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列傳·卷二十五

  ○蘇世長 子良嗣

  韋云起 孫方質(zhì)

  孫伏伽 張玄素

  蘇世長,雍州武功人也。祖彤,后魏直散騎常侍。父振,周宕州刺史、建威縣 侯。周武帝時(shí),世長年十余歲,上書言事。武帝以其年小,召問:“讀何書?”對 曰:“讀《孝經(jīng)》、《論語》。”武帝曰:“《孝經(jīng)》、《論語》何所言?”對曰: “《孝經(jīng)》云:‘為國者不敢侮于鰥寡。’《論語》云:‘為政以德?!蔽涞凵?其對,令于獸門館讀書。以其父歿王事,因令襲爵,世長于武帝前擗踴號泣,武帝 為之改容。隋文帝受禪,世長又屢上便宜,頗有補(bǔ)益,超遷長安令。大業(yè)中,為都 水少監(jiān),使于上江督運(yùn)。會江都難作,世長為煬帝發(fā)喪慟哭,哀感路人。王世充僭 號,署為太子太保、行臺右仆射。與世充兄子弘烈及將豆盧褒俱鎮(zhèn)襄陽。時(shí)弘烈娶 褒女為妻,深相結(jié)托。高祖與褒有舊,璽書諭之,不從,頻斬使者。武德四年,洛 陽平,世長首勸弘烈歸降。既至京師,高祖誅褒而責(zé)世長來晚之故,世長頓顙曰: “自古帝王受命,為逐鹿之喻,一人得之,萬夫斂手。豈有獲鹿之后,忿同獵之徒, 問爭肉之罪也?陛下應(yīng)天順人,布德施惠,又安得忘管仲、雍齒之事乎!且臣武功 之士,經(jīng)涉亂離,死亡略盡,惟臣?xì)埫靡娛コ?,陛下若?fù)殺之,是絕其類也。 實(shí)望天恩,使有遺種?!备咦媾c之有故,笑而釋之。尋授玉山屯監(jiān)。后于玄武門引 見,語及平生,恩意甚厚。高祖曰:“卿自謂諂佞耶,正直耶?”對曰:“臣實(shí)愚 直?!备咦嬖唬骸扒淙糁保螢楸呈莱涠鴼w我?”對曰:“洛陽既平,天下為一, 臣智窮力屈,始?xì)w陛下。向使世充尚在,臣據(jù)漢南,天意雖有所歸,人事足為勍敵?!?高祖大笑。嘗嘲之曰:“名長意短,口正心邪,棄忠貞于鄭國,忘信義于吾家?!?世長對曰:“名長意短,實(shí)如圣旨;口正心邪,未敢奉詔。昔竇融以河西降漢,十 世封侯;臣以山南歸國,惟蒙屯監(jiān)?!奔慈者葜G議大夫。從幸涇陽校獵,大獲禽 獸于旌門。高祖入御營,顧謂朝臣曰:“今日畋樂乎?”世長進(jìn)曰:“陛下游獵, 薄廢萬機(jī),不滿十旬,未為大樂?!备咦嫔?,既而笑曰:“狂態(tài)發(fā)耶?”世長曰: “為臣私計(jì)則狂,為陛下國計(jì)則忠矣。”及突厥入寇,武功郡縣,多失戶口,是后 下詔將幸武功校獵。世長又諫曰:“突厥初入,大為民害,陛下救恤之道猶未發(fā)言, 乃于其地又縱畋獵,非但仁育之心有所不足,百姓供頓,將何以堪?”高祖不納。 又嘗引之于披香殿,世長酒酣,奏曰:“此殿隋煬帝所作耶?是何雕麗之若此也?” 高祖曰:“卿好諫似真,其心實(shí)詐。豈不知此殿是吾所造,何須設(shè)詭疑而言煬帝乎?” 對曰:“臣實(shí)不知。但見傾宮鹿臺琉璃之瓦,并非受命帝王愛民節(jié)用之所為也。若 是陛下作此,誠非所宜。臣昔在武功,幸常陪侍,見陛下宅宇,才蔽風(fēng)霜,當(dāng)此之 時(shí),亦以為足。今因隋之侈,民不堪命,數(shù)歸有道,而陛下得之,實(shí)謂懲其奢淫, 不忘儉約。今初有天下,而于隋宮之內(nèi),又加雕飾,欲撥其亂,寧可得乎?”高祖 深然之。后歷陜州長史、天策府軍諮祭酒。秦府初開文學(xué)館,引為學(xué)士。與房玄齡 等一十八人皆蒙圖畫,令文學(xué)褚亮為之贊,曰:“軍諮諧噱,超然辯悟。正色于庭, 匪躬之故。”貞觀初,聘于突厥,與頡利爭禮,不受賂遺,朝廷稱之。出為巴州刺 史,覆舟溺水而卒。世長機(jī)辯有學(xué),博涉而簡率,嗜酒,無威儀。初在陜州,部內(nèi) 多犯法,世長莫能禁,乃責(zé)躬引咎,自撻于都街。伍伯嫉其詭,鞭之見血,世長不 勝痛,大呼而走,觀者咸以為笑,議者方稱其詐。

