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列傳·卷二十四
○劉洎 馬周 崔仁師 孫湜 湜弟液 液子論 液弟滌
劉洎,字思道,荊州江陵人也。隋末,仕蕭銑為黃門侍郎。銑令略地嶺表,得 五十余城,未還而銑敗,遂以所得城歸國,授南康州都督府長史。貞觀七年,累拜 給事中,封清苑縣男。十五年,轉(zhuǎn)治書侍御史。上疏曰:
尚書萬機,實為政本,伏尋此選,受授誠難。是以八座比于文昌,二丞方于管 轄,爰至曹郎,上應(yīng)列宿,茍非稱職,竊位興譏。伏見比來尚書省詔敕稽停,文案 壅滯,臣誠雖庸劣,請述其源。貞觀之初,未有令仆,于時省務(wù)繁雜,倍多于今。 左丞戴胄、右丞魏徵,并曉達吏方,質(zhì)性平直,事應(yīng)彈舉,無所回避。陛下又假以 恩慈,自然肅物,百司匪懈,抑此之由。及杜正倫續(xù)任右丞,頗亦厲下。比者綱維 不舉,并為勛親在位,品非其任,功勢相傾。凡在官僚,未循公道,雖欲自強,先 懼囂謗。所以郎中抑奪,唯事諮稟;尚書依違,不得斷決?;驊劼勛?,故事稽延。 案雖理窮,仍更盤下。去無程限,來不責(zé)遲,一經(jīng)出手,便涉年載。或希旨失情, 或避嫌抑理。勾司以案成為事了,不究是非;尚書用便僻為奉公,莫論當(dāng)否。遞相 姑息,唯務(wù)彌縫。且選賢授能,非材莫舉,天工人代,焉可妄加?至于懿戚元勛, 但優(yōu)其禮秩,或年高耄及,或積病智昏,既無益于時宜,當(dāng)致之以閑逸。久妨賢路, 殊為不可。將救茲弊,且宜精簡四員。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如并得人,自然綱維略 舉,亦當(dāng)矯正趨競,豈唯息其稽滯哉!
書奏未幾,拜尚書右丞。十三年,遷黃門侍郎。十七年,加授銀青光祿大夫, 尋除散騎常侍。洎性疏峻敢言。太宗工王羲之書,尤善飛白,嘗宴三品已上于玄武 門,帝操筆作飛白字賜群臣,或乘酒爭取于帝手,洎登御座引手得之。皆奏曰: “洎登御床,罪當(dāng)死,請付法?!钡坌Χ栽唬骸拔袈勬兼マo輦,今見常侍登床?!?尋攝黃門侍郎,加上護軍。
太宗善持論,每與公卿言及古道,必詰難往復(fù)。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 圣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圣,以極卑而對至尊,徒 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 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援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yīng) 答?臣聞皇天以無言為貴,圣人以不言為德,老君稱大辯若訥,莊生稱至道無文, 此皆不欲煩也。齊侯讀書,輪扁竊笑;漢皇慕古,長孺陳譏,此亦不欲勞也。且多 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nèi)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后必為累。須為社稷自 愛,豈為性好自傷乎?竊以今日升平,皆陛下力行所至,欲其長久,匪由辯博。但 當(dāng)忘彼愛憎,慎茲取舍,每事敦樸,無非至公,若貞觀之初則可矣。至如秦政強辯, 失人心于自矜;魏文宏才,虧眾望于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伏愿略茲雄 辯,浩然養(yǎng)氣;簡彼緗圖,淡焉自怡。固萬壽于南岳,齊百姓于東戶,則天下幸甚, 皇恩斯畢?!笔衷t答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wù)?,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時皇太子初 立,洎以為宜尊賢重道,上書曰:
臣聞郊迎四方,孟侯所以成德;齒學(xué)三讓,元良由是作貞。斯皆屈主祀之尊, 申下交之義。故得芻言咸薦,睿問旁通,不出軒庭,坐知天壤。率由茲道,永固鴻 基者焉。原夫太子,宗祧是系,善惡之際,興亡斯在。不勤于始,將悔于終。是以 晁錯上書,令先通政術(shù);賈誼獻策,務(wù)前知禮教。竊惟皇太子孝友仁義,明允篤誠, 皆挺自天姿,非勞審諭,固以華夷仰德,翔泳希風(fēng)矣。然則寢門視膳,已表于三朝; 藝宮論道,宜弘于四術(shù)。雖春秋鼎盛,飭躬有漸,實恐歲月易往,墮業(yè)興譏,取適 宴安,方從此始。臣以愚短,幸參侍從,思廣離明,愿聞徑術(shù)。不敢曲陳故事,請 以圣德言之。
伏惟陛下誕睿膺圖,登庸歷試。多才多藝,道著于匡時;允武允文,功成于纂 祀。萬方即序,九圍清宴。尚且雖休勿休,日慎一日,求異聞于振古,勞睿思于當(dāng) 年。乙夜觀書,事高漢帝;馬上披卷,勤過魏后。陛下自勵如此,而令太子優(yōu)游棄 日,不習(xí)圖書,臣所未諭一也。加以暫屏機務(wù),即寓雕蟲。綜寶思于天文,則長河 韜映;摛玉字于仙札,則流霞成彩。固以錙銖萬代,冠冕百王,屈、宋不足以升堂, 鐘、張何階于入室。陛下自好如此,而太子悠然靜處,不尋篇翰,臣所未諭二也。 陛下歷該眾妙,獨秀寰中,猶晦天聽,俯詢凡識,聽朝之隙,引見群官,降以溫顏, 訪以今古。故得朝廷是非,里閭好惡,凡有巨細,必關(guān)聽覽。陛下自好如此,而令 太子久入趨侍,不接正人,臣所未諭三也。陛下若謂無益,則何事勞神;若謂有成, 則宜申貽厥。蔑而不急,未見其可。伏愿俯推睿范,訓(xùn)及儲君,授以良書,娛之嘉 客。晨披經(jīng)史,觀成敗于前蹤;晚接賓游,訪得失于當(dāng)代。間以書札,繼以篇章, 則日聞所未聞,日見所未見。副德逾光,群生之福也。古之太子,問安而退,所以 廣敬于君父;異宮而處,所以分別于嫌疑。今太子一侍天闈,動移旬朔,師傅以下, 無由接見。假令供奉有隙,暫還東宮,拜謁既疏,且事欣仰,規(guī)諫之道,固所未暇。 陛下不可以親教,宮寀無由以進言,雖有具僚,竟將何補?伏愿俯循前躅,稍抑下 流,弘遠大之規(guī),展師友之義。則儲徽克茂,帝圖斯廣,凡在黎元,孰不慶賴!
自此敕洎令與岑文本同馬周遞日往東宮,與皇太子談?wù)?。太宗嘗怒苑西守監(jiān)穆 裕,命于朝堂斬之,皇太子遽進諫。太宗謂司徒長孫無忌曰:“夫人久相與處,自 然染習(xí)。自朕臨御天下,虛心正直,即有魏徵朝夕進諫。自徵云亡,劉洎、岑文本、 馬周、褚遂良等繼之?;侍佑自陔尴デ埃恳婋扌膼傊G,昔者因染以成性,固有 今日之諫耳?!笔四?,遷侍中。太宗嘗謂侍臣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順旨而 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發(fā)問,欲聞己過,卿等須言朕愆失?!遍L孫無忌、李勣、 楊師道等咸云:“陛下圣化致太平,臣等不見其失。”洎對曰:“陛下化高萬古, 誠如無忌等言。然頃上書人不稱旨者,或面加窮詰,無不慚退,恐非獎進言者之路?!?太宗曰:“卿言是也,當(dāng)為卿改之?!?
