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列傳·卷七十七

　　張姜武李宋

　　張鎰，字季權(quán)，一字公度，國子祭酒后胤五世孫也。父齊丘，朔方節(jié)度使、東 都留守。鎰以廕授左衛(wèi)兵曹參軍，郭子儀表為元帥府判官，遷累殿中侍御史。乾元 初，華原令盧樅以公事譙責(zé)邑人齊令詵。令詵，宦人也，銜之，構(gòu)樅罪。鎰按驗(yàn)當(dāng) 免官，有司承風(fēng)以死論。鎰不直之，乃白其母曰：“今理樅，樅免死而鎰坐貶。嘿 則負(fù)官，貶則為太夫人憂，敢問所安？”母曰：“兒無累于道，吾所安也?！彼靾?zhí) 正其罪，樅得流，鎰貶撫州司戶參軍。徙晉陵令。江西觀察使張鎬表為判官，遷屯 田、右司二員外郎。居母喪，以孝聞。不妄交游，特與楊綰、崔祐甫善。

　　大歷初，出為濠州刺史，政條清簡，延經(jīng)術(shù)士講教生徒。比去，州升明經(jīng)者四 十人。李靈耀反于汴，鎰團(tuán)閱鄉(xiāng)兵嚴(yán)守御，有詔褒美，擢侍御史，兼緣淮鎮(zhèn)守使。 以最遷壽州刺史。歷江西、河中觀察使。不閱旬，改汴滑節(jié)度使，以病固辭，詔留 私第。

　　建中二年，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明年，以兩河用兵，詔省薄御膳 及皇太子食物，鎰因奏減堂餐錢及百官稟奉三分一，以助用度。時黜陟使裴伯言薦 潞州處士田佐時，詔除右拾遺、集賢院直學(xué)士。鎰以為禮輕，恐士不勸，復(fù)詔州縣 吏以絹百匹、粟百石就家致聘，佐時卒不至。

　　郭子儀婿太仆卿趙縱為奴告，下御史劾治，而奴留內(nèi)侍省。鎰奏言：“貞觀時 有奴告其主謀反者，太宗曰：‘謀反理不獨(dú)成，尚當(dāng)有他人論之，豈藉奴告耶？’ 乃著令：奴告主者斬。由是賤不得干貴，下不得凌上，教本既修，悖亂不萌。頃者， 長安令李濟(jì)以奴得罪，萬年令霍晏因婢坐譴。輿臺下類，主反畏之，悖慢成風(fēng)，漸 不可長。建中元年五月辛卯詔書：奴婢告主，非謀叛者，同自首法，并準(zhǔn)律論。由 是獄訴衰息。今縱事非叛逆，而奴留禁中，獨(dú)下縱獄，情所不厭。且將帥功孰大于 子儀，冢土僅乾，兩婿前已得罪，縱復(fù)繼之，不數(shù)月斥其三婿。假令縱實(shí)犯法，事 不緣奴，尚宜錄勛念亡，以從蕩宥，況為奴所訴耶？陛下方貴武臣以討賊，彼雖見 寵一時，不能忘懷于異日也?！钡奂{之，貶縱循州司馬，杖奴死。鎰?wù)僮觾x家僮數(shù) 百，暴示奴尸。

　　盧杞忌鎰剛直，欲去之。時硃泚以盧龍卒戍鳳翔，帝擇人以代，杞即謬曰： “鳳翔將校，班秩素高，非宰相信臣，不可鎮(zhèn)撫，臣宜行?！钡鄄辉S，杞復(fù)曰： “陛下必以臣容貌蕞陋，不為三軍所信，恐后生變，臣不敢自謀，惟陛下?lián)裰！?帝乃顧鎰曰：“文武兼資，望重內(nèi)外，無易卿者，其為朕撫盧龍士。”乃以中書侍 郎為鳳翔、隴右節(jié)度使。鎰知為杞陰中，然辭窮，因再拜受詔。頃之，與吐蕃相尚 結(jié)贊盟清水，約牛馬為牲。鎰恥與盟，將末殺其禮，乃紿語吐蕃，以羊豕犬代之。