  子良嗣,高宗時(shí)遷周王府司馬。王時(shí)年少,舉事不法,良嗣正色匡諫,甚見敬 憚。王府官屬多非其人,良嗣守文檢括,莫敢有犯,深為高宗所稱。遷荊州大都督 府長史。高宗使宦者緣江采異竹,將于苑中植之?;抡呖浦圯d竹,所在縱暴。還過 荊州,良嗣囚之,因上疏切諫,稱:“遠(yuǎn)方求珍異以疲道路,非圣人抑己愛人之道。 又小人竊弄威福,以虧皇明?!毖陨跚兄?。疏奏,高宗下制慰勉,遽令棄竹于江中。 永淳中,為雍州長史。時(shí)關(guān)中大饑,人相食,盜賊縱橫。良嗣為政嚴(yán)明,盜發(fā)三日 內(nèi)無不擒扌適。則天臨朝,遷工部尚書。尋代王德真為納言,累封溫國公。為西京 留守,則天賦詩餞送,賞遇甚渥。時(shí)尚方監(jiān)裴匪躬檢校西苑,將鬻苑中果菜以收其 利。良嗣駁之曰:“昔公儀相魯,猶能拔葵去織,未聞萬乘之主,鬻其果菜以與下 人爭利也?!狈斯熘埂o幾,追入都,遷文昌左相、同鳳閣鸞臺三品。載初元年 春,罷文昌左相,加位特進(jìn),仍依舊知政事。與地官尚書韋方質(zhì)不協(xié),及方質(zhì)坐事 當(dāng)誅,辭引良嗣,則天特保明之。良嗣謝恩拜伏,便不能復(fù)起,輿歸其家,詔御醫(yī) 張文仲、韋慈藏往視疾。其日薨,年八十五。則天輟朝三日,舉哀于觀風(fēng)門,敕百 官就宅赴吊。贈開府儀同三司,益州都督,賜絹布八百段、米粟八百碩,兼降璽書 吊祭。其子踐言,太常丞,尋為酷吏所陷,配流嶺南而死。追削良嗣官爵,籍沒其 家。景龍?jiān)?,追贈良嗣司空?