太宗征遼,令洎與高士廉、馬周留輔皇太子定州監(jiān)國,仍兼左庶子、檢校民部 尚書。太宗謂洎曰:“我今遠征,使卿輔翼太子,社稷安危之機,所寄尤重,卿宜 深識我意?!变┻M曰:“愿陛下無憂,大臣有愆失者,臣謹即行誅?!碧谝云渫?發(fā),頗怪之,謂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卿性疏而太健,恐以此取敗, 深宜誡慎,以保終吉。”十九年,太宗遼東還,發(fā)定州,在道不康,洎與中書令馬 周入謁。洎、周出,遂良傳問起居,洎泣曰:“圣體患癰,極可憂懼。”遂良誣奏 之曰:“洎云:‘國家之事不足慮,正當(dāng)傅少主行伊、霍故事,大臣有異志者誅之, 自然定矣?!碧诩灿?,詔問其故,洎以實對,又引馬周以自明。太宗問周,周 對與洎所陳不異。遂良又執(zhí)證不已,乃賜洎自盡。洎臨引決,請紙筆欲有所奏,憲 司不與。洎死,太宗知憲司不與紙筆,怒之,并令屬吏。洎文集十卷,行于時。則 天臨朝,其子弘業(yè)上言洎被遂良譖而死,詔令復(fù)其官爵。
馬周,字賓王,清河茌平人也。少孤貧,好學(xué),尤精《詩》、《傳》,落拓不 為州里所敬。武德中,補博州助教,日飲醇酎,不以講授為事。刺史達奚恕屢加咎 責(zé),周乃拂衣游于曹、汴,又為浚儀令崔賢所辱,遂感激西游長安。宿于新豐逆旅, 主人唯供諸商販而不顧待周,遂命酒一斗八升,悠然獨酌,主人深異之。至京師, 舍于中郎將常何之家。貞觀五年,太宗令百僚上書言得失,何以武吏不涉經(jīng)學(xué),周 乃為何陳便宜二十余事,令奏之,事皆合旨。太宗怪其能,問何,何答曰:“此非 臣所能,家客馬周具草也。每與臣言,未嘗不以忠孝為意。”太宗即日召之,未至 間,遣使催促者數(shù)四。及謁見,與語甚悅,令直門下省。六年,授監(jiān)察御史,奉使 稱旨。帝以常何舉得其人,賜帛三百匹。是歲,周上疏曰:
微臣每讀經(jīng)史,見前賢忠孝之事,臣雖小人,竊希大道,未嘗不廢卷長想,思 履其跡。臣以不幸,早失父母,犬馬之養(yǎng),已無所施,顧來事可為者,唯忠義而已。 是以徒步二千里而自歸于陛下,陛下不以臣愚瞽,過垂齒錄。竊自顧瞻,無階答謝, 輒以微軀丹款,惟陛下所擇。
臣伏見大安宮在宮城之西,其墻宇宮闕之制,方之紫極,尚為卑小。臣伏以東 宮皇太子之宅,猶處城中,大安乃至尊所居,更在城外。雖太上皇游心道素,志存 清儉,陛下重違慈旨,愛惜人力;而蕃夷朝見及四方觀聽,有不足焉。臣愿營筑雉 堞,修起門樓,務(wù)從高顯,以稱萬方之望,則大孝昭乎天下矣。臣又伏見明敕以二 月二日幸九成宮。臣竊惟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視膳而晨昏起居。今所幸宮 去京三百余里,鑾輿動軔,嚴蹕經(jīng)旬,非可以旦暮至也。太上皇情或思感,而欲即 見陛下者,將何以赴之?且車駕今行,本為避署。然則太上皇尚留熱所,而陛下自 逐涼處,溫凊之道,臣竊未安。然敕書既出,業(yè)已成就,愿示速返之期,以開眾惑。 臣又見詔書,令宗室勛賢作鎮(zhèn)籓部,貽厥子孫,嗣守其政,非有大故,無或黜免。 臣竊惟陛下封植之者,誠愛之重之,欲其胤裔承守而與國無疆也。臣以為如詔旨者, 陛下宜思所以安存之,富貴之,然則何用代官也。何則?以堯、舜之父,猶有硃、 均之子。倘有孩童嗣職,萬一驕愚,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正欲絕之也,則子 文之治猶在;正欲留之也,而欒黡之惡已彰。與其毒害于見存之百姓,則寧使割恩 于已亡之臣,明矣。然則向所謂愛之者,乃適所以傷之也。臣謂宜賦以茅土,疇其 戶邑,必有材行,隨器方授,則雖其翰翮非強,亦可以獲免尤累。昔漢光武不任功 臣以吏事,所以終全其代者,良得其術(shù)也。愿陛下深思其事,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孫 終其福祿也。