　　帝幸奉天，鎰罄家貲將自獻(xiàn)行在。而營將李楚琳者，嘗事硃泚，得其心。軍司 馬齊映等謀曰：“楚琳必為亂?！蹦饲餐碗]州。楚琳知之，稽故未行。鎰以帝在外， 心憂惑，謂已亟去，不為備。楚琳夜率其黨王汾、李卓、牛僧伽等作亂，齊映自竇 出，齊抗托傭，皆免。鎰縋城走，不及遠(yuǎn)，與二子為候騎所執(zhí)，楚琳殺之，屬官王 沼、張元度、柳遇、李溆皆死。詔贈鎰太子太傅。

　　姜公輔，愛州日南人。第進(jìn)士，補(bǔ)校書郎，以制策異等授右拾遺，為翰林學(xué)士。 歲滿當(dāng)遷，上書以母老賴祿而養(yǎng)，求兼京兆戶曹參軍事。公輔有高材，每進(jìn)見，敷 奏詳亮，德宗器之。

　　硃滔助田悅也，以蜜裹書間道邀泚，太原馬燧獲之，泚不知也，召還京師。公 輔諫曰：“陛下若不能坦懷待泚，不如誅之，養(yǎng)虎無自詒害?！辈粡摹６矶鴽軒焷y， 帝自苑門出，公輔叩馬諫曰：“泚嘗帥涇原，得士心，向以滔叛奪之兵，居常怫郁 不自聊，請馳騎捕取以從，無為群兇得之。”帝倉卒不及聽。既行，欲駐鳳翔倚張 鎰。公輔曰：“鎰雖信臣，然文吏也，所領(lǐng)皆硃泚部曲，漁陽突騎，泚若立，涇軍 且有變，非萬全策也?！钡垡嘤浬５烂?，遂之奉天。不數(shù)日，鳳翔果亂，殺鎰。 帝在奉天，有言泚反者，請為守備。盧杞曰：“泚忠正篤實(shí)，奈何言其叛，傷大臣 心！請百口保之?！钡壑撼级鄤耔椒钣溯浾撸嗽t諸道兵距城一舍止。公輔曰： “王者不嚴(yán)羽衛(wèi)，無以重威靈。今禁旅單寡而士馬處外，為陛下危之。”帝曰： “善?！毕?nèi)諸軍。泚兵果至，如所言，乃擢公輔諫議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帝徙梁，唐安公主道薨。主性仁孝，許下嫁韋宥，以播遷未克也。帝悼之甚， 詔厚其葬。公輔諫曰：“即平賊，主必歸葬，今行道宜從儉，以濟(jì)軍興?！钡叟?， 謂翰林學(xué)士陸贄曰：“唐安之葬，不欲事塋垅，令累甓為浮圖，費(fèi)甚寡約，不容宰 相關(guān)預(yù)，茍欲指朕過爾！”贄曰：“公輔官諫議，職宰相，獻(xiàn)替固其分。本立輔臣， 朝夕納誨，微而弼之，乃其所也?！钡墼唬骸安蝗?，朕以公輔才不足以相，而又自 求解，朕既許之，內(nèi)知且罷，故賣直售名爾?！彼煜逻w太子左庶子，以母喪解。復(fù) 為右庶子。

　　久不遷，陸贄為相，公輔數(shù)求官，贄密謂曰：“竇丞相嘗言，為公擬官屢矣， 上輒不悅?！惫o懼，請為道士，未報。它日又言之，帝問故，公輔隱贄言，以參 語對。帝怒，黜公輔泉州別駕，遣使赍詔讓參。順宗立，拜吉州刺史，未就官卒。 憲宗時，贈禮部尚書。

　　武元衡，字伯蒼。曾祖載德，則天皇后之族弟。祖平一，有名。元衡舉進(jìn)士， 累為華原令。畿輔鎮(zhèn)軍督將，皆驕橫橈政，元衡移疾去。德宗欽其才，召拜比部員 外郎，歲內(nèi)三遷至右司郎中，以詳整任職。擢為御史中丞。嘗對延英，帝目送之， 曰：“是真宰相器！”

　　順宗立，王叔文使人誘以為黨，拒不納。俄為山陵儀仗使，監(jiān)察御史劉禹錫求 為判官，元衡不與，叔文滋不悅。數(shù)日，改太子右庶子。會冊皇太子，元衡贊相， 太子識之。及即位，是為憲宗，復(fù)拜中丞，進(jìn)戶部侍郎。元和二年，拜門下侍郎、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判戶部事。帝素知元衡堅正有守，故眷禮信任異它相。浙西 李锜求入覲，既又稱疾，欲賒其期。帝問宰相鄭絪，絪請聽之，元衡曰：“不可， 锜自請入朝，詔既許之，而復(fù)不至，是可否在锜。陛下新即位，天下屬耳目，若奸 臣得遂其私，則威令去矣?！钡廴恢嶙疯?。而锜計窮，果反。

