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書·列傳·卷七

　　李德林子百藥

　　李德林，字公輔，博陵安平人也。祖壽，湖州戶曹從事。父敬族，歷太學博士、 鎮(zhèn)遠將軍。魏孝靜帝時，命當世通人正定文籍，以為內(nèi)校書，別在直閤省。德林幼 聰敏，年數(shù)歲，誦左思《蜀都賦》，十余日便度。高隆之見而嗟嘆，遍告朝士，云： “若假其年，必為天下偉器?！编捑┤耸慷嗑驼^之，月余，日中車馬不絕。年十 五，誦五經(jīng)及古今文集，日數(shù)千言。俄而該博墳典，陰陽緯候，無不通涉。善屬文， 辭核而理暢。魏收嘗對高隆之謂其父曰：“賢子文筆終當繼溫子升?！甭≈笮υ唬?“魏常侍殊已嫉賢，何不近比老彭，乃遠求溫子！”年十六，遭父艱，自駕靈輿， 反葬故里。時正嚴冬，單衰跣足，州里人物由是敬慕之。博陵豪族有崔諶者，仆射 之兄，因休假還鄉(xiāng)，車服甚盛。將從其宅詣德林赴吊，相去十余里，從者數(shù)十騎， 稍稍減留。比至德林門，才余五騎，云不得令李生怪人燻灼。德林居貧感軻，母 氏多疾，方留心典籍，無復(fù)宦情。其后，母病稍愈，逼令仕進。

　　任城王湝為定州刺史，重其才，召入州館。朝夕同游，殆均師友，不為君民禮 數(shù)。嘗語德林云：“竊聞蔽賢蒙顯戮。久令君沈滯，吾獨得潤身，朝廷縱不見尤， 亦懼明靈所譴?！庇谑桥e秀才入鄴，于時天保八年也。王因遺尚書令楊遵彥書云： “燕趙固多奇士，此言誠不為謬。今歲所貢秀才李德林者，文章學識，固不待言， 觀其風神器宇，終為棟梁之用。至如經(jīng)國大體，是賈生、晁錯之儔；雕蟲小技，殆 相如、子云之輩。今雖唐、虞君世，俊乂盈朝，然修大廈者，豈厭夫良材之積也？ 吾嘗見孔文舉《薦禰衡表》云：‘洪水橫流，帝思俾乂?！哉奖确虼笥?，常謂 擬諭非倫。今以德林言之，便覺前言非大?！弊駨┘疵铝种啤蹲屔袝畋怼?，援 筆立成，不加治點。因大相賞異，以示吏部郎中陸卬。卬云：“已大見其文筆，浩 浩如長河東注。比來所見，后生制作，乃涓澮之流耳?！眳n仍命其子乂與德林周旋， 戒之曰：“汝每事宜師此人，以為?？?。”時遵彥銓衡，深慎選舉，秀才擢第，罕 有甲科。德林射策五條，考皆為上，授殿中將軍。既是西省散員，非其所好，又以 天保季世，乃謝病還鄉(xiāng)，闔門守道。乾明初，遵彥奏追德林入議曹?；式ǔ酰略t 搜揚人物，復(fù)追赴晉陽。撰《春思賦》一篇，代稱典麗。是時長廣王作相，居守在 鄴。敕德林還京，與散騎常侍高元海等參掌機密。王引授丞相府行參軍。未幾而王 即帝位，授奉朝請，寓直舍人省。河清中，授員外散騎侍郎，帶齋帥，仍別直機密 省。天統(tǒng)初，授給事中，直中書，參掌詔誥。尋遷中書舍人。武平初，加通直散騎 侍郎。又敕與中書侍郎宋士素、副侍中趙彥深別典機密。尋丁母艱去職，勺飲不入 口五日。因發(fā)熱病，遍體生瘡，而哀泣不絕。諸士友陸騫、宋士素，名醫(yī)張子彥等， 為合湯藥。德林不肯進，遍體洪腫，數(shù)日間，一時頓差，身力平復(fù)。諸人皆云孝感 所致。太常博士巴叔仁表上其事，朝廷嘉之。才滿百日，奪情起復(fù)，德林以羸病屬 疾，請急罷歸。