  踐言子務(wù)玄,襲爵溫國公,開元中,為邠王府長史。

  韋云起,雍州萬年人。伯父澄,武德初國子祭酒、綿州刺史。云起,隋開皇中 明經(jīng)舉,授符璽直長。嘗因奏事,文帝問曰:“外間有不便事,汝可言之?!睍r(shí)兵 部侍郎柳述在帝側(cè),云起應(yīng)聲奏曰:“柳述驕豪,未嘗經(jīng)事,兵機(jī)要重,非其所堪, 徒以公主之婿,遂居要職。臣恐物議以陛下官不擇賢,濫以天秩加于私愛,斯亦不 便之大者。”帝甚然其言,顧謂述曰:“云起之言,汝藥石也,可師友之?!比蕢?初,詔在朝文武舉人,述乃舉云起,進(jìn)授通事舍人。大業(yè)初,改為通事謁者。又上 疏奏曰:“今朝廷之內(nèi)多山東人,而自作門戶,更相剡薦,附下罔上,共為朋黨。 不抑其端,必傾朝政,臣所以痛心扼腕,不能默已。謹(jǐn)件朋黨人姓名及奸狀如左?!?煬帝令大理推究,于是左丞郎蔚之、司隸別駕郎楚之并坐朋黨,配流漫頭赤水,余 免官者九人。會契丹入抄營州,詔云起護(hù)突厥兵往討契丹部落。啟民可汗發(fā)騎二萬, 受其處分。云起分為二十營,四道俱引,營相去各一里,不得交雜。聞鼓聲而行, 聞角聲而止,自非公使,勿得走馬。三令五申之后,擊鼓而發(fā),軍中有犯約者,斬 紇干一人,持首以徇。于是突厥將帥來入謁之,皆膝行股戰(zhàn),莫敢仰視。契丹本事 突厥,情無猜忌,云起既入其界,使突厥詐云,向柳城郡欲共高麗交易,勿言營中 有隋使,敢漏泄者斬之。契丹不備。去賊營百里,詐引南度,夜復(fù)退還,去營五十 里,結(jié)陣而宿,契丹弗之知也。既明,俱發(fā),馳騎襲之,盡獲其男女四萬口,女子 及畜產(chǎn)以半賜突厥,余將入朝,男子皆殺之。煬帝大喜,集百官曰:“云起用突厥 而平契丹,行師奇譎,才兼文武,又立朝謇諤,朕今親自舉之。”擢為治書御史。 云起乃奏劾曰:“內(nèi)史侍郎虞世基,職典樞要,寄任隆重;御史大夫裴蘊(yùn),特蒙殊 寵,維持內(nèi)外。今四方告變,不為奏聞,賊數(shù)實(shí)多,或減言少。陛下既聞賊少,發(fā) 兵不多,眾寡懸殊,往皆莫克,故使官軍失利,賊黨日滋。此而不繩,為害將大, 請付有司,詰正其罪?!贝罄砬溧嵣乒嘣唬骸霸破鹪g訾名臣,所言不實(shí),非毀朝 政,妄作威權(quán)?!庇墒亲筮w大理司直。煬帝幸揚(yáng)州,云起告歸長安,屬義旗入關(guān), 于長樂宮謁見。義寧元年,授司農(nóng)卿,封陽城縣公。武德元年,加授上開府儀同三 司,判農(nóng)圃監(jiān)事。是歲,欲大發(fā)兵討王世充,云起上表諫曰:“國家承喪亂之后, 百姓流離,未蒙安養(yǎng),頻年不熟,關(guān)內(nèi)阻饑。京邑初平,物情未附,鼠竊狗盜,猶 為國憂。盩厔司竹,余氛未殄;藍(lán)田、谷口,群盜實(shí)多。朝夕伺間,極為國害。雖 京城之內(nèi),每夜賊發(fā)。北有師都,連結(jié)胡寇,斯乃國家腹心之疾也。舍此不圖,而 窺兵函、洛,若師出之后,內(nèi)盜乘虛,一旦有變,禍將不小。臣謂王世充遠(yuǎn)隔千里, 山川懸絕,無能為害,待有余力,方可討之。今內(nèi)難未弭,且宜弘于度外。如臣愚 見,請暫戢兵,務(wù)穡勸農(nóng),安人和眾。關(guān)中小盜,自然寧息。秦川將卒,賈勇有余, 三年之后,一舉便定。今雖欲速,臣恐未可?!蹦藦闹?。會突厥入寇,詔云起總領(lǐng) 豳、寧已北九州兵馬,便宜從事。四年,授西麟州刺史,司農(nóng)卿如故。尋代趙郡王 孝恭為夔州刺史,轉(zhuǎn)遂州都督,懷柔夷獠,咸得眾心。遷益州行臺民部尚書,尋轉(zhuǎn) 行臺兵部尚書。行臺仆射竇軌多行殺戮,又妄奏獠反,冀得集兵。因此作威,肆其 兇暴,云起多執(zhí)不從。云起又營私產(chǎn),交通生獠,以規(guī)其利,軌亦對眾言之,由是 構(gòu)隙,情相猜貳。隱太子之死也,敕遣軌息馳驛詣益州報(bào)軌,軌乃疑云起弟慶儉、 堂弟慶嗣及親族并事東宮,慮其聞狀或?qū)樽?,先設(shè)備而后告之。云起果不信,問 曰:“詔書何在?”軌曰:“公,建成黨也,今不奉詔,同反明矣?!彼靾?zhí)殺之。 初,云起年少時(shí),師事太學(xué)博士王頗,頗每與之言及時(shí)事,甚嘉嘆之,乃謂之曰: “韋生識悟如是,必能自取富貴;然剛腸嫉惡,終當(dāng)以此害身?!本谷珙H言。子師 實(shí),垂拱初,官至華州刺史、太子少詹事,封扶陽郡公。