　　是時，蜀新定，高崇文為節(jié)度，不知吏治，帝難其代。詔元衡檢校吏部尚書， 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為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繇蕭縣伯封臨淮郡公，帝御安福門慰 遣之。崇文去成都，盡以金帛、帟幕、伎樂、工巧行，蜀幾為空。元衡至，綏靖約 束，儉己寬民，比三年，上下完實(shí)，蠻夷懷歸。雅性莊重，雖淡于接物，而開府極 一時選。

　　八年，召還秉政。李吉甫、李絳數(shù)爭事帝前，不葉，元衡獨(dú)持正無所違附，帝 稱其長者。吉甫卒，淮、蔡用兵，帝悉以機(jī)政委之。王承宗上疏請赦吳元濟(jì)，使人 白事中書，悖慢不恭，元衡叱去。承宗怨，數(shù)上章誣詆。未幾入朝，出靖安里第， 夜漏未盡，賊乘暗呼曰：“滅燭！”射元衡中肩，復(fù)擊其左股，徒御格斗不勝，皆 駭走，遂害元衡，批顱骨持去。邏司傳噪盜殺宰相，連十余里，達(dá)朝堂，百官恟懼， 未知主名。少選，馬逸還第，中外乃審知。是日，仗入紫宸門，有司以聞，帝震驚， 罷朝，坐延英見宰相，哀慟，為再不食。贈司徒，謚曰忠愍。詔金吾、府、縣大索， 或傳言曰：“無搜賊，賊窮必亂。”又投書于道曰：“毋急我，我先殺汝?！惫世?卒不窮捕。兵部侍郎許孟容言于帝曰：“國相橫尸路隅而盜不獲，為朝廷辱?！钡?乃下詔：“能得賊者賞錢千萬，授五品官。與賊謀及舍賊能自言者亦賞。有不如詔， 族之。”積錢東西市以募告者。于是左神策將軍王士則、左威衛(wèi)將軍王士平以賊聞， 捕得張晏等十八人，言為承宗所遣，皆斬之。逾月，東都防御使呂元膺執(zhí)淄青留邸 賊門察、訾嘉珍，自言始謀殺元衡者，會晏先發(fā)，故藉之以告師道而竊其賞，帝密 誅之。

　　初，京師大恐，城門加兵誰何，其偉狀異服、燕趙言者，皆驗(yàn)訊乃遣。公卿朝， 以家奴持兵呵衛(wèi)，宰相則金吾彀騎導(dǎo)翼，每過里門，搜索喧嘩。因詔寅漏上二刻乃 傳點(diǎn)云。

　　從父弟儒衡。儒衡，字廷碩，姿狀秀偉，不妄言，與人交，終始一節(jié)。宰相鄭 余慶不事華潔，門下客多垢衣敗服，獨(dú)儒衡上謁，未嘗有所易，以莊詞正色見重于 余慶。元衡歿，帝待之益厚，累遷戶部郎中，知諫議大夫事，俄兼知制誥。皇甫镈 以宰相領(lǐng)度支，剝下以媚天子，儒衡疏其狀。镈自訴于帝，帝曰：“乃欲報怨邪？” 镈不敢對。

　　儒衡論議勁正，有風(fēng)節(jié)，且將大用。宰相令狐楚忌之，會以狄兼謨?yōu)槭斑z，楚 自草制，引武后革命事，盛推仁杰功，以指切儒衡，且沮止之。儒衡泣見上曰： “臣祖平一，當(dāng)天后時，避仕終老，不涉于累?！钡畚棵阒允潜〕槿艘?。遷 中書舍人。時元稹倚宦官，知制誥，儒衡鄙厭之。會食瓜，蠅集其上，儒衡揮以扇， 曰：“適從何處來，遽集于此？”一坐皆失色。然以疾惡太分明，終不至大任，以 兵部侍郎卒，年五十六，贈工部尚書。