　　魏收與陽休之論《齊書》起元事，敕集百司會議。收與德林書曰：“前者議文， 總諸事意，小如混漫，難可領(lǐng)解。今便隨事條列，幸為留懷，細加推逐。凡言或者， 皆是敵人之議。既聞人說，因而探論耳?！钡铝謴?fù)書曰：“即位之元，《春秋》常 義。謹按魯君息姑不稱即位，亦有元年，非獨即位得稱元年也。議云受終之元， 《尚書》之古典。謹按《大傳》，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伐殷，三年踐奄，四 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論者或以舜、禹受終，是 為天子。然則周公以臣禮而死，此亦稱元，非獨受終為帝也。蒙示議文，扶病省覽， 荒情迷識，暫得發(fā)蒙。當世君子，必無橫議，唯應(yīng)閣筆贊成而已。輒謂前二條有益 于議，仰見議中不錄，謹以寫呈?！笔罩剡z書曰：“惠示二事，感佩殊深。以魯公 諸侯之事，昨小為疑。息姑不書即位，舜、禹亦不言即位。息姑雖攝，尚得書元， 舜、禹之攝稱元，理也。周公居攝，乃云一年救亂，似不稱元。自無《大傳》，不 得尋討。一之與元，其事何別？更有所見，幸請論之?！钡铝执鹪唬?

　　攝之與相，其義一也。故周公攝政，孔子曰“周公相成王”；魏武相漢，曹植 曰“如虞翼唐”?；蛟聘咦嫔砦淳訑z，灼然非理。攝者專賞罰之名，古今事殊，不 可以體為斷。陸機見舜肆類上帝，班瑞群后，便云舜有天下，須格于文祖也，欲使 晉之三主異于舜攝。竊以為舜若堯死，獄訟不歸，便是夏朝之益，何得不須格于文 祖也？若使用王者之禮，便曰即真，則周公負扆朝諸侯，霍光行周公之事，皆真帝 乎？斯不然矣。必知高祖與舜攝不殊，不得從士衡之謬。

　　或以為書元年者，當時實錄，非追書也。大齊之興，實由武帝，謙匿受命，豈 直史也？比觀論者聞追舉受命之元，多有河漢，但言追數(shù)受命之歲，情或安之。似 所怖者元字耳，事類朝三，是許其一年，不許其元年也。案《易》“黃裳元吉”， 鄭玄注云：“如舜試天子，周公攝政?！笔且栽嚁z不殊?！洞髠鳌冯m無元字，一之 與元，無異義矣?！洞呵铩凡谎砸荒暌辉抡?，欲使人君體元以居正，蓋史之婉辭， 非一與元別也。漢獻帝死，劉備自尊崇。陳壽蜀人，以魏為漢賊。寧肯蜀主未立， 已云魏武受命乎？士衡自尊本國，誠如高議，欲使三方鼎峙，同為霸名。習氏《漢 晉春秋》，意在是也。至司馬炎兼并，許其帝號。魏之君臣，吳人并以為戮賊，亦 寧肯當涂之世，云晉有受命之徵？史者，編年也，故魯號《紀年》。墨子又云，吾 見《百國春秋》。史又有無事而書年者，是重年驗也。若欲高祖事事謙沖，即須號 令皆推魏氏。便是編魏年，紀魏事，此即魏末功臣之傳，豈復(fù)皇朝帝紀者也。

　　陸機稱紀元立斷，或以正始，或以嘉平。束皙議云，赤雀白魚之事。恐晉朝之 議，是并論受命之元，非止代終之斷也。公議云陸機不議元者，是所未喻，愿更思 之。陸機以刊木著于《虞書》，龕黎見于商典，以蔽晉朝正始、嘉平之議，斯又謬 矣。唯可二代相涉，兩史并書，必不得以后朝創(chuàng)業(yè)之跡，斷入前史。若然，則世宗、 高祖皆天保以前，唯入魏氏列傳，不作齊朝帝紀，可乎？此既不可，彼復(fù)何證！