臣又聞圣人之化天下,莫不以孝為基。故曰:“孝莫大于嚴父,嚴父莫大于配 天?!庇衷唬骸皣笫?,在祀與戎?!笨鬃右嘣疲骸拔岵活A(yù)祭如不祭?!笔鞘ト?之重祭祀也如此。伏惟陛下踐祚以來,宗廟之享,未曾親事。伏緣圣情,獨以鑾輿 一出,勞費稍多,所以忍其孝思,以便百姓。遂使一代之史,不書皇帝入廟之事, 將何以貽厥孫謀,垂則來葉?臣知大孝誠不在俎豆之間,然圣人之訓(xùn)人,固有屈己 以從時,愿圣慈顧省愚款。臣又聞致化之道,在于求賢審官;為政之基,在于揚清 激濁。孔子曰:“唯名與器,不以假人?!笔茄陨髋e之為重也。臣伏見王長通、白 明達本自樂工輿皁雜類,韋槃提、斛斯正則更無他材,獨解調(diào)馬。縱使術(shù)逾儕輩, 伎能有取,乍可厚賜錢帛,以富其家;豈得列預(yù)士流,超授高爵?遂使朝會之位, 萬國來庭,騶子倡人,鳴玉曳履,與夫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臣竊恥之。 然朝命既往,縱不可追,謂宜不使在朝班,預(yù)于士伍。
太宗深納之。尋除侍御史,加朝散大夫。十一年,周又上疏曰:
臣歷觀前代,自夏、殷及漢氏之有天下,傳祚相繼,多者八百余年,少者猶四 五百年,皆為積德累業(yè),恩結(jié)于人心。豈無僻王?賴前哲以免。自魏、晉以還,降 及周、隋,多者不過六十年,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創(chuàng)業(yè)之君,不務(wù)廣恩化, 當(dāng)時僅能自守,后無遺德可思。故傳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 今陛下雖以大功定天下,而積德日淺,固當(dāng)思隆禹、湯、文、武之道,廣施德化, 使恩有余地,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欲但令政教無失,以持當(dāng)年而已!然自古明王 圣主,雖因人設(shè)教,寬猛隨時,而大要唯以節(jié)儉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務(wù)。故其下 愛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長而禍亂不作也。今百姓承喪亂之后, 比于隋時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繼,兄去弟還,首尾不絕。遠者往來五 六千里,春秋冬夏,略無休時。陛下雖每有恩詔令其減省,而有司作既不廢,自然 須人,徒行文書,役之如故。臣每訪問,四五年來,百姓頗有嗟怨之言,以為陛下 不存養(yǎng)之。昔唐堯茅茨土階,夏禹惡衣菲食,如此之事,臣知不可復(fù)行于今。漢文 帝惜百金之費,輟露臺之役,集上書囊以為殿帷,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 錦繡纂組妨害女功,特詔除之,所以百姓安樂。至孝武帝雖窮奢極侈,而承文、景 遺德,故人心不動。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于時代差近,事 跡可見。今京師及益州諸處,營造供奉器物,并諸王妃主服飾,議者皆不以為儉。 