
仲尼罕言命,不語神,非謂無也。欲人嚴(yán)三綱之道,奉五常之教,修天爵而致 人爵,不欲信富貴于天命,委福祿于冥數(shù)。昔衛(wèi)卜協(xié)于沙兵,為謚已久;秦塞屬于 臨洮,名子不悟;朝歌未滅,而國流丹烏;白帝尚在,而漢斷素蛇。皆兆發(fā)于先, 而符應(yīng)于后,不可以智測也。周、孔與天地合德,與神明合契,將來之?dāng)?shù),無所遁 情。而狼跋于周,鳳衰于楚,豈親戚之義,不可去也,人倫之教,不可廢也。條侯 之貴,鄧通之富,死于兵革可也,死于女室可也,唯不宜以餒終,此又不可以理得 也。命偶時來,盜有名器者,謂禍福出于胸懷,榮枯生于口吻,沛然而安,溘然而 笑,曾不知黃雀游于茂樹,而挾彈者在其后也。
乙丑歲,予自荊楚,保厘東周,路出方城間,有隱者困于泥涂,不知其所如, 謂方城長曰:“此官人居守后二年,南行萬里?!眲t知憾予者必因天譴,譖予者乃 自鬼謀。雖抱至冤,不為恨。予嘗三遇異人,非卜祝之流,皆遁世者。初掌記北門, 管涔隱者謂予曰:“君明年當(dāng)在人君左右,為文翰之職,須值少主?!庇杪勚?,愕 然變色,隱者亦悔失言,避席求去。予問曰:“何為事少主?”對曰:“君與少主 已有宿緣?!逼淠昵锏浅撩髂暾?,穆宗纘緒,召入禁苑。及為中丞,閩中隱 者叩門請見,予下榻與語,曰:“時事非久,公不早去,冬必作相,禍將至矣。若 亟請居外,則代公者受患。公后十年終當(dāng)作相,自西而入?!笔乔?,出鎮(zhèn)吳門,時 年三十六歲。經(jīng)八稔,尋又仗鉞南燕。秋暮,有邑子于生引鄴郡道士至。才升階, 未及命席,謂予曰:“公當(dāng)為西南節(jié)制,孟冬望舒前,符節(jié)至矣?!比呓耘c之協(xié), 不差歲月。自憲闈竟十年居相位,由西蜀而入,代予持憲者,俄亦竄逐。唯再謫南 荒,未嘗有前知之士為予言之。豈禍患不可移者,神道所秘,莫得預(yù)聞。
其自序如此。斯論可以警夫躁競者,故書于事末。
德裕三子。燁,檢校祠部員外郎、汴宋亳觀察判官。大中二年,坐父貶象州立 山尉。二子幼,從父歿于崖州。燁咸通初量移郴州郴縣尉,卒于桂陽。子延古。
史臣曰:臣總角時,亟聞耆德言衛(wèi)公故事。是時天子神武,明于聽斷;公亦以 身犯難,酬特達(dá)之遇。言行計從,功成事遂,君臣之分,千載一時。觀其禁掖彌綸, 巖廊啟奏,料敵制勝,襟靈獨斷,如由基命中,罔有虛發(fā),實奇才也。語文章,則 嚴(yán)、馬扶輪;論政事,則蕭、曹避席。罪其竊位,即太深文。所可議者,不能釋憾 解仇,以德報怨,泯是非于度外,齊彼我于環(huán)中。與夫市井之徒,力戰(zhàn)錐刀之末, 淪身瘴海,可為傷心。古所謂攫金都下,忽于市人,離婁不見于眉睫。才則才矣, 語道則難。
贊曰:公之智決,利若青萍。破虜誅叛,摧枯建瓴。功成北闕,骨葬南溟。嗚 呼煙閣,誰上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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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唐書 列傳卷一百二十四部分譯文
李德裕字文饒,趙郡人。祖父李棲筠,是御史大夫。父親李吉甫,受封為趙國忠懿公,憲宗元和初年(806)任宰相。李德裕少年即有壯志,苦心致力學(xué)業(yè),尤其精通《西漢書》、《左氏春秋》。羞惡同…詳情相關(guān)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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