　　是時中書侍郎杜臺卿上《世祖武成皇帝頌》，齊主以為未盡善，令和士開以頌 示德林。宣旨云：“臺卿此文，未當朕意。以卿有大才，須敘盛德，即宜速作，急 進本也?！钡铝帜松享炇虏⑿?，文多不載。武成覽頌善之，賜名馬一匹。三年， 祖孝徵入為侍中，尚書左仆射趙彥深出為兗州刺史。朝士有先為孝徵所待遇者，間 德林，云是彥深黨與，不可仍掌機密。孝徵曰：“德林久滯絳衣，我常恨彥深待賢 未足。內(nèi)省文翰，方以委之。尋當有佳處分，不宜妄說?！睂こ袝汤?，仍詔修 國史。齊主留情文雅，召入文林館。又令與黃門侍郎顏之推二人同判文林館事。五 年，敕令與黃門侍郎李孝貞、中書侍郎李若別掌宣傳。尋除通直散騎常侍，兼中書 侍郎。隆化中，假儀同三司。承光中，授儀同三司。

　　及周武帝克齊，入鄴之日，敕小司馬唐道和就宅宣旨慰喻，云：“平齊之利， 唯在于爾。朕本畏爾逐齊王東走，今聞猶在，大以慰懷，宜即入相見?！钡篮鸵?入內(nèi)，遣內(nèi)史字文昂訪問齊朝風俗政教、人物善惡，即留內(nèi)省，三宿乃歸。仍遣從 駕至長安，授內(nèi)史上士。自此以后，詔誥格式，及用山東人物，一以委之。武帝嘗 于云陽宮作鮮卑語謂群臣云：“我常日唯聞李德林名，及見其與齊朝作詔書移檄， 我正謂其是天上人。豈言今日得其驅(qū)使，復(fù)為我作文書，極為大異。”神武公紇豆 陵毅答曰：“臣聞明王圣主，得騏驎鳳凰為瑞，是圣德所感，非力能致之。瑞物雖 來，不堪使用。如李德林來受驅(qū)策，亦陛下圣德感致，有大才用，無所不堪，勝于 騏驎鳳凰遠矣?！蔽涞鄞笮υ唬骸罢\如公言?！毙谟麓蠓?。大象初， 賜爵成安縣男。

　　宣帝大漸，屬高祖初受顧命，邗國公楊惠謂德林曰：“朝廷賜令總文武事，經(jīng) 國任重，非群才輔佐，無以克成大業(yè)。今欲與公共事，必不得辭?！钡铝致勚跸玻?乃答云：“德林雖庸芃，微誠亦有所在。若曲相提獎，必望以死奉公?！备咦娲髳偅?即召與語。劉昉、鄭譯初矯詔召高祖受顧命輔少主，總知內(nèi)外兵馬事。諸衛(wèi)既奉敕， 并受高祖節(jié)度。鄭譯、劉昉議，欲授高祖冢宰，鄭譯自攝大司馬，劉昉又求小冢宰。 高祖私問德林曰：“欲何以見處？”德林云：“即宜作大丞相，假黃鉞，都督內(nèi)外 諸軍事。不爾，無以壓眾心?！奔鞍l(fā)喪，便即依此。以譯為相府長史，帶內(nèi)史上大 夫，昉但為丞相府司馬。譯、昉由是不平。以德林為丞相府屬，加儀同大將軍。未 幾而三方構(gòu)亂，指授兵略，皆與之參詳。軍書羽檄，朝夕填委，一日之中，動逾百 數(shù)。或機速競發(fā)，口授數(shù)人，文意百端，不加治點。鄖公韋孝寬為東道元帥，師次 永橋，為沁水泛長，兵未得度。長史李詢上密啟云：“大將梁士彥、宇文忻、崔弘 度并受尉遲迥餉金，軍中慅慅，人情大異?！备咦娴迷儐?，深以為憂，與鄭譯議， 欲代此三人。德林獨進計云：“公與諸將，并是國家貴臣，未相伏馭，今以挾令之 威，使得之耳。安知后所遣者，能盡腹心，前所遣人，獨致乖異？又取金之事，虛 實難明，即令換易，彼將懼罪，恐其逃逸，便須禁錮。然則鄖公以下，必有驚疑之 意。且臨敵代將，自古所難，樂毅所以辭燕，趙括以之敗趙。如愚所見，但遣公一 腹心，明于智略，為諸將舊來所信服者，速至軍所，使觀其情偽?？v有異志，必不 敢動。”丞相大悟曰：“若公不發(fā)此言，幾敗大事?！奔戳罡唢G馳驛往軍所，為諸 將節(jié)度，竟成大功。凡厥謀謨，多此類也。進授丞相府從事內(nèi)郎。禪代之際，其相 國總百揆、九錫殊禮詔策箋表璽書，皆德林之辭也。高祖登阼之日，授內(nèi)史令。

