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漢書·列傳·儒林列傳上

　　劉昆　洼丹　任安　楊政　張興　戴憑　孫期　歐陽歙　牟長　宋登　張馴　尹敏　周防　孔僖　楊倫

　　昔王葬、更始之際，天下散亂，禮樂分崩，典文殘落。及光武中興，愛好經(jīng)術(shù)，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bǔ)綴漏逸。先是，四方學(xué)士多懷協(xié)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fù)墳策，云會京師，范升、陳元、鄭興、杜林、衛(wèi)宏、劉昆、桓榮之徒，繼踵而集。于是立《五經(jīng)》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禮》大小戴，《春秋》嚴(yán)、顏、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總領(lǐng)焉。

　　建武五年，乃修起太學(xué)，稽式古典，籩豆干戚之容，備之于列，服方領(lǐng)習(xí)矩步者，委它乎其中。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親行其禮。天子始冠通天，衣日月，備法物之駕，盛清道之儀，坐明堂而朝群后，登靈臺以望云物，袒割辟雍之上，尊養(yǎng)三老五更。饗射禮畢，帝正坐自講，諸儒執(zhí)經(jīng)問難于前，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jì)。其后復(fù)為功臣子孫、四姓末屬別立校舍，搜選高能以受其業(yè)，自期門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經(jīng)》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學(xué)。濟(jì)濟(jì)乎，洋洋乎，盛于永平矣！

　　建初中，大會諸儒于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肅宗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顧命史臣，著為通義。又詔高才生受《古文尚書》、《毛詩》、《穀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xué)官，然皆擢高第為講郎，給事近署，所以網(wǎng)羅遺逸，博存眾家。孝和亦數(shù)幸東觀，覽閱書林。及鄧后稱制，學(xué)者頗懈。時，樊準(zhǔn)、徐防并陳敦學(xué)之宜，又言儒職多非其人，于是制詔公卿妙簡其選，三署郎能通經(jīng)術(shù)者，皆得察舉。自安帝覽政，薄于藝文，博士倚席不講，朋徒相視怠散，學(xué)舍穨敝，鞠為園蔬，牧兒蕘豎，至于薪刈其下。順帝感翟酺之言，乃更修黌宇，凡所結(jié)構(gòu)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試明經(jīng)下第補(bǔ)弟子，增甲乙之科員各十人，除郡國耆儒皆補(bǔ)郎、舍人。本初元年，梁太后詔曰：“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學(xué)，每歲輒于鄉(xiāng)射月一饗會之，以此為常?！弊允怯螌W(xué)增盛，至三萬余生。然章句漸疏，而多以浮華相尚，儒者之風(fēng)蓋衰矣。黨人既誅，其高名善士多坐流廢，后遂至忿爭，更相信告，亦有私行金貨，定蘭臺漆書經(jīng)字，以合其私文。熹平四年，靈帝乃詔諸儒正定《五經(jīng)》，刊于石碑，為古文、篆、隸三體書法以相參檢，樹之學(xué)門，使天下咸取則焉。

　　初，光武遷還洛陽，其經(jīng)牒秘書載之二千余兩，自此以后，參倍于前。及董卓移都之際，吏民擾亂，自辟雍、東觀、蘭臺、石室、宣明、鴻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其縑帛圖書，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為E06D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余乘，道路艱遠(yuǎn)，復(fù)棄其半矣。后長安之亂，一時焚蕩，莫不泯盡焉。

　　東京學(xué)者猥眾，難以詳載，今但錄其能通經(jīng)名家者，以為《儒林篇》。其自有列傳者，則不兼書。若師資所承，宜標(biāo)名為證者，乃著之云。

　　《前書》云：田何傳《易》授丁寬，丁寬授田王孫，王孫授沛人施讎、東海孟喜、瑯邪梁丘賀，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學(xué)。又東郡京房受《易》于梁國焦延壽，別為京氏學(xué)。又有東萊費(fèi)直，傳《易》，授瑯邪王橫，為費(fèi)氏學(xué)。本以古字，號《古文易》。又沛人高相傳《易》，授子康及蘭陵毋將永，為高氏學(xué)。施、孟、梁丘、京氏四家皆立博士，費(fèi)、高二家未得立。

