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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春恨賞析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fēng)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云閣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
寂寞憑高念遠(yuǎn)。向南樓、一聲歸雁。金釵斗草,青絲勒馬,風(fēng)流云散。羅綬分香,翠綃對淚,幾多幽怨。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guī)聲斷。

  這首詞初看起來,是一首傷春念遠(yuǎn)的詞。上闋寫春光爛漫,又作轉(zhuǎn)折,說春色如此美妙,卻無人欣賞。下闋開頭既已點明全詞的“念遠(yuǎn)”主旨,接下通過回憶,寫昔日邂逅的情境與別后的“幽怨”,后又回到眼前,煙月迷離,子規(guī)聲咽,一片凄清景致,更增幾多離愁。陳亮乃南宋氣節(jié)之士,其創(chuàng)作絕少兒女情長。故有人認(rèn)為此作寄托了恢復(fù)之志?!?/p>

  起首用“鬧”字烘托花的精神情態(tài),同時總攬春的景象,與宋祁《玉樓春》“紅杏枝頭春意鬧”句相比,毫不遜色,加上東風(fēng)軟(和煦),更烘托出春光明媚,春色宜人。翠陌,翠綠的田野;平莎茸嫩,平鋪的嫩草,用茸嫩形容初春的草,貼切恰當(dāng);垂楊金淺,淺黃色的垂柳。遲日催花,春日漸長,催動百花競放;淡云閣雨,云層淡薄,促使微雨暫收;輕寒輕暖,不寒不暖,氣候最佳。這些都是春歸大地后帶來的春景、春色。薈萃如此多樣的美好景色,本可引人入勝,使人目不暇接而留連忘返。可是歇拍四句卻指出:在今朝,游人未曾賞玩這芳菲世界,只能被啼鶯語燕所賞玩。鶯燕是“能賞而不知者”(《草堂詩余正集》沈際飛語),游人則為“欲賞而不得者”(同上)。

  鑒于人情世故都是這樣,尚有何心踏青拾翠!過片兩句,因寂寞而憑高念遠(yuǎn),向南樓問一聲歸雁。從上片看,姹紫嫣紅,百花競放,世界是一片喧鬧的,可是這樣喧鬧的芳菲世界而懶得去游賞,足見主人公的處境是孤立無助的,心情是壓抑的。雁足能傳書信(見《漢書·蘇武傳》),于是鴻雁充當(dāng)了信使,因為征人未回,向南樓探問歸雁消息。金釵三句,謂昔年賞心樂事,而此時已如風(fēng)消云散。金釵斗草,拔金釵作斗草游戲。宗懔《荊楚歲時記》:“競采百藥,謂百草以蠲除毒氣,故世有斗草之戲。”青絲勒馬,用青絲繩做馬絡(luò)頭。古樂府《陌上?!罚骸扒嘟z系馬尾,黃金絡(luò)馬頭?!绷_綬三句,謂難忘別時的戀情,難禁別后的粉淚,難遣別久的幽怨。羅綬分香,臨別以香羅帶貽贈留念。秦觀《滿庭芳》“羅帶輕分”,亦此意。翠綃封淚,翠巾裹著眼淚寄與對方,典出《麗情集》記灼灼事。幾多幽怨,數(shù)不清的牢愁暗恨。正銷魂三句,有兩種斷法,一斷在“魂”字后,另一斷在“又是”后,兩者都可,而后者較恰當(dāng)。因為一結(jié)要突出“又是”之意,用“又是”領(lǐng)下面兩句,由于又看到了與昔年離別之時一般的疏煙淡月、子規(guī)聲斷,觸發(fā)她的愁緒而黯然銷魂。子規(guī),一名杜鵑,相傳古代蜀君望帝之魂所化。(《華陽國志·蜀志》)子規(guī)鳴聲凄厲,最容易勾動人們別恨鄉(xiāng)愁?!?/p>

  這首詞上片,作者幾乎傾全力烘托春景的無比美好,而歇拍三句,卻來一個大轉(zhuǎn)折,指出人們以不能游賞美好的春景為憾事,以如此芳菲世界被鶯燕所占有為惋惜,才領(lǐng)會前面之所以傾全力描繪春景者,是為了給后面的春恨增添氣勢。蓋春景愈美好,愈令人惆悵,添人愁緒,也就是春恨愈加強(qiáng)烈。杜甫所謂“花近高樓傷客心”(《登樓》),“感時花濺淚”(《春望》),即為此種思想感情的反映。下片似另出機(jī)杼,獨立成篇,其實不然,它是全詞的一個有機(jī)組成部分,上下片有嶺斷云連之妙。上片因春景美好反而引起春恨,這是客觀景物與內(nèi)心世界的矛盾,而所以鑄成此種矛盾的,傷離念遠(yuǎn)是一個主要因素,下片就是抒寫離愁別恨的,因而實與上片契合無間。從賞心樂事的一去不返,別后別久的十分懷念,別時景色的觸目銷魂,都在刻畫主人公的感情深摯。可是作者是一位“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龍川學(xué)案》)的鐵錚錚漢子,他寫作態(tài)度嚴(yán)謹(jǐn),目的性明確,每一首詞寫成后,“輒自嘆曰,平生經(jīng)濟(jì)之懷略已陳矣”(葉適引陳亮語)。所以很難想象他會寫出脂粉氣息濃郁的艷詞。據(jù)此,才知下片的閨怨是假托的,使用這類表現(xiàn)手法在詩詞中并不鮮見,大率以柔婉的筆調(diào),抒憤激或怨悱的感情。此種憤激之情是作者平素郁積的,而且與反偏安、復(fù)故土的抗金思想相表里,芳菲世界都付鶯燕,實際的意思則是大好河山盡淪于敵手。為此,清季詞論家劉熙載評這幾句詞:“言近旨遠(yuǎn),直有宗留守(宗澤)大呼渡河之意?!保ā端嚫拧罚┮孕≡~比壯語,不覺突兀,是因其精神貼近之故。

  陳亮傳世的詞七十多首,風(fēng)格大致是豪放的,所以明代毛晉說:“《龍川詞》一卷,讀至卷終,不作一妖語、媚語,殆所稱不受人憐者歟!”(《龍川詞跋》)后來他看到此篇及其他六首婉麗之詞,修正自己的論點,曰:“偶閱《中興詞選》,得《水龍吟》以后七闋,亦未能超然?!保ā洱埓ㄔ~補(bǔ)跋》)其實毛晉本來的論點還是對的,無須修正。作家的作品,風(fēng)格、境界可以多樣。陳亮詞的基調(diào)是豪放的,但也出現(xiàn)一些婉約的作品,毫不足怪。蘇軾《水龍吟·和章質(zhì)夫楊花》、辛棄疾《摸魚兒·暮春》,情調(diào)豈不纏綿凄婉,但畢竟與周(邦彥)、秦(觀)不同,蘇、辛和陳亮的詞,和婉中仍含剛勁之氣,所謂骨子里還是剛的,關(guān)于這一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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