　　初，將受禪，虞慶則勸高祖盡滅宇文氏，高颎、楊惠亦依違從之。唯德林固爭， 以為不可。高祖作色怒云：“君讀書人，不足平章此事?！庇谑撬毂M誅之。自是品 位不加，出于高、虞之下，唯依班例授上儀同，進爵為子。開皇元年，敕令與太尉 任國公于翼、高颎等同修律令。事訖奏聞，別賜九環(huán)金帶一腰，駿馬一匹，賞損益 之多也。格令班后，蘇威每欲改易事條。德林以為格式已頒，義須畫一，縱令小有 踳駁，非過蠹政害民者，不可數(shù)有改張。威又奏置五百家鄉(xiāng)正，即令理民間辭訟。 德林以為本廢鄉(xiāng)官判事，為其里閭親戚，剖斷不平，今令鄉(xiāng)正專治五百家，恐為害 更甚。且今時吏部，總選人物，天下不過數(shù)百縣，于六七百萬戶內(nèi)，詮簡數(shù)百縣令， 猶不能稱其才，乃欲于一鄉(xiāng)之內(nèi)，選一人能治五百家者，必恐難得。又即時要荒小 縣，有不至五百家者，復(fù)不可令兩縣共管一鄉(xiāng)。敕令內(nèi)外群官，就東宮會議。自皇 太子以下，多從德林議。蘇威又言廢郡，德林語之云：“修令時，公何不論廢郡為 便？今令才出，其可改乎！”然高颎同威之議，稱德林狠戾，多所固勢。由是高祖 盡依威議。