　　劉昆字桓公，陳留東昏人，梁孝王之胤也。少習(xí)容禮。平帝時，受《施氏易》于沛人戴賓。能彈雅琴，知清角之操。

　　王莽世，教授弟子恒五百余人。每春秋饗射，常備列典儀，以素木瓠葉為俎豆，桑弧蒿矢，以射“菟首”。每有行禮，縣宰輒率吏屬而觀之。王莽以昆多聚徒眾，私行大禮，有僭上心，乃系昆及家屬于外黃獄。尋莽敗得免。既而天下大亂，昆避難河南負(fù)犢山中。

　　建武五年，舉孝廉，不行，遂逃，教授于江陵。光武聞之，即除為江陵令。時，縣連年火災(zāi)，昆輒向火叩頭，多能降雨止風(fēng)。征拜議郎，稍遷侍中、弘農(nóng)太守。

　　先是，崤、黽驛道多虎災(zāi)，行旅不通。昆為政三年，仁化大行，虎皆負(fù)子度河。帝聞而異之。二十二年，征代杜林為光祿勛。詔問昆曰：“前在江陵，反風(fēng)滅火，后守弘農(nóng)，虎北度河，行何德政而致是事？”昆對曰：“偶然耳?！弊笥医孕ζ滟|(zhì)訥。帝嘆曰：“此乃長者之言也?！鳖櫭鼤T策。乃令入授皇太子及諸王小侯五十余人。二十七年，拜騎都尉。三十年，以老乞骸骨，詔賜洛陽第舍，以千石祿終其身。中元二年卒。

　　子軼，字君文，傳昆業(yè)，門徒亦盛。永平中，為太子中庶子。建初中，稍遷宗正，卒官，遂世掌宗正焉。

　　洼丹字子玉，南陽育陽人也。世傳《孟氏易》。王莽時，常避世教授，專志不仕，徒眾數(shù)百人。建武初，為博士，稍遷，十一年，為大鴻臚。作《易通論》七篇，世號《洼君通》。丹學(xué)義研深，《易》家宗之，稱為大儒。十七年，卒于官，年七十。

　　時，中山觟陽鴻，字孟孫，亦以《孟氏易》教授，有名稱，永平中為少府。

　　任安字定祖，廣漢綿竹人也。少游太學(xué)，受《孟氏易》，兼通數(shù)經(jīng)。又從同郡楊厚學(xué)圖讖，究極其術(shù)。時人稱曰：“欲知仲桓問任安?！庇衷唬骸熬咏裥泄湃味ㄗ?。”學(xué)終，還家教授，諸生自遠(yuǎn)而至。初仕州郡。后太尉再辟，除博士，公車征，皆稱疾不就。州牧劉焉表薦之，時王涂隔塞，詔命竟不至。年七十九，建安七年，卒于家。

　　楊政字子行，京兆人也。少好學(xué)，從代郡范升受《梁丘易》，善說經(jīng)書。京師為之語曰：“說經(jīng)鏗鏗楊子行。”教授數(shù)百人。

　　范升嘗為出婦所告，坐系獄，政乃肉袒，以箭貫耳，抱升子潛伏道傍，候車駕，而持章叩頭大言曰：“范升三娶，唯有一子，今適三歲，孤之可哀?！蔽潋T虎賁懼驚乘輿，舉弓射之，猶不肯去；旄頭又以戟叉政，傷胸，政猶不退。哀泣辭請，有感帝心，詔曰：“乞楊生師?！奔闯咭怀錾?，政由是顯名。

　　為人嗜酒，不拘小節(jié)，果敢自矜，然篤于義。時，帝婿梁松、皇后弟陰就，皆慕其聲名，而請與交友。政每共言論，常切磋懇至，不為屈撓。嘗詣楊虛侯馬武，武難見政，稱疾不為起。政入戶，徑升床排武，把臂責(zé)之曰：“卿蒙國恩，備位籓輔，不思求賢以報殊寵，而驕天下英俊，此非養(yǎng)身之道也。今日動者刀入脅。”武諸子及左右皆大驚，以為見劫，操兵滿側(cè)，政顏色自若。會陰就至，責(zé)數(shù)武，令為交友。其剛果任情，皆如此也。建初中，官至左中郎將。