　　李絳，字深之，系本贊皇。擢進(jìn)士、宏辭，補(bǔ)渭南尉，拜監(jiān)察御史。元和二年， 授翰林學(xué)士，俄知制誥。會李锜誅，憲宗將輦?cè)∑滟D，絳與裴垍諫曰：“锜僭侈誅 求，六州之人怨入骨髓。今元惡傳首，若因取其財，恐非遏亂略、惠綏困窮者。愿 賜本道，代貧民租賦。”制可。樞密使劉光琦議遣中人持赦令賜諸道，以裒饋餉， 絳請付度支鹽鐵急遞以遣，息取求之弊。光琦引故事以對，帝曰：“故事是耶，當(dāng) 守之；不然，當(dāng)改?？裳f哉！”

　　帝嘗稱太宗、玄宗之盛：“朕不佞，欲庶幾二祖之道德風(fēng)烈，無愧謚號，不為 宗廟羞，何行而至此乎？”絳曰：“陛下誠能正身勵己，尊道德，遠(yuǎn)邪佞，進(jìn)忠直。 與大臣言，敬而信，無使小人參焉；與賢者游，親而禮，無使不肖與焉。去官無益 于治者，則材能出；斥宮女之希御者，則怨曠銷。將帥擇，士卒勇矣；官師公，吏 治輯矣。法令行而下不違，教化篤而俗必遷。如是，可與祖宗合德，號稱中興，夫 何遠(yuǎn)之有？言之不行，無益也；行之不至，無益也?！钡墼唬骸懊涝账寡裕迣?諸紳?！奔丛t絳與崔群、錢徵、韋弘景、白居易等搜次君臣成敗五十種，為連屏， 張便坐。帝每閱視，顧左右曰：“而等宜作意，勿為如此事。”

　　是時，盛興安國佛祠，幸臣吐突承璀請立石紀(jì)圣德焉，營構(gòu)華廣，欲使絳為之 頌，將遺錢千萬。絳上言：“陛下蕩積習(xí)之弊，四海延頸望德音，忽自立碑，示人 以不廣。《易》稱：‘大人與天地合德?！^非文字所能盡，若令可述，是陛下美 有分限。堯、舜至文、武，皆不傳其事，惟秦始刻嶧山，揚(yáng)暴誅伐巡幸之勞，失道 之君，不足為法。今安國有碑，若敘游觀，即非治要；述崇飾，又非政宜。請罷之。” 帝怒，絳伏奏愈切，帝悟曰：“微絳，我不自知?！泵倥５故钍拐邉谥I絳。 襄陽裴均違詔書，獻(xiàn)銀壺甕數(shù)百具，絳請歸之度支，示天下以信。帝可奏，仍赦均 罪。時議還盧從史昭義，已而將復(fù)召之，從史以軍無見儲為解。李吉甫謂鄭絪漏其 謀，帝召絳議，欲逐絪，絳為開白，乃免。

　　絳見浴堂殿，帝曰：“比諫官多朋黨，論奏不實(shí)，皆陷謗訕，欲黜其尤者，若 何？”絳曰：“此非陛下意，必憸人以此營誤上心。自古納諫昌，拒諫亡。夫人臣 進(jìn)言于上，豈易哉？君尊如天，臣卑如地，加有雷霆之威，彼晝度夜思，始欲陳十 事，俄而去五六，及將以聞，則又憚而削其半，故上達(dá)者財十二。何哉？干不測之 禍，顧身無利耳 。雖開納獎勵 ，尚恐不至，今乃欲譴訶之，使直士杜口，非社稷 利也?！钡墼唬骸胺乔溲?，我不知諫之益?！?

　　初，承璀討王承宗，議者皆言古無以宦人統(tǒng)師者，絳當(dāng)制書，固爭，帝不能奪， 止詔宰相授敕。承璀果無功還，加開府儀同三司。絳奏：“承璀喪師，當(dāng)?shù)肿?，?寵以崇秩，后有奔軍之將，蹈利干賞，陛下何以處之？”又?jǐn)?shù)論宦官橫肆，方鎮(zhèn)進(jìn) 獻(xiàn)等事。自知言切，且斥去，悉取內(nèi)署所上疏稿焚之，以俟命。帝果怒，絳謝曰： “陛下憐臣愚，處之腹心之地，而惜身不言，乃臣負(fù)陛下；若上犯圣顏，旁忤貴幸， 因而獲罪，乃陛下負(fù)臣?！庇谑堑蹌尤菰唬骸扒涓骐抟匀怂y言者，疾風(fēng)知勁草， 卿當(dāng)之矣。”遂繇司勛郎中進(jìn)中書舍人。翌日，賜金紫，親擇良笏與之，且曰： “異時膺顧托南面，當(dāng)如此?！苯{頓首。