　　五年，敕令撰錄作相時文翰，勒成五卷，謂之《霸朝雜集》。序其事曰：

　　竊以陽烏垂曜，微藿傾心，神龍騰舉，飛云觸石。圣人在上，幽顯冥符，故稱 比屋可封，萬物斯睹。臣皇基草創(chuàng)，便豫驅(qū)馳，遂得參可封之民，為萬物之一，其 為嘉慶，固以多也。若夫帝臣王佐，應(yīng)運挺生，接踵于朝，諒有之矣。而班爾之妙， 曲木變?nèi)荩p藍所染，素絲改色。二十二臣，功成盡美；二十八將，效力于時。種 德積善，豈皆比于稷、契，計功稱伐，非悉類于耿、賈。書契已還，立言立事，質(zhì) 非殆庶，何世無之。蓋上稟睿后，旁資群杰，牧商鄙賤，屠釣幽微，化為侯王，皆 由此也。有教無類，童子羞于霸功；見德思齊，狂夫成于圣業(yè)。治世多士，亦因此 焉。煙霧可依，騰蛇與蛟龍俱遠；棲息有所，蒼蠅同騏驥之速。因人成事，其功不 難。自此而談，雖非上智，事受命之主，委質(zhì)為臣，遇高世之才，連官接席，皆可 以翊亮天地，流名鐘鼎，何必蒼頡造書，伊尹制命，公旦操筆，老聃為史，方可敘 帝王之事，談人鬼之謀乎？至若臣者，本慚賓實，非勛非德，廁軒冕之流，無學無 才，處藝文之職。若不逢休運，非遇天恩，光大含弘，博約文禮，萬官百辟，才悉 兼人，收拙里閭，退仕鄉(xiāng)邑，不種東陵之瓜，豈過南陽之掾，安得出入閶闔之閫， 趨走太微之庭，履天子之階，侍圣皇之側(cè)，樞機帷幄，沾及榮寵者也！昔歲木行將 季，諒闇在辰，火運肇興，群官總己。有周典八柄之所，大隋納百揆之日，兩朝文 翰，臣兼掌之。時溥天之下，三方構(gòu)亂，軍國多務(wù)，朝夕填委。簿領(lǐng)紛紜，羽書交 錯，或速均發(fā)弩，或事大滔天，或日有萬幾，或幾有萬事。皇帝內(nèi)明外順，經(jīng)營區(qū) 宇，吐無窮之術(shù)，運不測之神，幽贊兩儀，財成萬類。咨謀臺閣，曉喻公卿，訓率 土之濱，責反常之賊。三軍奉律，戰(zhàn)勝攻取之方；萬國承風，安上治民之道。讓受 終之禮，報群臣之令，有憲章古昔者矣，有隨事作故者矣。千變?nèi)f化，譬彼懸河； 寸陰尺日，不棄光景。大則天壤不遺，小則毫毛無失。遠尋三古，未聞?wù)弑M聞；逖 聽百王，未見者皆見。發(fā)言吐論，即成文章，臣染翰操牘，書記而已。昔放勛之化， 老人睹而未知；孔丘之言，弟子聞而不達。愚情稟圣，多必乖舛。加以奏閣趨墀， 盈懷滿袖，手披目閱，堆案積幾。心無別慮，筆不暫停，或畢景忘餐，或連宵不寐， 以勤補拙，不遑自處。其有詞理疏謬，遺漏闕疑，皆天旨訓誘，神筆改定。運籌建 策，通幽達冥，從命者獲安，違命者悉禍。懸測萬里，指期來事，常如目見，固乃 神知。變大亂而致大平，易可誅而為淳粹，化成道洽，其在人文，盡出圣懷，用成 典誥，并非臣意所能至此。伯禹矢謨，成湯陳誓，漢光數(shù)行之札，魏武《接要》之 書，濟時拯物，無以加也。屬神器大寶，將遷明德，天道人心，同謨歸往。周靜南 面，每詔褒揚，在位諸公，各陳本志，璽書表奏，群情賜委。臣寰海之內(nèi)，忝曰一 民，樂推之心，切于黎獻，欣然從命，輒不敢辭。比夫潘勖之冊魏王，阮籍之勸晉 后，道高前世，才謝往人，內(nèi)手捫心，夙宵慚惕。檄書露板，及以諸文，有臣所作 之，有臣潤色之。唯是愚思，非奏定者，雖詞乖黼藻，而理歸霸德，文有可忽，事 不可遺。前奉敕旨，集納麓已還，至于受命文筆，當時制述，條目甚多，今日收撰， 略為五卷云爾。

　　高祖省讀訖，明旦謂德林曰：“自古帝王之興，必有異人輔佐。我昨讀《霸朝 集》，方知感應(yīng)之理。昨宵恨夜長，不能早見公面。必令公貴與國始終?！庇谑亲?贈其父恆州刺史。未幾，上曰：“我本意欲深榮之?！睆?fù)贈定州刺史、安平縣公， 謚曰孝，以德林襲焉。德林既少有才名，重以貴顯，凡制文章，動行于世?；蛴胁?知者，謂為古人焉。