  師實(shí)子方質(zhì),則天初鸞臺侍郎、地官尚書、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時(shí)改修《垂拱 格式》,方質(zhì)多所損益,甚為時(shí)人所稱。俄而武承嗣、三思當(dāng)朝用事,諸宰相咸傾 附之。方質(zhì)疾假,承嗣等詣?wù)瑔柤?,方質(zhì)據(jù)床不為之禮。左右云:“踞見權(quán)貴,恐 招危禍?!狈劫|(zhì)曰:“吉兇命也。大丈夫豈能折節(jié)曲事近戚,以求茍免也?!睂?酷吏周興、來子珣所構(gòu),配流儋州,仍籍沒其家。尋卒。神龍初雪免。

  孫伏伽,貝州武城人。大業(yè)末,自大理寺史累補(bǔ)萬年縣法曹。武德元年,初以 三事上諫。其一曰:

  臣聞天子有諍臣,雖無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諍子,雖無道不陷于不義。故云子 不可不諍于父,臣不可不諍于君。以此言之,臣之事君,猶子之事父故也。隋后主 所以失天下者,何也?止為不聞其過。當(dāng)時(shí)非無直言之士,由君不受諫,自謂德盛 唐堯,功過夏禹,窮侈極欲,以恣其心。天下之士,肝腦涂地,戶口減耗,盜賊日 滋,而不覺知者,皆由朝臣不敢告之也。向使修嚴(yán)父之法,開直言之路,選賢任能, 賞罰得中,人人樂業(yè),誰能搖動(dòng)者乎?所以前朝好為變更,不師古訓(xùn)者,止為天誘 其咎,將以開今圣唐也。陛下龍舉晉陽,天下響應(yīng),計(jì)不旋踵,大位遂隆。陛下勿 以唐得天下之易,不知隋失之不難也。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動(dòng)則左史書之, 言則右史書之。既為竹帛所拘,何可恣情不慎?凡有搜狩,須順?biāo)臅r(shí),既代天理, 安得非時(shí)妄動(dòng)?陛下二十日龍飛,二十一日有獻(xiàn)鷂雛者,此乃前朝之弊風(fēng),少年之 事務(wù),何忽今日行之!又聞相國參軍事盧牟子獻(xiàn)琵琶,長安縣丞張安道獻(xiàn)弓箭,頻 蒙賞勞。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必有所欲,何求 而不得?陛下所少者,豈此物哉!愿陛下察臣愚忠,則天下幸甚。

  其二曰:

  百戲散樂,本非正聲,有隋之末,大見崇用,此謂淫風(fēng),不可不改。近者,太 常官司于人間借婦女裙襦五百余具,以充散妓之服,云擬五月五日于玄武門游戲。 臣竊思審,實(shí)損皇猷,亦非貽厥子孫謀,為后代法也。故《書》云:“無以小怨為 無傷而弗去。”恐從小至于大故也。《論語》云:“放鄭聲,遠(yuǎn)佞人?!庇衷疲?“樂則《韶》舞?!币源搜灾⒓硕ǚ枪Τ芍畼芬?。如臣愚見,請并廢之。則天 下不勝幸甚。

  其三曰:

  臣聞性相近而習(xí)相遠(yuǎn),以其所好相染也。故《書》云:“與治同道罔弗興,與 亂同事罔弗亡。”以此言之,興亂其在斯與!皇太子及諸王等左右群僚,不可不擇 而任之也。如臣愚見,但是無義之人,及先來無賴,家門不能邕睦;及好奢華馳獵 馭射,專作慢游狗馬、聲色歌舞之人,不得使親而近之也。此等止可悅耳目,備驅(qū) 馳,至于拾遺補(bǔ)闕,決不能為也。臣?xì)v窺往古,下觀近代,至于子孫不孝,兄弟離 間,莫不為左右亂之也。愿陛下妙選賢才,以為皇太子僚友,如此即克隆盤石,永 固維城矣。