　　張興字君上，潁川鄢陵人也。習(xí)《梁丘易》以教授。建武中，舉孝廉為郎，謝病去，復(fù)歸聚徒。后辟司徒馮勤府，勤舉為教廉，稍遷博士。永平初，遷侍中祭酒。十年，拜太子少傅。顯宗數(shù)訪問經(jīng)術(shù)。既而聲稱著聞，弟子自遠(yuǎn)至者，著錄且萬人，為梁丘家宗。十四年，卒于官。

　　子魴，傳興業(yè)，位至張掖屬國都尉。

　　戴憑字次仲，汝南平輿人也。習(xí)《京氏易》。年十六，郡舉明經(jīng)，征試博士，拜郎中。

　　時，詔公卿大會，群臣皆就席，憑獨(dú)立。光武問其意。憑對曰：“博士說經(jīng)皆不如臣，而坐居臣上，是以不得就席?！钡奂凑偕系睿钆c諸儒難說，憑多所解釋。帝善之，拜為侍中，數(shù)進(jìn)見問得失。帝謂憑曰：“侍中當(dāng)匡補(bǔ)國政，勿有隱情。”憑對曰：“陛下嚴(yán)?！钡墼唬骸半藓斡脟?yán)？”憑曰：“伏見前太尉西曹掾蔣遵，清亮忠孝，學(xué)通古今，陛下納膚受之訴，遂致禁錮，世以是為嚴(yán)。”帝怒曰：“汝南子欲復(fù)黨乎？”憑出，自系廷尉，有詔敕出。后復(fù)引見，憑謝曰：“臣無謇諤之節(jié)，而有狂瞽之言，不能以尸伏諫，偷生茍活，誠慚圣朝?！钡奂措飞袝庾窠d，拜憑虎賁中郎將，以侍中兼領(lǐng)之。

　　正旦朝賀，百僚畢會，帝令群臣能說經(jīng)者更相難詰，義有不通，輒奪其席以益通者，憑遂重坐五十余席。故京師為之語曰：“解經(jīng)不窮戴侍中。”在職十八年，卒于官，詔賜東園梓器，錢二十萬。

　　時南陽魏滿字叔牙，亦習(xí)《京氏易》，教授。永平中，至弘農(nóng)太守。

　　孫期字仲彧，濟(jì)陰成武人也。少為諸生，習(xí)《京氏易》、《古文尚書》。家貧，事母至孝，牧豕于大澤中，以奉養(yǎng)焉。遠(yuǎn)人從其學(xué)者，皆執(zhí)經(jīng)壟畔以追之，里落化其仁讓。黃巾賊起，過期里陌，相約不犯孫先生舍。郡舉方正，遣吏赍羊、酒請期，期驅(qū)豕入草不顧。司徒黃琬特辟，不行，終于家。

　　建武中，范升傳《孟氏易》，以授楊政，而陳元、鄭眾皆傳《費(fèi)氏易》，其后馬融亦為其傳。融授鄭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傳》，自是《費(fèi)氏》興，而《京氏》遂衰。

　　《前書》云：濟(jì)南伏生傳《尚書》，授濟(jì)南張生及千乘歐陽生，歐陽生授同郡B6 F9寬，寬授歐陽生之子，世世相傳，至曾孫歐陽高，為《尚書》歐陽氏學(xué)；張生授夏侯都尉，都尉授族子始昌，始昌傳族子勝，為大夏侯氏學(xué)；勝傳從兄子建，建別為小夏侯氏學(xué)：三家皆立博士。又魯人孔安國傳《古文尚書》授都尉朝，朝授膠東庸譚，為《尚書》古文學(xué)，未得立。

　　歐陽歙字正思，樂安千乘人也。自歐陽生傳《伏生尚書》，至歙八世，皆為博士。

　　歙既傳業(yè)，而恭謙好禮讓。王莽時，為長社宰。更始立，為原武令。世祖平河北，到原武，見歙在縣修政，遷河南都尉，后行太守事。世祖即位，始為河南尹，封被陽侯。建武五年，坐事免官。明年，拜楊州牧，遷汝南太守。推用賢俊，政稱異跡。九年，更封夜侯。