　　德林以梁士彥及元諧之徒頻有逆意，大江之南，抗衡上國。乃著《天命論》上 之，其辭曰：

　　粵若邃古，玄黃肇辟，帝王神器，歷數(shù)有歸。生其德者天，應(yīng)其時者命，確乎 不變，非人力所能為也。龍圖鳥篆，號謚遺跡，疑而難信，缺而未詳者，靡得而明 焉。其在典文，煥乎緗素，欽明至德，莫盛于唐、虞，貽謀長世，莫過于文、武。 大隋神功積于文王，天命顯于唐叔。昔邑姜方娠，夢帝謂己：“余命而子曰虞，將 與之唐，而蕃育其子孫?！奔吧?，有文在其手曰“虞”，遂以命之。成王滅唐而封 太叔。又唐叔之封也，箕子曰：“其后必大?！薄兑住吩唬骸俺绺吒毁F，莫大于帝 王?！薄独献印分^：“域內(nèi)四大，王居一焉?！贝藙t名虞與唐，美兼二圣，將令其 后必大，終致唐、虞之美，蕃育子孫，用享無窮之祚。

　　逮皇家建國，初號大興，箕子必大之言，于茲乃驗。天之眷命，懸屬圣朝，重 耳區(qū)區(qū)，豈足云也！有娀玄鳥，商以興焉；姜嫄巨跡，周以興焉；邑姜夢帝，隋以 興焉。古今三代，靈命如一，本枝種德，奕葉丕基。佐高帝而滅楚，立宣皇以定漢。 東京太尉，關(guān)西孔子，生感遺鳣之集，歿降巨鳥之奇，累仁積善，大申休命。太祖 挺生，庇民匡主，立殊勛于魏室，建盛業(yè)于周朝。啟翼軫之國，肇炎精之紀，爰受 厥命，陟配彼天?；实圯d誕之初，神光滿室，具興王之表，韞大圣之能?；驓饣蛟疲?廕映于廊廟；如天如日，臨照于軒冕。內(nèi)明外順，自險獲安，豈非萬福扶持，百祿 攸集。有周之末，朝野騷然，降志執(zhí)均，鎮(zhèn)衛(wèi)宗社。明神饗其德，上帝付其民，誅 奸逆于九重，行神化于四海。于斯時也，尉迥據(jù)有齊累世之都，乘新國易亂之俗， 驅(qū)馳蛇豕，連合縱橫，地乃九州陷三，民則十分擁六。王謙乘連率之威，憑全蜀之 險，興兵舉眾，震蕩江山，鴆毒巴、庸，蠶食秦、楚。此二虜也，窮兇極逆，非欲 割鴻溝之地，閉劍閣之門，皆將長戟強弩，睥睨宸極。從漳河而達負海，連岱岳而 距華陽，迫脅荊蠻，吐納江漢。佐斗嫁禍，紛若蝟毛；曝骨履腸，間不容礪。爾乃 奉殪戎之命，運先天之略，不出戶庭，推轂分閫，一麾以定三方，數(shù)旬而清萬國。 蕩滌天壤之速，規(guī)摹指畫之神，造化以來，弗之聞也。光熙前緒，罔有不服，煙云 改色，鐘石變音，三靈顧望，萬物影響。木運告盡，褰裳克讓，天歷在躬，推而弗 有。百辟庶尹，四方岳牧，稽圖讖之文，順億兆之請，披肝瀝膽，晝歌夜吟，方屈 箕潁之高，式允幽明之愿。基命宥密，如恆如升，推帝居歆，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殊徽號， 改服色，建都邑，敘彝倫，薄賦輕徭，慎刑恤獄，除繁苛之政，興清靜之風，去無 用之官，省相監(jiān)之職。奇才間出，盛德無隱，星精云氣，共趨走于階墀，山神海靈， 咸燮理于臺閣。東漸日谷，西被月川，教暨北溟之表，聲加南海之外。悠悠沙漠， 區(qū)域萬里，蠢蠢百蠻，莫之與競。五帝所不化，三王所未賓，屈膝頓顙，盡為臣妾。 殊方異類，書契不傳，梯山越海，貢琛奉贄，欣欣如也。巢居穴處，化以宮室；不 火不粒，訓以庖廚。禮樂合天地之同，律呂節(jié)寒暑之候，制作詳垂衣之后，淳粹得 神農(nóng)之前。遨游文雅之場，出入杳冥之極，合神謨鬼，通幽洞微。群物歲成，含生 日用，飲和氣以自得，沐玄澤而不知也。丹雀為使，玄龜載書，甘露自天，醴泉出 地。神禽異獸，珍木奇草，望風觀海，應(yīng)化歸風。備休祥于圖牒，罄幽遐而戾止。 猶且父天子民，兢兢翼翼，至矣大矣，七十四帝，曷可同年而語哉！