　　烏重胤縛盧從史，而承璀牒署昭義留后，絳曰：“澤潞據(jù)山東要害，磁、邢、 洺跨兩河間，可制其合從。今孽豎就禽，方收威柄，遽以偏將蒞本軍，綱紀(jì)大紊矣。 河南、北諸鎮(zhèn)，謂陛下啗以官爵，使逐其帥，其肯默然哉？宜以孟元陽為澤潞，而 以重胤節(jié)度三城，兩河諸侯聞之，必欣然?！钡蹚闹?。

　　張茂昭舉族入覲，絳上言：“任迪簡既往代，則士之從茂昭，皆為定人，宜亟 授以官，且遣使者詔其麾下皆聽茂昭節(jié)度?！庇性t拜河中節(jié)度使。會迪簡以帑廥匱 竭，稍簡罷士之疲老者，人情不安，迪簡亦危，絳請斥禁帑絹十萬以濟(jì)事機(jī)。吳少 誠病甚，絳建言：“淮西地不與賊接，若朝廷命帥，今乃其時，有如阻命，則決可 討矣。然鎮(zhèn)、蔡不可并取，愿赦承宗，趣立蔡功?！睍r江淮大旱，帝下赦令有所蠲 弛，絳言：“江淮流亡，所貸未廣，而宮人猥積，有怨鬲之思，當(dāng)大出之，以省經(jīng) 費(fèi)。嶺南之俗，鬻子為業(yè)，可聽；非券劑取直者，如掠賣法，敕有司一切苛止?！?帝皆順納。

　　后閱月不賜對，絳謂：“大臣持祿不敢諫，小臣畏罪不敢言，管仲以為害霸最 甚。今臣等飽食不言，無履危之患，自為計得矣，顧圣治如何？”有詔明日對三殿。 帝嘗畋苑中，至蓬萊池，謂左右曰：“絳嘗以諫我，今可返也?！逼湟姸Y憚如此。

　　帝怪前世任賢以致治，今無賢可任，何耶？對曰：“圣王選當(dāng)代之人，極其才 分，自可致治。豈借賢異代，治今日之人哉？天子不以己能蓋人，痛折節(jié)下士，則 天下賢者乃出?！钡墼唬骸昂沃浔刭t而任之？”對曰：“知人誠難，堯、舜以為 病。然循其名，驗(yàn)以事，所得十七。夫任官而辨廉，措事不阿容，無希望依違之辭， 無邪媚愉悅之容，此近于賢矣。賢則當(dāng)任，任則當(dāng)久。賢者中立而寡助，舉其類則 不肖者怨，杜邪徑則懷奸者疾，一制度則貴戚毀傷，正過失則人君疏忌。夫然，用 賢豈容易哉？”帝曰：“卿言得之矣?！?

　　六年，罷學(xué)士，遷戶部侍郎，判本司。帝以戶部故有獻(xiàn)，而絳獨(dú)無有，何哉？ 答曰：“凡方鎮(zhèn)有地則有賦，或嗇用度易羨余以為獻(xiàn)。臣乃為陛下謹(jǐn)出納，烏有羨 贏哉？若以為獻(xiàn)，是徙東庫物實(shí)西庫，進(jìn)官物結(jié)私恩?！钡埚娜晃颉５勖坑性冊L， 隨事補(bǔ)益，所言無不聽，欲遂以相。而承璀寵方盛，忌其進(jìn)，陰有毀短，帝乃出承 璀淮南監(jiān)軍。翌日，拜絳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高邑男。方江淮歲儉， 民薦饑，有御史使還，奏不為災(zāi)，帝以語絳，答曰：“方隅皆陛下大臣，奏孰不實(shí)？ 而御史茍悅陛下耳。凡君人者當(dāng)任大臣，無使小臣得以間，愿出其名顯責(zé)之?！崩?吉甫嘗盛贊天子威德，帝欣然，絳獨(dú)曰：“陛下自視今日何如漢文帝時？”帝曰： “朕安敢望文帝？”對曰：“是時賈誼以為措火積薪下，火未及然，因以為安，其 憂如此。今法令所不及者五十余州，西戎內(nèi)訌，近以涇、隴為鄙，去京師遠(yuǎn)不千里， 烽燧相接也；加比水旱無年，倉廩空虛。誠陛下焦心銷志求濟(jì)時之略，渠便高枕而 臥哉！”帝入謂左右曰：“絳言骨鯁，真宰相也。”遣使者賜酴醾酒。