臣聞昧旦丕顯,后世猶?。蛔鞣ㄓ诶?,其弊猶亂。陛下少處人間,知百姓辛苦,前 代成敗,目所親見,尚猶如此。而皇太子生長深宮,不更外事,即萬歲之后,固圣 慮所當(dāng)憂也。臣尋往代以來之事,但有黎庶怨叛,聚為盜賊,其國無不即滅,人主 雖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當(dāng)修于可修之時,若事變一起而后悔之,則 無益者也。故人主每見前代之亡,則知其政教之所由喪,而皆不知其身之失。是以 殷紂笑夏桀之亡,而幽、厲亦笑殷紂之滅;隋煬帝大業(yè)之初又笑齊、魏之失國。今 之視煬帝,亦猶煬帝之視齊、魏也。故京房謂漢元帝云,“臣恐后之視今,亦猶今 之視古”。此言不可不誡也。往者貞觀之初,率土荒儉,一匹絹才得一斗米,而天 下帖然。百姓知陛下甚愛憐之,故人人自安,曾無謗讟。自五六年來,頻歲豐稔, 一匹絹得粟十余石,而百姓皆以為陛下不憂憐之,咸有怨言。又今所營為者,頗多 不急之務(wù)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由積畜多少,唯在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 之,隋家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都積布帛,而世充據(jù)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 之用,至今未盡。向使洛口、東都無粟帛,則世充、李密未能必聚大眾。但貯積者 固是有國之常事,要當(dāng)人有余力而后收之,豈人勞而強斂之?更以資寇,積之無益 也。然儉以息人,貞觀之初,陛下已躬為之,故今行之不難也。為之一日,則天下 知之,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勞矣而用之不息,倘中國被水旱之災(zāi),邊方有風(fēng)塵之患, 狂狡因之以竊發(fā),則有不可測之事,非徒圣躬旰食晏寢而已。古語云:“動人以行 不以言,應(yīng)天以實不以文?!币员菹轮?,誠欲勵精為政,不煩遠采上古之術(shù),但 及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昔賈誼為漢文帝云,可慟哭及長嘆息者,言當(dāng)韓信王楚、 彭越王梁、英布王淮南之時,使文帝即天子位,必不能安。又言賴諸王年少,傅相 制之;長大之后,必生禍亂。歷代以來,皆以誼言為是。臣竊觀今諸將功臣,陛下 所與定天下者,皆仰稟成規(guī),備鷹犬之用,無威略振主,如韓、彭之難駕馭者。而 諸王年并幼少,縱其長大,當(dāng)陛下之日,必?zé)o他心。然即萬代之后,不可不慮。自 漢、晉以來,亂天下者,何嘗不是諸王?皆為樹置失宜,不預(yù)為節(jié)制,以至于滅亡。 人主熟知其然,但溺于私愛,故使前車既覆而后車不改轍也。今天下百姓極少,諸 王甚多,寵遇之恩,有過厚者。臣之愚慮,不唯慮其恃恩驕矜也。昔魏武帝寵陳思, 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閉,有同獄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疑而畏之也。此則武 帝寵舐思,適所以苦之也。且帝子何患不富貴?身食大國,封戶不少,好衣美食之 外,更何所須?而每年加別優(yōu)賜,曾無紀(jì)極。俚語曰:“貧不學(xué)儉,富不學(xué)奢”, 言自然也。今大圣創(chuàng)業(yè),豈唯處置見在子弟而已?當(dāng)制長久之法,使萬代遵行。