  高祖覽之大悅,下詔曰“秦以不聞其過而亡,典籍豈無先誡?臣仆諂諛,故弗 之覺也。漢高祖反正,從諫如流。洎乎文、景繼業(yè),宣、元承緒,不由斯道,孰隆 景祚?周、隋之季,忠臣結(jié)舌,一言喪邦,諒足深誡。永言于此,常深嘆息。朕每 惟寡薄,恭膺寶命,雖不能性與天道,庶思勉力,常冀弼諧,以匡不逮。而群公卿 士,罕進(jìn)直言,將申虛受之懷,物所未諭。萬年縣法曹孫伏伽,至誠慷慨,詞義懇 切,指陳得失,無所回避。非有不次之舉,曷貽利行之益!伏伽既懷諒直,宜處憲 司,可治書侍御史。仍頒示遠(yuǎn)近,知朕意焉?!奔尜n帛三百匹。時(shí)軍國多事,賦斂 繁重,伏伽屢奏請改革,高祖并納焉。二年,高祖謂裴寂曰:“隋末無道,上下相 蒙,主則驕矜,臣惟諂佞。上不聞過,下不盡忠,至使社稷傾危,身死匹夫之手。 朕撥亂反正,志在安人,平亂任武臣,守成委文吏,庶得各展器能,以匡不逮。比 每虛心接待,冀聞讜言。然惟李綱善盡忠款,孫伏伽可謂誠直,余人猶踵弊風(fēng),俯 首而已,豈朕所望哉!”及平王世充、竇建德,大赦天下,既而責(zé)其黨與,并令配 遷。伏伽上表諫曰:

  臣聞王言無戲,自古格言;去食存信,聞諸舊典。故《書》云:“爾無不信, 朕不食言?!庇帧墩撜Z》云,一言出口,駟不及舌。以此而論,言之出口,不可不 慎。伏惟陛下光臨區(qū)宇,覆育群生,率土之濱,誰非臣妾。絲綸一發(fā),取信萬方, 使聞之者不疑,見之者不惑。陛下今月二日發(fā)云雨之制,光被黔黎,無所間然,公 私蒙賴。既云常赦不免,皆赦除之,此非直赦其有罪,亦是與天下斷當(dāng),許其更新。 以此言之,但是赦后,即便無事。因何王世充及建德部下,赦后乃欲遷之?此是陛 下自違本心,欲遣下人若為取則?若欲子細(xì)推尋,逆城之內(nèi),人誰無罪?故《書》 云:“殲厥渠魁,脅從罔治?!比粽撉?,世充等為首,渠魁尚免,脅從何辜?且 古人云:“蹠狗吠堯,蓋非其主。”在東都城內(nèi)及建德部下,乃有與陛下積小故舊, 編發(fā)友朋,猶尚有人敗后始至者。此等豈忘陛下,皆云被壅故也。以此言之,自外 疏者,竊謂無罪。又《書》云:“非知之艱,行之惟艱?!鄙瞎乓詠?,何代無君, 所以只稱堯、舜之善者,何也?直由為天子者實(shí)難,善名難得故也。往者天下未平, 威權(quán)須應(yīng)機(jī)而作;今四方既定,設(shè)法須與人共之。但法者,陛下自作之,還須守之, 使天下百姓信而畏之。今自為無信,欲遣兆人若為信畏?故《書》云:“無偏無黨, 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辟p罰之行,達(dá)乎貴賤,圣人制法,無限親疏。 如臣愚見,世充、建德下偽官,經(jīng)赦合免責(zé)情,欲遷配者,請并放之,則天下幸甚。

  又上表請置諫官,高祖皆納焉。

  太宗即位,賜爵樂安縣男。貞觀元年,轉(zhuǎn)大理少卿。太宗嘗馬射,伏伽上書諫 曰:“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立不倚衡。以此言之,天下之主,不 可履險(xiǎn)乘危明矣。臣又聞天子之居也,則禁衛(wèi)九重;其動(dòng)也,則出警入蹕。此非極 尊其居處,乃為社稷生靈之大計(jì)耳。故古人云:‘一人有慶,兆人賴之?!几`聞 陛下猶自走馬射帖,娛悅近臣,此乃無禁乘危,竊為陛下有所不取也。何者?一則 非光史冊,二則未足顯揚(yáng),又非所以導(dǎo)養(yǎng)圣躬,亦不可以垂范后代。此只是少年諸 王之所務(wù),豈得既為天子,今日猶行之乎?陛下雖欲自輕,其奈社稷天下何!如臣 愚見,竊謂不可?!碧谟[之大悅。五年,坐奏囚誤失免官。尋起為刑部郎中,累 遷大理少卿,轉(zhuǎn)民部侍郎。十四年,拜大理卿,后出為陜州刺史。永徽五年,以年 老致仕。顯慶三年卒。