　　魏博田季安死，子懷諫弱，軍中請襲節(jié)度，吉甫議討之，絳曰：“不然，兩河 所懼者，部將以兵圖己也，故委諸將總兵，皆使力敵任均，以相維制，不得為變。 若主帥強(qiáng)，則足以制其命。今懷諫乳方臭，不能事，必假權(quán)于人，權(quán)重則怨生，向 之權(quán)力均者，將起事生患矣。眾所歸必在寬厚簡易、軍中素所愛者，彼得立，不倚 朝廷亦不能安。惟陛下蓄威以俟之?！倍矶锱d果立，以魏博聽命，帝大悅。吉甫 復(fù)請命中人宣尉，因刺其變，徐議所宜。絳獨(dú)謂：“不如推誠撫納，即假旄節(jié)。它 日使者持三軍表來，請與興，則制在彼，不在此，可奏與特授，安得同哉？”然帝 重違吉甫，故詔張忠順持節(jié)往，而授興留后。絳固請曰：“如興萬有一不受命，即 姑息，復(fù)如向時矣?！庇墒羌窗菖d節(jié)度使。絳復(fù)曰：“王化不及魏博久矣，一日挈 六州來歸，不大犒賞，人心不激。請斥禁錢百五十萬緡賜其軍?！庇醒蕴^者，絳 曰：“假令舉十五萬眾，期歲而得六州，計所轉(zhuǎn)給三倍于費(fèi)。今興天挺忠義，首變 污俗，破兩河之膽，可嗇小費(fèi)隳機(jī)事哉？”從之。

　　帝患朋黨，以問絳。答曰：“自古人君最惡者朋黨，小人揣知，故常借口以激 怒上心。朋黨者，尋之則無跡，言之則可疑。小人常以利動，不顧忠義；君子者， 遇主知則進(jìn)，疑則退，安其位不為它計，故常為奸人所乘。夫圣人同跡，賢者求類， 是同道也，非黨也。陛下奉遵堯、舜、禹、湯之德，豈謂上與數(shù)千年君為黨耶？道 德同耳。漢時名節(jié)骨鯁士，同心愛國，而宦官小人疾之，起黨錮之獄，訖亡天下。 趨利之人，常為朋比，同其私也；守正之人，常遭構(gòu)毀，違其私也。小人多，譖言 常勝；正人少，直道常不勝?？刹唤湓眨　苯{居中介特，尤為左右所不悅，遂因以 自明。

　　王播為鹽鐵使，而事月進(jìn)。絳曰：“比禁天下正賦外不得有它獻(xiàn)，而播妄名羨 余，不出祿稟家貲，愿悉付有司?！钡墼唬骸吧??！庇櫧{在位，獻(xiàn)不入禁中。吐蕃 犯涇州，掠人畜，絳因言：“濱塞虛籍多，實(shí)兵少。今京西、北神策鎮(zhèn)軍，本防盛 秋，坐仰衣食，不使戰(zhàn)。事至之日，乃先稟中尉。夫兵不內(nèi)御，要須應(yīng)變，失毫厘， 差千里。請分隸本道，則號令齊一，前戰(zhàn)不還踵矣。”然士卒樂兩軍姑息，宦者以 為言，議遂寢。嘗盛夏對延英，帝汗浹衣，絳欲趨出，帝曰：“朕宮中所對，惟宦 官、女子，欲與卿講天下事，乃其樂也。”