又言:
臨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樂,唯在刺史、縣令??h令既眾,不能皆賢, 若每州得良刺史,則合境蘇息;天下刺史悉稱圣意,則陛下端拱巖廊之上,百姓不 慮不安。自古郡守、縣令,皆妙選賢德,欲有擢升宰相,必先試以臨人,或從二千 石入為丞相。今朝廷獨重內(nèi)官,縣令、刺史,頗輕其選。刺史多是武夫勛人,或京 官不稱職,方始外出。而折沖果毅之內(nèi),身材強者,先入為中郎將,其次始補州任。 邊遠之處,用人更輕,其材堪宰位,以德行見稱擢者,十不能一。所以百姓未安, 殆由于此。
疏奏,太宗稱善久之。
先是,京城諸街,每至晨暮,遣人傳呼以警眾。周遂奏諸街置鼓,每擊以警眾, 令罷傳呼,時人便之,太宗益加賞勞。俄拜給事中。十二年,轉(zhuǎn)中書舍人。周有機 辨,能敷奏,深識事端,動無不中。太宗嘗曰:“我于馬周,暫不見則便思之?!?中書侍郎岑文本謂所親曰:“吾見馬君論事多矣,援引事類,揚榷古今,舉要刪蕪, 會文切理,一字不可加,一言不可減,聽之靡靡,令人亡倦。昔蘇、張、終、賈, 正應(yīng)此耳。然鳶肩火色,騰上必速,恐不能久耳。”十五年,遷治書侍御史,兼知 諫議大夫,又兼檢校晉王府長史。王為皇太子,拜中書侍郎,兼太子右庶子。十八 年,遷中書令,依舊兼太子右庶子。周既職兼兩宮,處事精密,甚獲當(dāng)時之譽。太 宗伐遼東,皇太子定州監(jiān)守,令周與高士廉、劉洎留輔皇太子。太宗還,以本官攝 吏部尚書。二十一年,加銀青光祿大夫。太宗嘗以神筆賜周飛白書曰:“鸞鳳凌云, 必資羽翼。股肱之寄,誠在忠良?!敝懿∠?,彌年不瘳。時駕幸翠微宮,敕求勝 地,為周起宅。名醫(yī)中使,相望不絕,每令尚食以膳供之,太宗躬為調(diào)藥,皇太子 親臨問疾。周臨終,索所陳事表草一帙,手自焚之,慨然曰:“管、晏彰君之過, 求身后名,吾弗為也?!倍曜?,年四十八。太宗為之舉哀,贈幽州都督,陪 葬昭陵。高宗即位,追贈尚書右仆射、高唐縣公。垂拱中,配享高宗廟庭。子載, 咸亨年累遷吏部侍郎,善選補,于今稱之。卒于雍州長史。
崔仁師,定州安喜人。武德初,應(yīng)制舉,授管州錄事參軍。五年,侍中陳叔達 薦仁師才堪史職,進拜右武衛(wèi)錄事參軍,預(yù)修梁、魏等史。貞觀初,再遷殿中侍御 史。時青州有逆謀事發(fā),州縣追捕反黨,俘囚滿獄,詔仁師按覆其事。仁師至州, 悉去杻械,仍與飲食湯沐以寬慰之,唯坐其魁首十余人,余皆原免。及奏報,詔使 將往決之,大理少卿孫伏伽謂仁師曰:“此獄徒侶極眾,而足下雪免者多,人皆好 生,誰肯讓死?今既臨命,恐未甘心,深為足下憂也?!比蕩熢唬骸皣L聞理獄之體, 必務(wù)仁恕,故稱殺人刖足,亦皆有禮。豈有求身之安,知枉不為申理?若以一介暗 短,但易得十囚之命,亦所愿也?!狈M而退。及敕使至青州更訊,諸囚咸曰: “崔公仁恕,事無枉濫,請伏罪?!苯詿o異辭。仁師后為度支郎中,嘗奏支庶財物 數(shù)千言,手不執(zhí)本,太宗怪之,令黃門侍郎杜正倫赍本,仁師對唱,一無差殊,太 宗大奇之。時校書郎王玄度注《尚書》、《毛詩》,毀孔、鄭舊義,上表請廢舊注, 行己所注者,詔禮部集諸儒詳議。玄度口辯,諸博士皆不能詰之。郎中許敬宗請付 秘閣藏其書,河間王孝恭特請與孔、鄭并行。仁師以玄度穿鑿不經(jīng),乃條其不合大 義,駁奏請罷之。詔竟依仁師議,玄度遂廢。十六年,遷給事中。時刑部以《賊盜 律》反逆緣坐兄弟沒官為輕,請改從死,奏請八座詳議。