  張玄素,蒲州虞鄉(xiāng)人。隋末,為景城縣戶曹。竇建德攻陷景城,玄素被執(zhí),將 就戮,縣民千余人號泣請代其命,曰:“此人清慎若是,今倘殺之,乃無天也。大 王將定天下,當(dāng)深加禮接,以招四方,如何殺之,使善人解體?”建德遽命釋之, 署為治書侍御史,固辭不受。及江都不守,又召拜黃門侍郎,始應(yīng)命。建德平,授 景城都督府錄事參軍。太宗聞其名,及即位,召見,訪以政道。對曰:“臣觀自古 以來,未有如隋室喪亂之甚,豈非其君自專,其法日亂。向使君虛受于上,臣弼違 于下,豈至于此?且萬乘之重,又欲自專庶務(wù),日斷十事而五條不中,中者信善, 其如不中者何?況一日萬機(jī),己多虧失,以日繼月,乃至累年,乖謬既多,不亡何 待!如其廣任賢良,高居深視,百司奉職,誰敢犯之?臣又觀隋末沸騰,被于宇縣, 所爭天下者不過十?dāng)?shù)人,余皆保邑全身,思?xì)w有道。是知人欲背主為亂者鮮矣,但 人君不能安之,遂致于亂。陛下若近覽危亡,日慎一日,堯、舜之道,何以能加!” 太宗善其對,擢拜侍御史,尋遷給事中。貞觀四年,詔發(fā)卒修洛陽宮乾陽殿,以備 巡幸。玄素上書諫曰:

  微臣竊思秦始皇之為君也,藉周室之余、六國之盛,將貽之萬葉,及其子而亡, 良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勝,神祗不可以親恃,惟當(dāng)弘儉 約,薄賦斂,慎終如始,可以永固。方今承百王之末,屬凋弊之余,必欲節(jié)之以禮 制,陛下宜以身為先。東都未有幸期,即何須補(bǔ)葺?諸王今并出籓,又須營構(gòu),興 發(fā)漸多,豈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陛下初平東都之始,層樓廣殿,皆令撤毀, 天下翕然,同心欣仰。豈有初則惡其侈靡,今乃襲其雕麗?其不可二也。每承音旨, 未即巡幸,此則事不急之務(wù),成虛費(fèi)之勞。國無兼年之積,何用兩都之好,勞役過 度,怨讟將起。其不可三也。百姓承亂離之后,財(cái)力凋盡,天恩含育,粗見存立, 饑寒猶切,生計(jì)未安,三五年間,恐未平復(fù)。奈何營未幸之都,奪疲人之力?其不 可四也。昔漢高祖將都洛陽,婁敬一言,即日西駕,豈不知地惟土中,貢賦所均, 但以形勝不如關(guān)內(nèi)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革澆漓之俗,為日尚淺,未甚淳和。 斟酌事宜,詎可東幸?其不可五也。臣又嘗見隋室造殿,楹棟宏壯,大木非隨近所 有,多從豫章采來。二千人曳一柱,其下施轂,皆以生鐵為之,若用木輪,便即火 出。鐵轂既生,行一二里即有破壞,仍數(shù)百人別赍鐵轂以隨之,終日不過進(jìn)三二十 里。略計(jì)一柱,已用數(shù)十萬功,則余費(fèi)又過于此。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 楚眾離;及乾陽畢功,隋人解體。且以陛下今時(shí)功力,何如隋日?役瘡痍之人,襲 亡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煬帝。深愿陛下思之,無為由余所笑,則天下幸甚。