　　歙在郡，教授數(shù)百人，視事九歲，征為大司徒。坐在汝南臧罪千余萬發(fā)覺下獄。諸生守闕為歙求哀者千余人，至有自髡剔者。平原禮震，年十七，聞獄當(dāng)斷，馳之京師，行到河內(nèi)獲嘉縣，自系，上書求代歙死。曰：“伏見臣師大司徒歐陽歙，學(xué)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當(dāng)伏重辜。歙門單子幼，未能傳學(xué)，身死之后，永為廢絕，上令陛下獲殺賢之譏，下使學(xué)者喪師資之益。乞殺臣身以代歙命。”書奏，而歙已死獄中。歙掾陳元上書追訟之，言甚切至，帝乃賜棺木，贈印綬，賻縑三千匹。

　　子復(fù)嗣。復(fù)卒，無子，國除。

　　濟(jì)陰曹曾字伯山，從歙受《尚書》，門徒三千人，位至諫議大夫。子祉，河南尹，傳父業(yè)教授。

　　又陳留陳弇，字叔明，亦受《歐陽尚書》于司徒丁鴻，仕為蘄長。

　　牟長字君高，樂安臨濟(jì)人也。其先封牟，春秋之末，國滅，因氏焉。

　　長少習(xí)《歐陽尚書》，不仕王莽世。建武二年，大司空弘特辟，拜博士，稍遷河內(nèi)太守，坐墾田不實(shí)免。

　　長自為博士及在河內(nèi)，諸生講學(xué)者常有千余人，著錄前后萬人。著《尚書章句》，皆本之歐陽氏，俗號為《牟氏章句》。復(fù)征為中散大夫，賜告一歲，卒于家。

　　子紆，又以隱居教授，門生千人。肅宗聞而征之，欲以為博士，道物故。

　　宋登字叔陽，京兆長安人也。父由，為太尉。

　　登少傳《歐陽尚書》，教授數(shù)千人。為汝陰令，政為明能，號稱“神父”。遷趙相，入為尚書仆射。順帝以登明識禮樂，使持節(jié)臨太學(xué)，奏定曲律，轉(zhuǎn)拜侍中。數(shù)上封事，抑退權(quán)臣，由是出為穎川太守。市無二價，道不拾遺。病免，卒于家，汝陰人配社祠之。

　　張馴字子F6C1，濟(jì)陰定陶人也。少游太學(xué)，能誦《春秋左氏傳》。以《大夏侯尚書》教授。辟公府，舉高第，拜議郎。與蔡邕共奏定《六經(jīng)》文字。擢拜侍中，典領(lǐng)秘書近署，甚見納異。多因便宜陳政得失，朝廷嘉之。遷丹陽太守，化有惠政。光和七年，征拜尚書，遷大司農(nóng)。初平中，卒于官。

　　尹敏字幼季，南陽堵陽人也。少為諸生。初習(xí)《歐陽尚書》，后受《古文》，兼善《毛詩》、《穀梁》、《左氏春秋》。

　　建武二年，上疏陳《洪范》消災(zāi)之術(shù)。時，世祖方草創(chuàng)天下，未遑其事，命敏待詔公車，拜郎中，辟大司空府。

　　帝以敏博通經(jīng)記，令校圖讖，使蠲去崔發(fā)所為王莽著錄次比。敏對曰：“讖書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頗類世俗之辭，恐疑誤后生?！钡鄄患{。敏因其闕文增之曰：“君無口，為漢輔?！钡垡姸种?，召敏問其故。敏對曰：“臣見前人增損圖書，敢不自量，竊幸萬一?！钡凵罘侵?，雖竟不罪，而亦以此沈滯。

　　與班彪親善，每相遇，輒日旰忘食，夜分不寢，自以為鐘期、伯牙，莊周、惠施之相得也。

　　后三遷長陵令。永平五年，詔書捕男子周慮。慮素有名稱，而善于敏，敏坐系免官。及出，嘆曰：“喑聾之徒，真世之有道者也。何謂察察而遇斯患乎？”十一年，除郎中，遷諫議大夫。卒于家。

