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政要·卷七·論禮樂

　　太宗初即位，謂侍臣曰：“準(zhǔn)《禮》，名，終將諱之。前古帝王，亦不生諱其名，故周文王名昌，《周詩》云：‘克昌厥后。’春秋時魯莊公名同，十六年《經(jīng)》書：‘齊侯、宋公同盟于幽?！┙T帝，妄為節(jié)制，特令生避其諱，理非通允，宜有改張?！币蛟t曰：“依《禮》，二名義不偏諱，尼父達(dá)圣，非無前指。近世以來，曲為節(jié)制，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行，有違經(jīng)語。今宜依據(jù)禮典，務(wù)從簡約，仰效先哲，垂法將來，其官號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及‘民’兩字不連讀，并不須避?！?/p>

　　貞觀二年，中書舍人高季輔上疏曰：“竊見密王元曉等俱是懿親，陛下友愛之懷，義高古昔，分以車服，委以藩維，須依禮儀，以副瞻望。比見帝子拜諸叔，諸叔亦即答拜，王爵既同，家人有禮，豈合如此顛倒昭穆？伏愿一垂訓(xùn)誡，永循彝則?！碧谀嗽t元曉等，不得答吳王恪、魏王泰兄弟拜。

　　貞觀四年，太宗謂侍臣曰：“經(jīng)聞京城士庶居父母喪者，乃有信巫書之言，辰日不哭，以此辭于吊問，拘忌輟哀，敗俗傷風(fēng)，極乖人理。宜令州縣教導(dǎo)，齊之以禮典?！?/p>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佛道設(shè)教，本行善事，豈遣僧尼道士等妄自尊崇，坐受父母之拜，損害風(fēng)俗，悖亂禮經(jīng)？宜即禁斷，仍令致拜于父母。”

　　貞觀六年，太宗謂尚書左仆射房玄齡曰：“比有山東崔、盧、李、鄭四姓，雖累葉陵遲，猶恃其舊地，好自矜大，稱為士大夫。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cái)，以多為貴，論數(shù)定約，同于市賈，甚損風(fēng)俗，有紊禮經(jīng)。既輕重失宜，理須改革。”乃詔吏部尚書高士廉、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岑文本、禮部侍郎令狐德棻等，刊正姓氏，普責(zé)天下譜牒，兼據(jù)憑史傳，剪其浮華，定其真?zhèn)危屹t者褒進(jìn)，悖逆者貶黜， 撰為《氏族志》 。士廉等及進(jìn)定氏族等第，遂以崔干為第一等。太宗謂曰：“我與山東崔、盧、李、鄭，舊既無嫌，為其世代衰微，全無官宦，猶自云士大夫，婚姻之際，則多索財(cái)物，或才識庸下，而偃仰自高，販鬻松槚，依托富貴，我不解人間何為重之？且士大夫有能立功，爵位崇重，善事君父，忠孝可稱，或道義清素，學(xué)藝通博，此亦足為門戶，可謂天下士大夫。今崔、盧之屬，惟矜遠(yuǎn)葉衣冠，寧比當(dāng)朝之貴？公卿已下，何暇多輸錢物，兼與他氣勢，向聲背實(shí)，以得為榮。我今定氏族者，誠欲崇樹今朝冠冕，何因崔干猶為第一等，只看卿等不貴我官爵耶？不論數(shù)代已前，只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級，宜一量定，用為永則?！彼煲源薷蔀榈谌?。至十二年，書成，凡百卷，頒天下。又詔曰：“氏族之美，實(shí)系于冠冕，婚姻之道，莫先于仁義。自有魏失御，齊氏云亡，市朝既遷，風(fēng)俗陵替，燕、趙古姓，多失衣冠之緒，齊、韓舊族，或乖禮義之風(fēng)。名不著于州閭，身未免于貧賤，自號高門之胄，不敦匹嫡之儀，問名惟在于竊貲，結(jié)褵必歸于富室。乃有新官之輩，豐財(cái)之家，慕其祖宗，競結(jié)婚姻，多納貨賄，有如販鬻?；蜃再H家門，受辱于姻婭；或矜其舊望，行無禮于舅姑。積習(xí)成俗，迄今未已，既紊人倫，實(shí)虧名教。朕夙夜兢惕，憂勤政道，往代蠹害，咸已懲革，唯此弊風(fēng)，未能盡變。自今以后，明加告示，使識嫁娶之序，務(wù)合禮典，稱朕意焉?！?/p>

