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董邵南游河北序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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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屢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從文章的題目看,韓愈的《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應是為送董邵南游河北作的送別贈序,但細思之,又有不同情味。
其一,當時的河北是藩鎮(zhèn)割據(jù)的地方,韓愈堅決主張削藩平鎮(zhèn),實現(xiàn)唐王朝的統(tǒng)一。因而在他看來,若有人跑到河北去投靠藩鎮(zhèn),那就是“從賊”,必須鳴鼓而攻之。
其二,韓愈為了實現(xiàn)唐王朝的統(tǒng)一,很希望朝廷能夠招攬人才,但在這一點上朝廷使他大失所望。所以他在許多詩文中,都替自己與他人抒發(fā)過懷才不遇的感慨。他有一篇《嗟哉董生行》的詩,也是為董邵南寫的,詩中小序有這樣的語句:“縣人董生邵南隱居行義于其中,刺史不能薦,天子不聞名聲,爵祿不及門?!比娫谫潛P董生“隱居行義”的同時,也對“刺史不能薦”表示遺憾。這位董生隱居了一段時間,大約不安于“天子不聞名聲,爵祿不及門”的現(xiàn)狀,終于主動出山了,選擇了去河北投靠藩鎮(zhèn)。對于董生的“郁郁不得志”,韓愈自然是抱有一定的同情的。
在董生臨行之前,韓愈要送一篇序文給他。但這樣的序文是很難措辭的。贊成他去嗎?固然如此,因?qū)λ幸欢ǖ耐?,但若贊成,則違背了韓愈自己的政治主張;阻止他去嗎?說明那是“從賊”,那就是變成了“留行”,而不是送別,也不合“贈序”的要求,更何況對于“懷抱利器”的董生去求發(fā)展(藩鎮(zhèn)名義上還是唐王朝的一部分)提出反對意見,畢竟是說不通的,作者畢竟對董生懷有一定的同情。由此看來,這篇“贈序”實在是難以下筆了。
但韓愈畢竟是文章大家,倡導“惟陳言之務去”的他,寫文章常常因難見巧,以巧取勝。這篇贈序的構(gòu)思、用語就頗為精巧。
文章一上來就先贊美河北“多感慨悲歌之士”;接著即敘述董生“懷抱利器”而“不得志于有司”,因而要到河北去,“吾知其必有合也”,這很有點為董生預賀的味道。再加上一句:“董生勉乎哉!”仿佛是說:你就要找到出路了,努力爭取吧!除此外,作者還深入一層:像你這樣懷才不遇的人,只要是“慕義強仁”的人都會愛惜的,何況那些“仁義出乎其性”的“燕趙之士”呢?又將河北贊美一通,為董生賀。意思仿佛是:你的出路的確找對了!
這其實都是些反話,所謂的“心否而詞唯”。
作者在贊美河北時有意識地埋伏了一個“古”字。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作者特意在“古”字后面用了一個“稱”,使“古”隱藏其中,不那么引人注目?!肮欧Q”云云,即歷史上如何如何。歷史上說,“燕趙多感慨悲歌之士”,那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或許還是那樣,或許已不是那樣了。后文用一個“然”突轉(zhuǎn),將筆鋒從“古稱”移向現(xiàn)實,現(xiàn)實怎樣,不言而喻了。由此可見,文章寫“古”正是為了襯“今”,為下文寫“今”蓄勢。
如今之燕趙是不是還多“感慨悲歌之士”呢?在作者心中,這個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但作者并不立刻否定,也不明確否定,而是提了一個原則:“風俗與化移易”。既然是“風俗與化移易”,那言外之意不言自明。既然河北已被“反叛朝廷”的藩鎮(zhèn)“化”了好多年,其風俗怎么能不變呢?既然變了,那也就不再多“感慨悲歌之士”了,那么你董生到那里去,就不能“有合”。
當時的藩鎮(zhèn)為了壯大自己的勢力,“競引豪杰為謀主”。董生到河北去,“合”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他將會受到藩鎮(zhèn)的重用。果如此,豈不證明了“今”之燕趙“不異于古所云”了嗎?但是作者是早有埋伏的。他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又說“感慨悲歌”的“燕趙之士”“仁義出乎其性”。預言董生與“仁義出乎其性”的人“必有合”,這是褒獎董生的話,但也是作者埋下的伏筆:如果你能同如今的“風俗與化移易”的藩鎮(zhèn)們相合,那只能證明你已經(jīng)喪失了“仁義”。前面的“揚”是為了后面的“抑”。“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的“邪”和“卜”,與其說是卜燕趙,毋寧說是卜董生此行的正確與錯誤,使語氣婉轉(zhuǎn),又暗含警戒之意?!岸愫踉?!”此處當為“好自為之”講,勉其不可“從賊”也。
最后一段,作者借原燕國大將樂毅被迫逃到趙國去的故事,來暗示董生?!盀槲业跬T君之墓”,是提醒董生應妥善處理他和唐王朝的關(guān)系。還進一步照應前面的“古”字,委托他到燕市上去看看還有沒有高漸離那樣的“屠狗者”;如果有的話,就勸其入朝廷效忠。連河北的“屠狗者”都要勸他入朝,則對董生投奔河北依附藩鎮(zhèn)之舉所抱態(tài)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文章表面上一直是送董生游河北。開頭就預言前去“必有合”,是送他去;第二段雖懷疑燕趙的風俗可能變了,但要“以吾子之行卜之”,還是要送他去;結(jié)尾托他去吊望諸君之墓、勸諭燕趙之士歸順朝廷,仍然是送他去??傊?,的確是一篇送行的文章,但送之正是為了留之,微情妙旨,全寄于筆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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