　　周防字偉公，汝南汝陽人也。父揚(yáng)，少孤微，常修逆旅，以供過客，而不受其報。

　　防年十六，仕郡小吏。世祖巡狩汝南，召掾史試經(jīng)，防尤能誦讀，拜為守丞。防以未冠，謁去。師事徐州剌史蓋豫，受《古文尚書》。經(jīng)明，舉孝廉，拜郎中。撰《尚書雜記》三十二篇，四十萬言。太尉張禹薦補(bǔ)博士，稍遷陳留太守，坐法免。年七十八，卒于家。

　　子舉，自有傳。

　　孔僖字仲和，魯國魯人也。自安國以下，世傳《古文尚書》、《毛詩》。曾祖父子建，少游長安，與崔篆友善。及篆仕王莽為建新大尹，嘗勸子建仕。對曰：“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袞冕之志，各從所好，不亦善乎！道既乘矣，請從此辭。”遂歸，終于家。

　　僖與崔篆孫骃復(fù)相友善，同游太學(xué)，習(xí)《春秋》。因讀吳王夫差時事，僖廢書嘆曰：“若是，所謂畫龍不成反為狗者?！斌S曰：“然。昔孝武皇帝始為天子，年方十八，崇信圣道，師則先王，五六年間，號勝文、景。及后恣己，忘其前之為善?！辟以唬骸皶鴤魅舸硕嘁樱　编彿可河鬊367和之曰：“如此，武帝亦是狗邪？”僖、骃默然不對。郁怒恨之，陰上書告骃、僖誹謗先帝，刺譏當(dāng)世。事下有司，骃詣吏受訊。僖以吏捕方至，恐誅，乃上書肅宗自訟曰：

　　臣之愚意，以為凡言誹謗者，謂實(shí)無此事而虛加誣之也。至如孝武皇帝，政之美惡，顯在漢史，坦如日月。是為直說書傳實(shí)事，非虛謗也。夫帝者為善，則天下之善咸歸焉；其不善，則天下之惡亦萃焉。斯皆有以致之，故不可以誅于人也。且陛下即位以來，政教未過，而德澤有加，天下所具也，臣等獨(dú)何譏刺哉？假使所非實(shí)是，則固應(yīng)悛改；倘其不當(dāng)，亦宜含容，又何罪焉？陛下不推原大數(shù)，深自為計(jì)，徒肆私忿，以快其意。臣等受戮，死即死耳，顧天下之人，必回視易慮，以此事窺陛下心。自今以后，茍見不可之事，終莫復(fù)言者矣。臣之所以不愛其死，猶敢極言者，誠為陛下深惜此大業(yè)。陛下若不自惜，則臣何賴焉？齊桓公親揚(yáng)其先君之惡，以唱管仲，然后群臣得盡其心。今陛下乃欲以十世之武帝，遠(yuǎn)諱實(shí)事，豈不與桓公異哉？臣恐有司卒然見構(gòu)，銜恨蒙枉，不得自敘，使后世論者，擅以陛下有所方比，寧可復(fù)使子孫追掩之乎？謹(jǐn)詣闕伏待重誅。

　　帝始亦無罪僖等意，及書奏，立詔勿問，拜僖蘭臺令史。

　　元和二年春，帝東巡狩，還過魯，幸闕里，以太牢祠孔子及七十二弟子，作六代之樂，大會孔氏男子二十以上者六十三人，命儒者講《論語》。僖因自陳謝。帝曰：“今日之會，寧于卿宗有光榮乎？”對曰：“臣聞明王圣主，莫不尊師貴道。今陛下親屈萬乘，辱臨敝里，此乃崇禮先師，增輝圣德。至于光榮，非所敢承?！钡鄞笮υ唬骸胺鞘フ咦訉O，焉有斯言乎！”遂拜僖郎中，賜褒成侯損及孔氏男女線、帛，詔僖從還京師，使校書東觀。