　　若夫天下之重，不可妄據(jù)，故唐之許由，夏之伯益，懷道立事，人授而弗可也。 軒初四帝，周余六王，藉世因基，自取而不得也。孟軻稱仲尼之德過于堯、舜，著 述成帝者之事，弟子備王佐之才，黑不代蒼，泣麟嘆鳳，棲棲汲汲，雖圣達而莫許 也。蚩尤則黃帝抗衡，共工則黑帝勍敵，項羽誅秦摧漢，宰割神州，角逐爭驅(qū)，盡 威力而無就也。其余欻起妖妄，曾何足數(shù)！賊子逆臣，所以為亂，皆由不識天道， 不悟人謀，牽逐鹿之邪說，謂飛鳧而為鼎。若使四兇爭八元之誠，三監(jiān)同九臣之志， 韓信、彭越深明帝子之符，孫述、隗囂妙識真人之出，尉迥同謳歌之類，王謙比獄 訟之民，福祿蟬聯(lián)，胡可窮也！而違天逆物，獲罪人神。嗚呼！此前事之大戒矣。 誅夷烹醢，歷代共尤，僭逆兇邪，時煩獄吏，其可不戒慎哉！蓋積惡既成，心自絕 于善道，物類相感，理必至于誅戮。天奪其魄，鬼惡其盈故也。大帝聰明，群臣正 直，耳目濫于率土，賞罰參于國朝，輔助一人，覆育兆庶。豈有食人之祿，受人之 榮，包藏禍心而不殲盡者也？必當執(zhí)法未處其罪，司命已除其籍。自古明哲，慮遠 防微，執(zhí)一心，持一德，立功坐樹，上書削藁，位尊而心逾下，祿厚而志彌約，寵 盛思之以懼，道高守之以恭，克念于此，則奸回不至。事乃畏天，豈惟愛禮，謙光 滿覆，義在知幾，吉兇由人，妖不自作。

　　眾星共極，在天成象。夙沙則主雖愚蔽，民盡知歸；有苗則始為跋扈，終而大 服。漢南諸國，見一面以從殷；河西將軍，率五郡以歸漢。故能招信順之助，保太 山之安。彼陳國者，盜竊江外，民少一郡，地減半州，遇受命之主，逢太平之日， 自可獻土銜璧，乞同溥天。乃復(fù)養(yǎng)喪家之疹，遵顛覆之軌，趑趄吳越，仍為匪民。 雖時屬大道，偃兵舞戚，然國家當混一之運，金陵是殄滅之期，有命不恆，斷可知 矣。房風之戮，元龜匪遙；孫皓之侯，守株難得。迷而未覺，諒可愍焉。斯故未辯 玄天之心，不聞君子之論也。

　　德林自隋有天下，每贊平陳之計。八年，車駕幸同州，德林以疾不從。敕書追 之，書后御筆注云：“伐陳事意，宜自隨也?！睍r高颎因使入京，上語颎曰：“德 林若患未堪行，宜自至宅，取其方略?！备咦嬉灾稌x王廣。后從駕還，在途中， 高祖以馬鞭南指云：“待平陳訖，會以七寶裝嚴公，使自山東無及之者?！奔瓣惼?， 授柱國、郡公，實封八百戶，賞物三千段。晉王廣已宣敕訖，有人說高颎曰：“天 子畫策，晉王及諸將戮力之所致也。今乃歸功于李德林，諸將必當憤惋，且后世觀 公有若虛行。”颎入言之，高祖乃止。

