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王維有一首寫相思的詩，

感人至深，家喻戶曉，

幾乎人人會背。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王維《相思》

這首詩曲折婉轉(zhuǎn)，意味深長，

是不少人的愛情啟蒙詩，

但你可知，

這首詩，又名《江上贈李龜年》，

并非寫給愛人，而是寫給王維的好友，

也是大唐第一樂師，李龜年。

說起李龜年，不少人會想起，

杜甫那首《江南逢李龜年》，

作為送給朋友的詩，

其知名度不低于李白的《贈汪倫》。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這位李龜年，究竟何許人也？

他與王維、杜甫，有著怎樣的故事？

這要從1000多年前的盛世長安說起。

0 1

天寶初年，暮春時節(jié)，

百花凋零，唯有牡丹，獨(dú)攬群芳，

此時的大唐還沉浸在盛世的夢幻中，

香煙馥郁，簫鼓喧闐，

燈火盈門，笙歌迭奏。

那天唐玄宗興致正好，

攜楊貴妃在沉香亭賞花，

急詔李白進(jìn)宮寫新樂章，

李白大筆一揮，即興寫下三首《清平調(diào)》。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清平調(diào)·其一》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清平調(diào)·其二》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檻桿。

——《清平調(diào)·其三》

0 2

李龜年出身官宦世家，

名字取神龜長壽之意，

是大唐王朝最聲名顯赫的音樂家，

也是那個年代，名副其實(shí)的頂流。

李龜年有兩個兄弟，

李彭年善舞，李鶴年善歌，

三人共同創(chuàng)作了《渭川曲》，

深得玄宗喜愛。

而他本人，音樂造詣極高，

除了會唱歌作曲，還會篳篥、羯鼓，

是個精通聲樂、樂器、作曲的音樂全才，

被尊稱為樂圣，

可以與當(dāng)時在詩壇號稱仙圣的李杜齊名。

身居詩壇主流的大歷十才子之首的李端，

也曾作過一首《贈李龜年》——

青春事漢主，白首入秦城。

遍識才人字，多知舊曲名。

風(fēng)流隨故事，語笑合新聲。

獨(dú)有垂楊樹，偏傷日暮情。

——李端《贈李龜年》

按理說，李龜年的職業(yè)是低賤的，

賣唱這行僅僅略高于賣身，

可恰巧他生在了一個重視詩歌文化的年代，

玄宗本身就是藝術(shù)界的奇才，

遇到李龜年惺惺相惜，為他僭越了禮制，

送了東都通遠(yuǎn)里一座大宅，

規(guī)制甚至超過了公侯。

大唐風(fēng)華，極盡絢爛，

李龜年出入達(dá)官貴人的宅邸，

為盛世演繹歌舞升平，

他的歌聲，承載著盛唐的氣象，

他的演奏，凝聚著繁榮的縮影。

0 3

與他同時期的王維，

不僅精通詩畫，參禪悟理，

也是個難得的音樂天才。

相傳，有人發(fā)現(xiàn)一幅奏樂圖，

但不知為何題名，

王維見后回答說：

“這是《霓裳羽衣曲》的第三疊第一拍?！?/span>

請來樂師演奏，果然分毫不差。

能詩擅樂的王維，

與李龜年是好友，

二人年齡相仿，志趣相投，

何況兩人都是性情中人，

而非沽名釣譽(yù)之徒，

就算深受皇家重視，

也沒有迷失本心，

一來二往，便成了知音好友。

李龜年擅長將唐詩譜曲歌唱，

他對王維的詩則格外偏愛，

清平時期，

兩人飲酒作詩，以樂會友，

徜徉在音樂和詩歌的殿堂，

縱享詩意、繁華和太平。

無奈，漁陽的戰(zhàn)鼓聲擾亂了這份平靜，

號角聲起，換了人間，

安史之亂后，

二人分隔兩地，許久相見。

0 4

正是一年春來紅豆生，

兩人在江上久別重逢，

憶起曾經(jīng)在南國見過的紅豆，

王維情到深處，悲從中來，

便以詩相贈，以表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紅豆本是最普通的紅豆，

但加了情誼，便與眾不同，

相傳，漢代有位女子，

苦苦等候征戰(zhàn)的夫君，

直把眼淚流盡，只剩顆顆血滴，

一顆將大樹的根部染紅，

一顆竟結(jié)出殷紅的豆子，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從此人們喚它“相思豆”。