　　絳或無所論諍，帝輒詰所以然。又言：“公等得無有姻故冗食者，當(dāng)為惜官?！?吉甫、權(quán)德輿皆稱無有。絳曰：“崔祐甫為宰相，不半歲除吏八百人。德宗曰： ‘多公姻故，何耶？’祐甫曰：‘所問當(dāng)與不當(dāng)耳，非臣親舊，孰知其才？其不知 者，安敢與官？’時以為名言。武后命官猥多，而開元中有名者皆出其選。古人言 拔十得五，猶得其半。若情故自嫌，非圣主責(zé)成意。”帝曰：“誠然，在至當(dāng)而已?！?帝又問：“玄宗開元時致治，天寶則亂，何一君而相反耶？”絳曰：“治生于憂危， 亂生于放肆。玄宗嘗歷試官守，知人之艱難，臨御初，任用姚崇、宋璟，勵精聽納， 故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洎林甫、國忠得君，專引傾邪之人，分總要劇。于是上不聞 直言，嗜欲日滋，內(nèi)則盜臣勸以興利，外則武夫誘以開邊，天下騷動，故祿山乘隙 而奮。此皆小人啟導(dǎo)，從逸而驕。系時主所行，無常治，亦無常亂?！钡墼唬骸胺?人舉事，病不通于理，追咎其失，古人處此有道耶？”絳曰：“事或過差，圣哲所 不免。天子有諫臣，所以救過。上下同體，猶手足之于心膂，交相為用。但矜能護(hù) 失，常情所蔽，圣人改過不吝，愿陛下以此處之。”

　　教坊使稱密詔閱良家子及別宅婦人內(nèi)禁中，京師囂然。絳將入言于帝，吉甫曰： “此諫官所論列?！苯{曰：“公嘗病諫官論事，此難言者，欲移之耶？”吉甫乃欲 諷詔使止之，絳以吉甫畏不敢諫，遂獨(dú)上疏。帝曰：“朕以丹王等無侍者，比命訪 閭里，以貲致之，彼不諭朕意，故至嘩擾?！蹦讼w所取。

　　以足疾求免，罷為禮部尚書。帝乃召承璀于淮南。絳雖去位，猶懷不能已，因 上言：“北虜方強(qiáng)，其憂有五。彼蔑信重利，歲入馬求直，今則置不取，當(dāng)貯他謀， 一也。屯士不足，斥候不明，城無完堞，非可應(yīng)卒，二也。今之營筑，不詢眾謀， 遠(yuǎn)規(guī)塞外，城非要地，虜一入寇，應(yīng)援艱阻，三也。比年通好，往來窺覘，河山兵 甲，悉知之矣，若寇掠驅(qū)脅，援兵非十日不至，既至虜去，兵罷復(fù)來，四也。北狄、 西戎久為仇敵，今回鶻思叛，脫相連約，數(shù)道并進(jìn)，何以遏之？五也?！?

　　十年，出為華州刺史。承璀田多在部中，主奴擾民，絳捕系之。會遣五坊使， 帝戒曰：“至華宜自戢；絳，大臣，有奏即行法矣?！敝萦胁耳_戶，歲責(zé)貢限，絳 以為言，并勸止畋獵，有詔澤潞、太原、天威府并罷之。入為兵部尚書，母喪免。 還授河中觀察使。河中故節(jié)制，而皇甫镈惡絳，故薄其恩，議者不直。镈得罪，復(fù) 以兵部召。遷御史大夫。穆宗數(shù)游畋，絳率其屬叩延英切諫，不納。以疾辭，還兵 部尚書，歷東都留守，徙東川節(jié)度使，復(fù)為留守。寶歷初，拜尚書左仆射。絳偉儀 質(zhì)，以直道進(jìn)退，望冠一時，賢不肖太分，屢為讒邪所中。御史中丞王璠遇絳于道， 不之避。絳引故事論列，宰相李逢吉右璠，下遷絳太子少師，分司東都。

　　文宗立，召為太常卿，以檢校司空為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累封趙郡公。四年，南 蠻寇蜀道，詔絳募兵千人往赴，不半道，蠻已去，兵還。監(jiān)軍使楊叔元者，素疾絳， 遣人迎說軍曰：“將收募直而還為民。”士皆怒，乃噪而入，劫庫兵。絳方宴，不 設(shè)備，遂握節(jié)登陴?；蜓钥P城可以免，絳不從。牙將王景延力戰(zhàn)歿，絳遂遇害，年 六十七。幕府趙存約、薛齊皆死。事聞，諫官崔戎等列絳冤，冊贈司徒，謚曰貞， 賻禮甚厚。景延亦贈官，祿一子。大中初，詔史官差第元和將相，圖形凌煙閣，絳 在焉，獨(dú)留中。絳所論事萬余言，其甥夏侯孜以授蔣偕，次為七篇。

　　子璋，字重禮。大中初擢進(jìn)士第，辟盧鈞太原幕府。遷監(jiān)察御史，奏太廟祫享 復(fù)用宰相攝事。進(jìn)起居郎。舊制，設(shè)次郊丘，太仆盤車載樂，召群臣臨觀，璋奏罷 之。咸通中，累官尚書右丞、湖南宣歙觀察使。