　　初，大象末，高祖以逆人王謙宅賜之，文書已出，至地官府，忽復(fù)改賜崔謙。 上語德林曰：“夫人欲得，將與其舅。于公無形跡，不須爭之，可自選一好宅。若 不稱意，當為營造，并覓莊店作替?！钡铝帜俗嗳∧嫒烁甙⒛请判l(wèi)國縣市店八十塸 為王謙宅替。九年，車駕幸晉陽，店人上表訴稱：“地是民物，高氏強奪，于內(nèi)造 舍?！鄙厦兴玖线€價直。遇追蘇威自長安至，奏云：“高阿那肱是亂世宰相，以 諂媚得幸，枉取民地，造店賃之。德林誣誷，妄奏自入。”李圓通、馮世基等又進 云：“此店收利如食千戶，請計日追贓?！鄙弦蜇煹铝?，德林請勘逆人文簿及本換 宅之意，上不聽，乃悉追店給所住者。自是益嫌之。十年，虞慶則等于關(guān)東諸道巡 省使還，并奏云：“五百家鄉(xiāng)正，專理辭訟，不便于民。黨與愛憎，公行貨賄?！?上仍令廢之。德林復(fù)奏云：“此事臣本以為不可。然置來始爾，復(fù)即停廢，政令不 一，朝成暮毀，深非帝王設(shè)法之義。臣望陛下若于律令輒欲改張，即以軍法從事。 不然者，紛紜未已?！备咦嫠彀l(fā)怒，大詬云：“爾欲將我作王莽邪？”初，德林稱 父為太尉諮議，以取贈官，李元操與陳茂等陰奏之曰：“德林之父終于校書，妄稱 諮議?！鄙仙蹉曋Ｖ潦?，復(fù)庭議忤意，因數(shù)之曰：“公為內(nèi)史，典朕機密，比不 可豫計議者，以公不弘耳。寧自知乎？朕方以孝治天下，恐斯道廢闕，故立五教以 弘之。公言孝由天性，何須設(shè)教。然則孔子不當說《孝經(jīng)》也。又誷冒取店，妄加 父官，朕實忿之而未能發(fā)。今當以一州相遣耳?！币虺鰹楹荽淌?。德林拜謝曰： “臣不敢復(fù)望內(nèi)史令，請預(yù)散參。待陛下登封告成，一觀盛禮，然后收拙丘園，死 且不恨?！鄙喜辉S，轉(zhuǎn)懷州刺史。在州逢亢旱，課民掘井溉田，空致勞擾，竟無補 益，為考司所貶。歲余，卒官，時年六十一。贈大將軍、廉州刺史，謚曰文。及將 葬，敕令羽林百人，并鼓吹一部，以給喪事。贈物三百段，粟千石，祭以太牢。

　　德林美容儀，善談吐，齊天統(tǒng)中，兼中書侍郎，于賓館受國書。陳使江總目送 之曰：“此即河朔之英靈也。”器量沉深，時人未能測，唯任城王湝、趙彥深、魏 收、陸遝大相欽重，延譽之言，無所不及。德林少孤，未有字，魏收謂之曰：“識 度天才，必至公輔，吾輒以此字卿。”從官以后，即典機密，性重慎，嘗云古人不 言溫樹，何足稱也。少以才學見知，及位望稍高，頗傷自任，爭名之徒，更相譖毀， 所以運屬興王，功參佐命，十余年間竟不徙級。所撰文集，勒成八十卷，遭亂亡失， 見五十卷行于世。敕撰《齊史》未成。

　　有子曰百藥，博涉多才，詞藻清贍。釋巾太子通事舍人，后遷太子舍人、尚書 禮部員外郎，襲爵安平縣公，桂州司馬。煬帝惡其初不附己，以為步兵校尉。大業(yè) 末，轉(zhuǎn)建安郡丞。

　　史臣曰：德林幼有操尚，學富才優(yōu)，譽重鄴中，聲飛關(guān)右。王基締構(gòu)，協(xié)贊謀 猷，羽檄交馳，絲綸間發(fā)，文誥之美，時無與二。君臣體合，自致青云，不患莫己 知，豈徒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