　　禮部尚書王珪子敬直，尚太宗女南平公主。珪曰：“《禮》有婦見舅姑之儀，自近代風(fēng)俗弊薄，公主出降，此禮皆廢。主上欽明，動循法制，吾受公主謁見，豈為身榮，所以成國家之美耳。”遂與其妻就位而坐，令公主親執(zhí)巾，行盥饋之道，禮成而退。太宗聞而稱善。是后公主下降有舅姑者，皆遣備行此禮。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古者諸侯入朝，有湯沐之邑，芻禾百車，待以客禮。晝坐正殿，夜設(shè)庭燎，思與相見，問其勞苦。又漢家京成亦為諸郡立邸舍。頃聞考使至京者，皆賃房以坐，與商人雜居，才得容身而已。既待禮之不足，必是人多怨嘆，豈肯竭情于共理哉?！蹦肆罹途┏情e坊，為諸州考使各造邸第。及成，太宗親幸觀焉。

　　貞觀十三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準(zhǔn)令，三品以上，遇親王于路，不合下馬，今皆違法申敬，有乖朝典。”太宗曰：“卿輩欲自崇貴，卑我兒子耶？”魏征對曰：“漢、魏已來，親王班皆次三公下。今三品并天子六尚書九卿，為王下馬，王所不宜當(dāng)也。求諸故事，則無可憑，行之于今，又乖國憲，理誠不可?！钡墼唬骸皣伊⑻诱撸瑪M以為君。人之修短，不在老幼。設(shè)無太子，則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輕我子耶？”征又曰：“殷人尚質(zhì)，有兄終弟及之義。自周已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窺窬，塞禍亂之源本。為國家者，所宜深慎?！碧谒炜赏醌曋?。

　　貞觀十四年，太宗謂禮官曰：“同爨尚有緦麻之恩，而嫂叔無服，又舅之與姨，親疏相似，而服之有殊，未為得禮，宜集學(xué)者詳議。余有親重而服輕者，亦附奏聞?！笔窃律袝俗c禮官定議曰：

　　臣竊聞之，禮所以決嫌疑、定猶豫、別同異、明是非者也，非從天下，非從地出，人情而已矣。人道所先，在乎敦睦九族。九族敦睦，由乎親親，以近及遠(yuǎn)。親屬有等差，故喪紀(jì)有隆殺，隨恩之薄厚，皆稱情以立文。原夫舅之與姨，雖為同氣，推之于母，輕重相懸。何則？舅為母之本宗，姨乃外戚他姓，求之母族，姨不與焉，考之經(jīng)史，舅誠為重。故周王念齊，是稱舅甥之國；秦伯懷晉，實(shí)切《渭陽》之詩。今在舅服止一時之情，為姨居喪五月，徇名喪實(shí)，逐末棄本，此古人之情或有未達(dá)，所宜損益，實(shí)在茲乎。