  太宗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殿卒興,所謂同歸 于亂。且陛下初平東都,太上皇敕大殿高門并宜焚毀,陛下以瓦木可用,不宜焚灼, 請賜與貧人。事雖不行,然天下翕然謳歌至德。今若遵舊制,即是隋役復(fù)興。五六 年間,趨舍頓異,何以昭示子孫,光敷四海?”太宗嘆曰:“我不思量,遂至于此?!?顧謂房玄齡曰:“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朕故修營,意在便于百姓。今玄素上表, 實(shí)亦可依,后必事理須行,露坐亦復(fù)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然以卑干尊,古 來不易,非其忠直,安能若此?可賜彩二百匹。”侍中魏徵嘆曰:“張公論事,遂 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其利博哉!”累遷太子少詹事,轉(zhuǎn)右庶子。

  時(shí)承乾居春宮,頗以游畋廢學(xué),玄素上書諫曰:“臣聞皇天無親,惟德是輔, 茍違天道,人神同棄。然古三驅(qū)之禮,非欲教殺,將為百姓除害,故湯羅一面,天 下歸仁。今苑中娛獵,雖名異游畋,若行之無常,終虧雅度。且傅說曰:‘學(xué)不師 古,匪說攸聞?!粍t弘道在于學(xué)古,學(xué)古必資師訓(xùn)。既奉恩詔,令孔穎達(dá)侍講, 望數(shù)存問,以補(bǔ)萬一。仍博遣有名行學(xué)士,兼朝夕侍奉。覽圣人之遺教,察既行之 往事,日知其所不足,月無忘其所能。此則盡善盡美,夏啟、周誦,焉足言哉!夫 為人上者,未有不求其善,但以性不勝情,耽惑成亂。耽惑既甚,忠言遂塞,所以 臣下茍順,君道漸虧。古人有言:‘勿以小惡而不去,小善而不為?!手湼V?來,皆起于漸。殿下地居儲兩,當(dāng)須廣樹嘉猷。既有好畋之淫,何以主斯匕鬯?慎 終如始,猶懼漸衰,始尚不慎,終將安保!”尋又兼太子少詹事。十三年,又上書 諫曰:“臣聞周公以大圣之材,猶握發(fā)吐飧,引納白屋,而況后之圣賢,敢輕斯道? 是以禮制皇太子入學(xué)而行齒胄,欲使太子知君臣、父子、長幼之道。然君臣之義、 父子之親、尊卑之序、長幼之節(jié),用之方寸之內(nèi),弘之四海之外,皆因行以遠(yuǎn)聞, 假言以光被。伏惟殿下睿質(zhì)已隆,尚須學(xué)文以飾其表。至如孔穎達(dá)、趙弘智等,非 惟宿德鴻儒,亦兼達(dá)政要,望令數(shù)得侍講,開釋物理,覽古諭今,增暉睿德。而雕 蟲小伎之流,只可時(shí)命追隨,以代博弈耳。若其騎射畋游,酣歌戲玩,以悅耳目, 終穢心神,漸染既久,必移情性。古人有言:‘心為萬事主,動(dòng)而無節(jié)即亂?!?恐殿下敗德之源,在于此矣?!背星⒉荒芗{。太宗知玄素在東宮頻有進(jìn)諫,十四 年,擢授銀青光祿大夫,行太子左庶子。時(shí)承乾久不坐朝,玄素諫曰:“宮內(nèi)止有 婦人耳,不知如樊姬之徒,可與弘益圣德者有幾?若遂無賢哲,便是親嬖幸,遠(yuǎn)忠 良。人不見德,何以光敷三善?且宮儲之寄,于國為重,所以廣置群僚,以輔睿德。 今乃動(dòng)經(jīng)時(shí)月,不見宮臣,納誨既疏,將何補(bǔ)闕?”承乾嫉其數(shù)諫,遣戶奴夜以馬 撾擊之,殆至于死。承乾又嘗于宮中擊鼓,聲聞?dòng)谕?,玄素叩閣請見,極言切諫, 承乾乃出宮內(nèi)鼓,對玄素毀之。是歲,太宗嘗對朝問玄素歷官所由,玄素既出自刑 部令史,甚以慚恥。諫議大夫褚遂良上疏曰:“臣聞君子不失言于人,圣主不戲言 于臣。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居上能禮其臣,臣始能盡力以奉其上。近代 宋孝武輕言肆口,侮弄朝臣,攻其門戶,乃至狼狽。良史書之,以為非是。陛下昨 見問張玄素云:‘隋任何官?’奏云:‘縣尉?!謫枺骸礊榭h尉已前?’奏云: ‘流外。’又問:‘在何曹司?’玄素將出閣門,殆不能移步,精爽頓盡,色類死 灰。朝臣見之,多所驚怪。大唐創(chuàng)歷,任官以才;卜祝庸保,量能使用。陛下禮重 玄素,頻年任使,擢授三品,翼贊皇儲,自不可更對群臣,窮其門戶,棄昔日之殊 恩,成一朝之愧恥。人君之御臣下也,禮義以導(dǎo)之,惠澤以驅(qū)之,使其負(fù)戴玄天, 罄輸臣節(jié),猶恐德禮不加,人不自勵(lì)。若無故忽略,使其羞慚,郁結(jié)于懷,衷心靡 樂,責(zé)其伏節(jié)死義,其可得乎?”書奏,太宗謂遂良曰:“朕亦悔此問,今得卿疏, 深會我心。”承乾既敗德日增,玄素又上書諫曰:

