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湘夫人比較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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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裊裊 一作:渺渺)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
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
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作為《湘君》的姊妹篇,《湘夫人》由男神的扮演者演唱,表達了赴約的湘君來到約會地北渚,卻不見湘夫人的惆悵和迷惘。
如果把這兩首祭神曲聯(lián)系起來看,那么這首《湘夫人》所寫的情事,正發(fā)生在湘夫人久等湘君不至而北出湘浦、轉(zhuǎn)道洞庭之時。因此當晚到的湘君抵達約會地北渚時,自然難以見到他的心上人了。作品即由此落筆,與《湘君》的情節(jié)緊密配合。
首句“帝子降兮北渚”較為費解?!暗圩印睔v來解作天帝之女,后又附會作堯之二女,但毫無疑問是指湘水女神。一般都把這句說成是帝子已降臨北渚,即由《湘君》中的“夕弭節(jié)兮北渚”而來;但這樣便與整篇所寫湘君盼她前來而不見的內(nèi)容捍格難合。于是有人把這句解釋成湘君的邀請語(見詹安泰《屈原》),這樣文意就比較順暢了。
歌辭的第一段寫湘君帶著虔誠的期盼,久久徘徊在洞庭湖的山岸,渴望湘夫人的到來。這是一個環(huán)境氣氛都十分耐人尋味的畫面:涼爽的秋風不斷吹來,洞庭湖中水波泛起,岸上樹葉飄落。望斷秋水、不見伊人的湘君搔首躕躇,一會兒登臨送目,一會兒張羅陳設,可是事與愿違,直到黃昏時分仍不見湘夫人前來。這種情形經(jīng)以“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的反?,F(xiàn)象作比興,就更突出了充溢于人物內(nèi)心的失望和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勞無益的意味。而其中“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更是寫景的名句,對渲染氣氛和心境都極有效果,因而深得后代詩人的賞識。
第二段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深化湘君的渴望之情。以水邊澤畔的香草興起對伊人的默默思念,又以流水的緩緩而流暗示遠望中時光的流逝,是先秦詩歌典型的藝術手法,其好處在于人物相感、情景合一,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以下麋食中庭和蛟滯水邊又是兩個反常現(xiàn)象,與前文對鳥和網(wǎng)的描寫同樣屬于帶有隱喻性的比興,再次強調(diào)愛而不見的事愿相違。接著與湘夫人一樣。他在久等不至的焦慮中,也從早到晚騎馬去尋找,其結(jié)果則與湘夫人稍有不同:他在急切的求覓中,忽然產(chǎn)生了聽到佳人召喚、并與她一起乘車而去的幻覺。于是作品有了以下最富想像力和浪漫色彩的一筆。
第三段純粹是湘君幻想中與湘夫人如愿相會的情景。這是一個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的神奇世界:建在水中央的庭堂都用奇花異草香木構(gòu)筑修飾。其色彩之繽紛、香味之濃烈,堪稱無與倫比。作品在這里一口氣羅列了荷、蓀、椒、桂、蘭、辛夷、藥、薜荔、蕙、石蘭、芷、杜衡等十多種植物,來極力表現(xiàn)相會處的華美艷麗。其目的,則全在于以流光溢彩的外部環(huán)境來烘托和反映充溢于人物內(nèi)心的歡樂和幸福。因此當九嶷山的眾神來把湘君的戀人接走時,他才恍然大悟,從這如夢幻般的美境中驚醒,重新陷入相思的痛苦之中。
最后一段與《湘君》結(jié)尾不僅句數(shù)相同,而且句式也完全一樣。湘君在絕望之余,也像湘夫人那樣情緒激動,向江中和岸邊拋棄了對方的贈禮,但表面的決絕卻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相戀。他最終同樣恢復了平靜,打算在耐心的等待和期盼中,走完相戀相思這段好事多磨的心理歷程。他在汀洲上采來芳香的杜若,準備把它贈送給遠來的湘夫人。