　　冬，拜臨晉令，崔骃以《家林》筮之，謂為不吉，止僖曰：“子盍辭乎？”僖曰：“學(xué)不為人，仕不擇官，兇吉由己，而由卜乎？”在縣三年，卒官，遺令即葬。

　　二子：長彥、季彥，并十余歲。蒲坂令許君然勸令反魯。對曰：“今載柩而歸，則違父令；舍墓而去，心所不忍?！彼炝羧A陰。

　　長彥好章句學(xué)，季彥守其家業(yè)，門徒數(shù)百人。延光元年，河西大雨雹，大者如斗。安帝詔有道術(shù)之士極陳變眚，乃召季彥見于德陽殿，帝親問其故。對曰：“此皆陰乘陽之征也。今貴臣擅權(quán)，母后黨盛，陛下宜修圣德，慮此二者?！钡勰唬笥医詯褐?。舉孝廉，不就。三年，年四十七，終于家。

　　初，平帝時王莽秉政，乃封孔子后孔均為褒成侯，追謚孔子為褒成宣尼。及莽敗，失國。建武十三年，世祖復(fù)封均子志為褒成侯。志卒，子損嗣。永元四年，徙封褒亭侯。損卒，子曜嗣。曜卒，子完嗣。世世相傳，至獻(xiàn)帝初，國絕。

　　楊倫字仲理，陳留東昏人也。少為諸生，師事司徒丁鴻，習(xí)《古文尚書》。為郡文學(xué)掾。更歷數(shù)將，志乘于時，以不能人間事，遂去職，不復(fù)應(yīng)州郡命。講授于大澤中，弟子至千余人。元初中，郡禮請，三府并辟，公車征，皆辭疾不就。

　　后特征博士，為清河王傅。是歲，安帝崩，倫輒棄官奔喪，號泣闕下不絕聲。閻太后以其專擅去職，坐抵罪。

　　順帝即位，詔免倫刑，遂留行喪于恭陵。服闋，征拜侍中。是時，邵陵令任嘉在職貪穢，因遷武威太守，后有司奏嘉臧罪千萬，征考廷尉，其所牽染將相大臣百有余人。倫乃上書曰：“臣聞《春秋》誅惡及本，本誅則惡消；振裘持領(lǐng)，領(lǐng)正則毛理。今任嘉所坐狼藉，未受辜戮，猥以垢身，改典大郡，自非案坐舉者，無以禁絕奸萌。往者湖陸令張疊、蕭令駟賢、徐州刺史劉福等，釁穢既章，咸伏其誅，而豺狼之吏至今不絕者，豈非本舉之主不加之罪乎？昔齊威之霸，殺奸臣五人，并及舉者，以弭謗讟。當(dāng)斷不斷，《黃石》所戒。夫圣王所以聽僮夫匹婦之言者，猶塵加嵩岱，霧集淮海，雖未有益，不為損也。惟陛下留神省察?！弊嘤?，有司以倫言切直，辭不遜順，下之。尚書奏倫探知密事，激以求直。坐不敬，結(jié)鬼薪。詔書以倫數(shù)進(jìn)忠言，特原之，免歸田里。

　　陽嘉二年，征拜太中大夫。大將軍梁商以為長史。諫諍不合，出補(bǔ)常山王傅，病不之官。詔書敕司隸催促發(fā)遣，倫乃留河內(nèi)朝歌，以疾自上，曰：“有留死一尺，無北行一寸。刎頸不易，九裂不恨。匹夫所執(zhí)，強(qiáng)于三軍。固敢有辭?！钡勰讼略t曰：“倫出幽升高，寵以籓傅，稽留王命，擅止道路，托疾自從，茍肆狷志。”遂征詣廷尉，有詔原罪。

　　倫前后三征，皆以直諫不合。既歸，閉門講授，自絕人事。公車復(fù)征，遜遁不行，卒于家。

　　中興，北海牟融習(xí)《大夏侯尚書》，東海王良習(xí)《小夏侯尚書》，沛國桓榮習(xí)《歐陽尚書》。榮世習(xí)相傳授，東京最盛。扶風(fēng)杜林傳《古文尚書》，林同郡賈逵為之作訓(xùn)，馬融作傳，鄭玄注解，由是《古文尚書》遂顯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