　　宋申錫，字慶臣，史失其何所人。少而孤，擢進(jìn)士第，累辟節(jié)度府，后頻遷起 居舍人，以禮部員外郎為翰林學(xué)士。敬宗時，拜侍講學(xué)士。長慶、寶歷間，風(fēng)俗囂 薄，驅(qū)煽朋黨，申錫素孤直少與，及進(jìn)用，議者謂可以激浮競。

　　文宗即位，再轉(zhuǎn)中書舍人，復(fù)為翰林學(xué)士。帝惡宦官權(quán)寵震主，再致宮禁之變， 而王守澄典禁兵，偃蹇放肆，欲叕刂除本根，思可與決大議者。察申錫忠厚，因召 對，俾與朝臣謀去守澄等，且倚以執(zhí)政，申錫頓首謝。未幾拜尚書右丞，逾月進(jìn)同 中書門下平章事。乃除王璠京兆尹，密諭帝旨。璠漏言，而守澄黨鄭注得其謀。太 和五年，遣軍候豆盧著誣告申錫與漳王謀反，守澄持奏浴堂，將遣騎二百屠申錫家， 宦官馬存亮爭曰：“謀反者獨(dú)申錫耳，當(dāng)召南司會議，不然，京師跂足亂矣。”守 澄不能對。時二月晦，群司皆休，中人馳召宰相，馬奔乏死于道，易所乘以復(fù)命。 申錫與牛僧孺、路隋、李宗閔至中書，中人唱曰：“所召無宋申錫。”申錫始知得 罪，望延英門，以笏叩額還第。僧孺等見上出著告牒，皆駭愕不知所對。守澄捕申 錫親吏張全真、家人買子緣信及十六宅典史，脅成其罪。帝乃罷申錫為太子右庶子， 召三省官、御史中丞、大理卿、京兆尹會中書集賢院雜驗(yàn)申錫反狀。京師嘩言相驚， 久乃定。

　　翌日，延英召宰相群官悉入，初議抵申錫死，仆射竇易直率然對曰：“人臣無 將，將而必誅。”聞?wù)卟蝗?。于是左散騎常侍崔玄亮、給事中李固言、諫議大夫王 質(zhì)、補(bǔ)闕盧鈞、舒元褒、羅泰、蔣系、裴休、竇宗直、韋溫，拾遺李群、韋端符、 丁居晦、袁都等伏殿陛，請以獄付外。帝震怒，叱曰：“吾與公卿議矣，卿屬第出！” 玄亮、固言執(zhí)據(jù)愈切，涕泣懇到，繇是議貸申錫于嶺表。京兆尹崔琯、大理卿王正 雅苦請出著與申錫劾正情狀，帝悟，乃貶申錫開州司馬，從而流死者數(shù)十百人，天 下以為冤。擢豆盧著兼殿中侍御史。

　　初，申錫既歸，易素服俟命外舍，其妻責(zé)謂曰；“公何負(fù)天子，乃反乎？”申 錫曰：“吾起孤生，位宰相，蒙國厚恩，不能鉏奸亂，反為所陷，我豈反者乎？” 初，申錫以清節(jié)進(jìn)，疾要位者納賕餉，敗風(fēng)俗，故自為近臣，凡四方賄謝一不受。 既被罪，有司驗(yàn)劾，悉得所還問遺書，朝野為咨閔。然在宰府無它謀略。七年，感 憤卒，有詔歸葬。

　　開成元年，李石因延英召對，從容言曰：“陛下之政，皆承天心，惟申錫之枉， 久未原雪?！钡蹜M曰：“我當(dāng)時亦悟其失，而詐忠者迫我以社稷計故耳。使逢漢昭、 宣時，當(dāng)不坐此。”因追復(fù)右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贈兵部尚書，錄其子慎微為 城固尉。會昌二年，賜謚曰貞。

　　贊曰：鎰、元衡暴忠王室，絳巨德大臣，皆為賊奸所乘，不歿元身，蓋福善禍 淫之訓(xùn)有時而撓。雖然，賢者于忠誼，寧以一不幸，遽使慊然于其心哉！要躬可殞， 而名與岱、崧等矣。公輔隙開，而猶納說焉。申錫謀小任大，顛沛從之，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