從情感的結(jié)構(gòu)角度看,這首詩是以“召喚方式”呼應“期待視野”?!断娣蛉恕芳热皇怯袂?,必然是以召喚的方式祈求神靈降臨。全詩以召喚湘夫人到來作為出發(fā)點,以期待的心理貫穿其中。詩的前半段主要寫湘君思念湘夫人時那種望而不見、遇而無緣的期待心情。中間經(jīng)歷了憂傷、懊喪、追悔、恍惚等情感波動。這些都是因期待而落空所產(chǎn)生的情緒波動。詩的后半段是寫湘君得知湘夫人應約即將到來的消息后,喜出望外,在有緣相見而又未相見的期待心情中忙碌著新婚前的準備事宜。詩的末尾,湘夫人才出現(xiàn),召喚的目的達到,使前面一系列的期待性的描寫與此呼應。實際上,后半段的描寫不過是湘君的幻想境界。出現(xiàn)這種幻象境界,也是由于期待心切的緣故。整首詩對期待過程的描寫,有開端,有矛盾,有發(fā)展,有高潮,有低潮,有平息。意識線路清晰可見。
這首詩還有著明暗對應的雙層結(jié)構(gòu)方式。主人公情感的表現(xiàn),有明有暗,明暗結(jié)合。抒情對象既可實指,又有象征性。在描寫實境時,主人公的情感是表層性的,意旨明朗,指事明確,語言明快,情感色澤清晰,高低起伏,強弱大小,都呈透明狀態(tài)。如詩的后半段寫筑室建堂、美飾洞房、裝飾門面、迎接賓客的場面,就屬于表層性的,即明寫。從“筑室兮水中”至“疏石兮為芳”,是從外到里、由大到??;從“芷葺兮荷屋”至“建芳馨兮廡門”,又由里到外。線路清楚,事實明白,情感的宣泄是外露的,是直露胸臆的方式,淋漓酣暢,無拘無束,少含蓄,情感的流動與外在形式同步。
從深層結(jié)構(gòu)看,這首詩又有著寓情于景的表情法。景物不是原來的樣子,如“鳥何”、“罾何”、“麋何”、“蛟何”等句;或是帶上感情色彩的景物,如秋風、秋水、秋葉的描寫。情感的流動較蘊藉、含蓄、深沉,如海底暗流,不易發(fā)覺。因此需要通過表層意象加以領會。
這種雙層結(jié)構(gòu),明暗對應,相輔相成,構(gòu)成一種情景交融的境界。這種結(jié)構(gòu)的優(yōu)點是:可以增大情感的容量,使情感的表現(xiàn)呈立體狀。
另外,全詩所描寫的對象和運用的語言,都是楚化了的,具有鮮明的楚國地方特色。諸如沅水、湘水、澧水、洞庭湖、白芷、白薠、薜荔、杜蘅、辛夷、桂、蕙、荷、麋、鳥、白玉等自然界的山水、動物、植物和礦物,更有那楚地的民情風俗、神話傳說、特有的浪漫色彩、宗教氣氛等,無不具有楚地的鮮明特色。詩中所構(gòu)想的房屋建筑、陳設布置,極富特色,都是立足于楚地的天然環(huán)境、社會風尚和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這個土壤上的,否則是不可能作此構(gòu)想的。語言上也有楚化的特點。楚辭中使用了大量的方言俗語,《湘夫人》也不例外,如“搴”(動詞)、“袂”、“褋”(名詞)等。最突出的是“兮”字的大量運用——全詩每句都有一個“兮”字。這個語氣詞相當于今天所說的“啊”字。它的作用就在于調(diào)整音節(jié),加大語意、語氣的轉(zhuǎn)折、跳躍,增強語言的表現(xiàn)力?!断娣蛉恕芬苑窖詾橹?,兼有五七言。句式變化靈活。這種“騷體”詩,是繼《詩經(jīng)》后新出現(xiàn)的自由詩,在我國古代詩歌發(fā)展史上是一次了不起的創(chuàng)新。
綜上所述,《湘君》和《湘夫人》是由一次約會在時間上的誤差而引出的兩個悲劇,但合起來又是一幕兩情相悅、忠貞不渝的喜劇。說它們是悲劇,是因為赴約的雙方都錯過了相會的時間,彼此都因相思不見而難以自拔,心靈和感情遭受了長時間痛苦的煎熬;說它們是喜劇,是由于男女雙方的相戀真誠深摯,盡管稍有挫折,但都沒有放棄追求和期盼,所以圓滿結(jié)局的出現(xiàn)只是時間問題。當他們在耐心平靜的相互等待之后終于相見時,這場因先來后到而產(chǎn)生的誤會和煩惱必然會在頃刻間煙消云散,迎接他們的將是湘君在幻覺中所感受的那種歡樂和幸福。
這兩篇作品一寫女子的愛慕,一寫男子的相思,所取角度不同,所抒情意卻同樣纏綿悱惻;加之作品對民間情歌直白的抒情方式的吸取和對傳統(tǒng)比興手法的運用,更加強了它們的藝術感染力。因此盡管這種熱烈大膽、真誠執(zhí)著的愛情被包裹在宗教儀式的外殼中,但它本身所具有強大的生命內(nèi)核,卻經(jīng)久不息地釋放出無限的能量,讓歷代的讀者和作者都能從中不斷獲取不畏艱難、不息地追求理想和愛情的巨大動力。這可以從無數(shù)篇后代作品都深受其影響的歷史中,得到最好的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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