  臣聞孔子云:“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比弧稌?、《傳》所載,言之 或遠(yuǎn),尋覽近事,得失斯存。至如周武帝平定山東,卑宮菲食,以安海內(nèi)。太子赟 舉措無端,穢德日著。烏九軌知其不可,具言于武帝;武帝慈仁,望其漸改。及至 踐祚,狂暴肆情,區(qū)宇崩離,宗祀覆滅,即隋文帝所代是也。文帝因周衰弱,憑藉 女資,雖無大功于天下,然布德行仁,足為萬姓所賴。勇為太子,不能近遵君父之 節(jié)儉,而務(wù)驕侈,今之山池遺跡,即殿下所親睹是也。此時(shí)亦恃君親之恩,自謂太 山之固,詎知邪臣敢進(jìn)其說?向使動(dòng)靜有常,進(jìn)退合度,親君子,疏小人,舍浮華, 尚恭儉,雖有邪臣間之,何能致慈父之隙?豈不由積德未弘,令聞不著,讒言一至, 遂成其禍?竊惟皇儲之寄,荷戴殊重,如其積德不弘,何以嗣守成業(yè)?圣上以殿下 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yīng)用物,不為節(jié)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過七萬,驕奢 之極,孰云過此。龍樓之下,惟聚工匠;望苑之內(nèi),不睹賢良。今言孝敬則闕視膳 問安之禮,語恭順則違君父慈訓(xùn)之方,求風(fēng)聲則無愛學(xué)好道之實(shí),觀舉措則有因緣 誅戮之罪。宮臣正士,未嘗在側(cè);群邪淫巧,昵近深宮。愛好者皆游手雜色,施與 者并圖畫雕鏤。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隱密,寧可勝計(jì)哉!宣猷禁門,不異阛 阓,朝入暮出,穢聲已遠(yuǎn)。臣以德音日損,頻上諫書,自爾已來,縱逸尤甚。右庶 子趙弘智經(jīng)明行修,當(dāng)今善士,臣每奏請,望數(shù)召進(jìn),與之談?wù)?,庶廣徽猷。令旨 反有猜嫌,謂臣妄相推引。從善如流,尚恐不逮;飾非拒諫,必招敗損。方崇閉塞 之源,不慕欽明之術(shù),雖抱睿哲之資,終罹罔念之咎。古人云:“苦藥利病,苦言 利行?!狈┚影菜嘉#丈饕蝗?。

  書入,承乾不納,乃遣刺客將加屠害。俄屬宮廢,玄素隨例除史。十八年,起 授潮州刺史,轉(zhuǎn)鄧州刺史。永徽中,以年老致仕。龍朔三年,加授銀青光祿大夫。 麟德元年卒。

  史臣曰:伏伽上疏于高祖,玄素進(jìn)言于太宗,從疏賤以干至尊,懷切直以明正 理,可謂至難矣。既而并見抽獎(jiǎng),咸蒙顧遇。自非下情忠到,效匪躬之節(jié),上聽聰 明,致如流之美,孰能至于此乎?《書》曰:“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圣。”斯之 謂矣。世長幼而聰悟,長能規(guī)諫;云起屏絕朋黨,罔避驕豪。歷覽言行,咸有可觀。 而云起吐茹無方,世長終成詭詐,其不令也宜哉!方諸孫、張二子,知不迨矣。

  贊曰:言為身文,感義忘身。不有忠膽,安輕逆鱗?蘇、韋果俊,伽、素忠純。 悟主匡失,猗歟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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