右仆射高士廉、吏部尚書 侯君集、兵部尚書李勣等議請從重;民部尚書唐儉、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工部尚 書杜楚客等議請依舊不改。時議者以漢及魏、晉謀反皆夷三族,咸欲依士廉等議。 仁師獨駁曰:“自羲、農(nóng)以降,爰及唐,虞,或設(shè)言而人不犯,或畫象而下知禁。 三代之盛,泣辜解網(wǎng),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咸臻至理,俱為稱首。及其世亂,獄 訟滋煩,周之季年,不勝其弊,烈火原于子產(chǎn),峭澗起于安于,韓、季、申、商, 爭持急刻,參夷相坐,始于此也。秦用其法,遂至土崩。漢高之務(wù)寬大,未為盡善; 文帝之存仁厚,仍多涼德。遂使新垣族滅,信、越菹醢,見譏良史,謂之過刑。魏、 晉至隋,有損有益,凝脂猶密,秋荼尚煩。皇上爰發(fā)至仁,念茲刑憲,酌前王之令 典,探往代之嘉猷,革弊蠲苛,可大可久,仍降綸綍,頒之九區(qū)。故得斷獄數(shù)簡, 手足有措,刑清化洽,未有不安。忽以暴秦酷法,為隆周中典,乖惻隱之情,反惟 行之令。進退參詳,未見其可。且父子天屬,昆季同氣,誅其父子,足累其心,此 而不顧,何愛兄弟。既欲改法,請更審量?!本箯娜蕩燅g議。后仁師密奏請立魏王 為太子,忤旨,轉(zhuǎn)為鴻臚少卿,遷民部侍郎。征遼之役,詔太常卿韋挺知海運,仁 師為副,仁師又別知河南水運。仁師以水路險遠,恐遠州所輸不時至海,遂便宜從 事,遞發(fā)近海租賦以充轉(zhuǎn)輸。及韋挺以壅滯失期,除名為民,仁師以運夫逃走不奏, 坐免官。既不得志,遂作《體命賦》以暢其情,辭多不載。太宗還至中山,起為中 書舍人,尋兼檢校刑部侍郎。太宗幸翠微宮,仁師上《清暑賦》以諷,太宗稱善, 賜帛五十段。二十二年,遷中書侍郎,參知機務(wù)。時仁師甚承恩遇,中書令褚遂良 頗忌嫉之。會有伏閣上訴者,仁師不奏,太宗以仁師罔上,遂配龔州。會赦還。永 徽初,起授簡州刺史,尋卒,年六十余。神龍初,以子挹為國子祭酒,恩例贈同州 刺史。挹子湜。
湜少以文辭知名,舉進士,累轉(zhuǎn)左補闕,預(yù)修《三教珠英》,遷殿中侍御史。 神龍初,轉(zhuǎn)考功員外郎。時桓彥范、敬暉等既知國政,懼武三思讒間,引湜為耳目, 使伺其動靜。俄而中宗疏忌功臣,于三思恩寵漸厚,湜乃反以桓、敬等計議潛告三 思。尋遷中書舍人。及桓、敬等徙于嶺外,湜又說三思盡宜殺之,以絕其歸望。三 思問誰可使者,湜表兄周利貞先為桓、敬等所惡,自侍御史出嘉州司馬,湜乃舉充 此行?;浮⒕吹嚷劺懼?,多自殺,三思引利貞為御史中丞。湜,景龍二年遷兵部 侍郎,挹為禮部,父子同為南省副貳,有唐已來未有也。時昭容上官氏屢出外宅, 湜托附之。由是中宗遇湜甚厚,俄拜吏部侍郎,尋轉(zhuǎn)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與鄭愔同知選事,銓綜失序,為御史李尚隱所劾,愔坐配流嶺表,湜左轉(zhuǎn)為江州司 馬。上官昭容密與安樂公主曲為申理,中宗乃以愔為江州司馬,授湜襄州刺史。未 幾,入為尚書左丞。韋庶人臨朝,復(fù)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睿宗即位,出 為華州刺史,俄又拜太子詹事。初,湜景龍中獻策開南山新路,以通商州水陸之運, 役徒數(shù)萬,死者十三四。仍嚴錮舊道,禁行旅,所開新路以通,竟為夏潦沖突,崩 壓不通。至是追論湜開山路功,加銀青光祿大夫。俄為太平公主所引,復(fù)遷中書門 下三品。先天元年,拜中書令,與劉幽求爭權(quán)不協(xié),陷幽求徙于嶺表。