那亂世之中，命如飄萍，

一別很可能會成永別，

每一寸思念，都是泣血的殘淚，

每一個春天，也就越發(fā)珍貴。

這一粒粒紅豆，

仿佛生命的無奈，

都是你我無能為力的心事，

和此生難以言說的眷戀。

兩人短暫相逢，又天各一方，

李龜年輾轉(zhuǎn)江南，以賣唱為生，

王維歷經(jīng)波折，又重回長安，

兩人再未相見。

0 5

公元770年，

距離安史之亂結(jié)束，已經(jīng)7年，

距離王維離世，已經(jīng)9年。

朝野動蕩，盛世不再，

山河破碎，百姓流離。

又是暮春，垂暮之年的杜甫，

從江南一帶，流落漂泊到潭州，

那天在走在石板路上，

忽然，聽到了熟悉的歌聲：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尋常往事忽然涌上心頭，

他循聲望去，只見人群圍攏中，

一位兩鬢斑白、衣衫襤褸的老者，

正在彈唱王維的《相思》，

那不是別人，

正是曾經(jīng)的宮廷第一樂師，

李龜年。

而李龜年也認(rèn)出了站在人群中的杜甫，

兩人雖然沒有深交，

但在長安有數(shù)面之緣，

物是人非，相顧無言，

沉默過后，不禁撫掌大笑。

往事已如過眼云煙，

被稱為“樂圣”的大唐第一樂師，

被稱為“詩圣”的壯志第一青年，

沒有悲傷的淚水，

也沒有失意的抱怨。

兩個看透了興衰榮辱的老人，

只有重逢的喜悅，和豪邁的感慨，

杜甫提筆寫道：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0 6

與杜甫短暫相會后，

李龜年又流落到了湖南湘潭。

在受邀參加湘中采訪使舉辦的宴會中，

他再次忘情演唱唱了起這首《相思》，

還有王維另一首《伊州歌》。

清風(fēng)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

征人去日殷勤囑，歸燕來時數(shù)附書。

滿座皆感，泫然淚下，

一幕幕往事在歌聲中重現(xiàn)，

一代人的青春與衰老，

命運(yùn)的無常，皆系于此間，

李龜年悲從中來，突然暈倒，

四天后蘇醒，又郁郁而終。

極盛時期的李龜年，

一曲引吭高歌，皇帝伴奏，

貴妃伴舞，李白作詞，

到頭來滄桑巨變，

只有王維的詩，還相伴在他的左右，

只有王維的情誼，還陪在他的身邊。

史書上沒有兩個人相知相交的記載，

但從只言片語中，我們能窺探一二，

一顆紅豆，遙寄相思，

所謂知己，莫過如是，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0 7

小時候讀《相思》，

它只是一首詩，

二十個字，一口氣便讀完，

哪怕心中覺得很美，

亦只是一首情竇初開的詩而已，

現(xiàn)如今，再讀《相思》，

才發(fā)現(xiàn)已是刻骨銘心，

生命是往前走的一個路程，

再多的悵憾，也抵不過似水流年。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span>

仍記得，賈寶玉唱《紅豆詞》的時候，

有訴不盡的哀傷和留戀。

你是否有相思的人？

或許是那些錯過的，或許是得到的，

或許早已各分天涯、杳無音訊……

曾經(jīng)的繁花似錦，

曾經(jīng)的對酒當(dāng)歌，

終歸只是一場夢，

當(dāng)繁華落盡，流光散去，

多少回?zé)艋ㄌ舯M不成眠，

多少次高樓望斷人不見，

孑然一人最終還是嘗盡離殤，

曲終人散，青山歸遠(yuǎn)，

徒留一顆相思豆，

遙遙相寄，靜默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