　　《禮記》曰：“兄弟之子猶子也，蓋引而進(jìn)之也。嫂叔之無服，蓋推而遠(yuǎn)之也?！倍Y，繼父同居則為之期，未嘗同居則不為服。從母之夫，舅之妻，二人相為服。或曰“同爨緦麻”。然則繼父且非骨肉，服重由乎同爨，恩輕在乎異居。固知制服雖系于名文，蓋亦緣恩之厚薄者也?；蛴虚L年之嫂，遇孩童之叔，劬勞鞠養(yǎng)，情若所生，分饑共寒，契闊偕老，譬同居之繼父，方他人之同爨，情義之深淺，寧可同日而言哉？在其生也，乃愛同骨肉，于其死也，則推而遠(yuǎn)之，求之本源，深所未喻。若推而遠(yuǎn)之為是，則不可生而共居；生而共居為是，則不可死同行路。重其生而輕其死，厚其始而薄其終，稱情立文，其義安在？且事嫂見稱，載籍非一。鄭仲虞則恩禮甚篤，顏弘都則竭誠致感，馬援則見之必冠，孔伋則哭之為位，此蓋并躬踐教義，仁深孝友，察其所行之旨，豈非先覺者歟？但于時上無哲王，禮非下之所議，遂使深情郁于千載，至理藏于萬古，其來久矣，豈不惜哉！

　　今陛下以為尊卑之?dāng)?，雖煥乎已備，喪紀(jì)之制，或情理未安，爰命秩宗，詳議損益。臣等奉遵明旨，觸類傍求，采摭群經(jīng)，討論傳記，或抑或引，兼名兼實(shí)，損其有余，益其不足，使無文之禮咸秩，敦睦之情畢舉，變薄俗于既往，垂篤義于將來，信六籍所不能談，超百王而獨(dú)得者也。

　　謹(jǐn)按曾祖父母，舊服齊衰三月，請加為齊衰五月；嫡子?jì)D，舊服大功，請加為期；眾子?jì)D，舊服小功，今請與兄弟子?jì)D同為大功九月；嫂叔，舊無服，今請服小功五月。其弟妻及夫兄亦小功五月。舅，舊服緦麻，請加與從母同服小功五月。

　　詔從其議。此并魏征之詞也。

　　貞觀十七年十二月癸丑，太宗謂侍臣曰：“今日是朕生日。俗間以生日可為喜樂，在朕情，翻成感思。君臨天下，富有四海，而追求侍養(yǎng)，永不可得。仲由懷負(fù)米之恨，良有以也。況《詩》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魏我咱緞谥?，遂為宴樂之事！甚是乖于禮度?！币蚨戮弥?。

　　太常少卿祖孝孫奏所定新樂。太宗曰：“禮樂之作，是圣人緣物設(shè)教，以為撙節(jié)，治政善惡，豈此之由？”御史大夫杜淹對曰：“前代興亡，實(shí)由于樂。陳將亡也為《玉樹后庭花》，齊將亡也而為《伴侶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以是觀之，實(shí)由于樂。”太宗曰：“不然，夫音聲豈能感人？歡者聞之則悅，哀者聽之則悲。悲悅在于人心，非由樂也。將亡之政，其人心苦，然苦心相感，故聞之則悲耳。何樂聲哀怨，能使悅者悲乎？今《玉樹》、《伴侶》之曲，其聲具存，朕能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耳?！鄙袝邑┪赫鬟M(jìn)曰：“古人稱：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樂在人和，不由音調(diào)。”太宗然之。

　　貞觀七年，太常卿蕭瑀奏言：“今《破陳樂舞》，天下之所共傳，然美盛德之形容，尚有所未盡。前后之所破劉武周、薛舉、竇建德、王世充等，臣愿圖其形狀，以寫戰(zhàn)勝攻取之容?！碧谠唬骸半蕻?dāng)四方未定，因?yàn)樘煜戮确僬?，故不獲已，乃行戰(zhàn)伐之事，所以人間遂有此舞，國家因茲亦制其曲。然雅樂之容，止得陳其梗概，若委曲寫之，則其狀易識。朕以見在將相，多有曾經(jīng)受彼驅(qū)使者，既經(jīng)為一日君臣，今若重見其被擒獲之勢，必當(dāng)有所不忍，我為此等，所以不為也?！笔挰r謝曰：“此事非臣思慮所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