仍促廣州都 督周利貞以逗留殺之,不果而止。時挹以年老,累除戶部尚書致仕。挹性貪冒,受 人請托,數(shù)以公事干湜,湜多違拒不從,大為時論所嗤。玄宗在東宮,數(shù)幸其第, 恩意甚密。湜既私附太平公主,時人咸為之懼,門客陳振鷺獻《海鷗賦》以諷之, 湜雖稱善而心實不悅。及帝將誅蕭至忠等,召將托為腹心,湜弟滌謂湜曰:“主上 若有所問,不得有所隱也。”湜不從,及見帝,對問失旨。至忠等既誅,湜坐徙嶺 外。時新興王晉亦連坐伏誅,臨刑嘆曰:“本謀此事,出自崔湜,今我就死而湜得 生,何冤濫也!”俄而所司奏宮人元氏款稱與湜曾密謀進鴆,乃追湜賜死。初,湜 與張說有隙,說時為中書令,議者以為說構(gòu)陷之。時湜與尚書右丞盧藏用同配流俱 行,湜謂藏用曰:“家弟承恩,或冀寬宥?!币蜻t留不速進。行至荊州,夢于講堂 照鏡,曰:“鏡者明象,吾當(dāng)為人主所明也?!币愿嬲級羧藦堄?,對曰:“講堂者, 受法之所;鏡者,于文為‘立見金’,此非吉征?!逼淙兆肥怪?,縊于驛中,時年 四十三。湜美姿儀,早有才名。弟液、滌及從兄蒞,并有文翰。居清要,每宴私之 際,自比東晉王導(dǎo)、謝安之家。謂人曰:“吾之一門及出身歷官,未嘗不為第一。 丈夫當(dāng)先據(jù)要路以制人,豈能默默受制于人也!”是故進趣不已,而不以令終。
液尤工五言之作,湜常嘆伏之曰:“海子,我家之龜也?!焙W蛹匆盒∶?,官 至殿中侍御史,坐兄配流,逃匿于郢州人胡履虛之家。作《幽征賦》以見意,辭甚 典麗。遇赦還,道病卒。友人裴耀卿纂其遺文為集十卷。
液子論,以吏干稱。天寶中自櫟陽令遷司勛員外郎、濛陽太守。乾元后,歷典 名郡,皆以理行稱。大歷末,元載以罪誅,朝廷方振起淹滯,遷同州刺史。未幾, 為黜陟使庾何所按,廢免。議者以何舉奏涉于深刻,復(fù)用論為衢州刺史。秩滿,寓 于揚、楚間。德宗以舊族耆年,授大理卿致仕卒。
液弟滌,多辯智,善諧謔,素與玄宗款密。兄湜坐太平黨誅,玄宗常思之,故 待滌逾厚,用為秘書監(jiān)。出入禁中,與諸王侍宴不讓席,而坐或在寧王之上。后賜 名澄。從東封還,加金紫光祿大夫,封安喜縣子。開元十四年卒,贈兗州刺史。
史臣曰:劉洎始以章疏切直,以至位望隆顯。至于提綱整帶,咨圣嘉猷,籍國 士之談,體廊廟之器。噫,樞機之發(fā),榮辱之主,一言不慎,竟陷誣奏。雖君親甚 悔,而駟不及舌,良足悲矣!馬周道承際會,天性深沉,悟主談微,作忠本孝,沖 識廣度,宛涉穹崇?!对姟吩唬骸凹螛肪樱@顯令德?!毕渲袎?,不慭遺乎! 崔仁師以史材獲進,其刊正褒貶,雅得詳明。至于本仁恕,申枉濫,其事可觀。沮 穿鑿之注,止從重之刑,其言甚直?!稌吩弧耙芍\勿成”,而以魏王為請,不亦 惑乎!及參機務(wù),竟致忌嫉,罔上之名,抑有由也。崔湜之德,去祖逾遠,謂勢可 恃,謂進無傷,及位極人臣,而心無止足。覽《海鷗賦》,知而不誡,及荊州之夢, 人知不免?!兑住吩唬骸安还?jié)之嗟,又誰咎也!”
贊曰:驥逢造父,一日千里。英主取賢,不拘階陛。賓王徒步,洎為賊吏。一 見文皇,皆登相位。
相關(guān)翻譯
相關(guān)賞析
版權(quán)聲明:本文內(nèi)容由網(wǎng)友上傳(或整理自網(wǎng)絡(luò)),原作者已無法考證,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古詩文網(wǎng)免費發(fā)布僅供學(xué)習(xí)參考,其觀點不代表本站立場。
轉(zhuǎn)載請注明:原文鏈接 | http://x4s22.cn/bookview/752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