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外篇·天運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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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乎?意者其運轉(zhuǎn)而不能自止邪?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仿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巫咸袑曰:“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九洛之事,治成德備,臨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盵1]商大宰蕩問仁于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鼻f子曰:“至仁無親?!贝笤自唬骸笆幝勚?,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于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愿,名譽并焉。是以道不渝?!?北門成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fù)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夫至樂者,先應(yīng)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yīng)之以自然。然后調(diào)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jīng)。一清一濁,陰陽調(diào)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涂卻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于有窮,流之于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于四虛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diào)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于無方,居于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達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暧犞鵁o接焉,而故惑也。樂也者,始于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孔子西游于衛(wèi),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fù)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shù)瞇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故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是非其夢邪?圍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瞇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于魯,是猶推舟于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yīng)物而不窮者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蒩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禮義法度者,應(yīng)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齡嚙挽裂,盡去而后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崩献釉唬骸白訍汉跚笾??”曰:“吾求之于度數(shù),五年而未得也?!崩献釉唬骸白佑謵汉跚笾??”曰:“吾求之于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于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于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于中,圣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游。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quán)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栗,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囋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guī)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云氣而養(yǎng)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脋。予又何規(guī)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fā)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聃方將倨堂而應(yīng),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崩像踉唬骸靶∽由龠M,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慘于蠣蠆之尾,鮮規(guī)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圣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于上風,雌應(yīng)于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茍得于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fù)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崩献釉唬骸翱桑鸬弥?!
在下莊周夜觀天象,枕上細想:
天在自轉(zhuǎn)?地不動嗎?
(或許地在自轉(zhuǎn)?天不動吧?)是太陽落了回家,將月亮趕出來的嗎?是月亮落回家,將太陽趕出來的嗎?
(或許無家,各有軌道,誰也不趕誰吧?)天似圓傘,自傘柄撐開?誰去撐的?
(或許天是自然而然彌散開的吧?)地似方臺,以綱繩吊起?誰去吊的?
(或許地是自然而然懸浮起的吧?)是誰閑得無聊,推動日月星在天上運行?
(或許沒有誰推,自己運行的吧?)日月星運行,有機械裝置,所以不會停?
(或許沒有任何裝置吧?)日月星運行,由不得自己,所以沒法停?
(或許由于慣性作用吧?)云在為雨服務(wù)嗎?雨在為云服務(wù)嗎?
(或許云雨本無心,誰也不為誰嗎?)誰在轟轟隆隆呀?誰在淅淅灑灑呀?是誰有閑不做正事,猛奏狂歡的打擊樂呀?
(或許沒有雷神雨神,那是自然的音樂吧?)北風起,忽偏東,忽偏西,忽回高空徘徊,誰在吹吹吸吸?是誰有閑不做正事,拍撲游戲?
(或許沒有風神,那是空間在嗝氣嗎?)喂!誰能回答我的問題?
夜夢古代圣人巫咸先生,大聲叫我:“來!聽我回答。東西南北上下六個方面組成宇宙空間。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合成世界萬物。萬物變化在空間內(nèi),有道。帝王順道而行,天下變好。帝王若反其道而行之,天下遭兇。中國九州的政事合了道,治理成功,德行完備,帝王就象太陽普照大地,百姓擁護,再現(xiàn)遠古大酋長的至德之世。你應(yīng)該關(guān)心是這個,不是那些瑣碎問題?!?
宋國一位宰相,新上任的,給朝廷的文武百官訓話,反復(fù)談仁。一日,召見莊子,不了解莊子對仁的看法,便孟浪的問仁。
莊子說:“虎狼很仁,值得大家學習?!?
宰相吃驚,問是什么意思。
莊子說:“父子相親相愛,難道不仁?!?
宰相滿臉不悅,說:“我問的是至仁,也就是高標準的仁?!?
莊子說:“至仁不偏不私,忘親忘愛?!?
宰相說:“誰都知道,不親不愛,兒女就不會孝順父母了。照你說來,至仁不孝,對嗎?”
莊子說:“不對。至仁的標準高,遠遠超過孝的標準。我說這話,不是看不起孝,而是用不著降格去談孝。孝離至仁太遠了。冥山在北方幽暗處,北人不易看見。南行到楚國的郢都,向北眺望,更難見冥山了。為什么?郢都離冥山太遠了?!?
宰相說:“那就談?wù)勑ⅰ!?
莊子說:“尊敬雙親,力盡義務(wù),容易做到;眷戀雙親,出自內(nèi)心,難啊。眷戀雙親,也許容易做到;虛靜恬淡,忘親忘愛,難啊。忘親忘愛,也許容易做到;讓雙親也恬淡,忘了我,難啊。讓雙親忘了我,也許容易做到;要我兼忘天下人,那才是真難啊。兼忘天下人,也許容易做到;讓天下一切人都恬淡,不頌我是圣人,根本忘掉我的存在,那才是難上難啊。要說高標準的仁,這便是。人到達這樣高的境界,他當然不屑于像堯舜那樣,像歷代的好國王那樣,留下所謂德政,讓百姓去叩頭謝恩。他的德是至德,看不見的潛德,給天下人以無形的長遠利益,而又不為百姓所知。這樣的人,相爺你想想吧,他怎么可能高聲贊嘆不絕的談仁論孝呢!老實說,孝梯啦仁義啦忠信啦貞廉啦不過是德行上的自我鼓勵,精神上的自我虐待罷了,并無高尚可言。至仁至德是怎樣的狀況,我已講了。相爺不妨類推。至貴,瞧不起最高的爵位。至富,瞧不起最肥的國庫。至顯,放棄了名聲的收攬。至道,放棄了語言的說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一旦推到頂點,就不能用一般標準去衡量了?!?
黃帝精通音樂,作曲兼指揮。大臣有姓北門名成的,雅好交響樂,向黃帝請教。
北門成說:“陛下在洞庭平原指揮《咸池曲》的演奏,我有幸聆聽了,畢生難忘?!断坛厍贩秩齻€樂章。首章使我瞪大眼睛,心存敬畏。中章使我放松肢體,情緒緩和。末章使我胸懷空空蕩蕩,耳目寂寂默默,惘然忘我,陷入迷惑?!?
黃帝說:“你的感受很不錯!我在首章推出的是人生,參照的是天命,遵循的是禮儀,追求的是浩浩茫茫,宇宙的大光明。萬物隨著四季循環(huán),在首章內(nèi)有反映。春盛的秋衰,秋衰的春盛。生取代殺,殺取代生。燠暑的潮濕,嚴寒的凄清。陰調(diào)和陽,陽調(diào)和陰。氣流水流,聽,有聲之聲。日光月光,聽,無聲之聲。我插入一串雷霆,把冬眠的昆蟲和野獸都喚醒。我這樣處理每一個樂段,開頭無頭,先響起序音;結(jié)尾無尾,總留著余韻。首章由多個樂段組成,表現(xiàn)了人生的不確定。生與死,浮與沉,痛苦與歡欣,看不完的過眼煙云,好象奔馬不停,使你吃驚。”
黃帝又說:“我在中章推出天地的二氣,陽配陰。陰配陽,點燃高空的雙燭,日金黃,月銀亮。二氣相配呈祥,雙燭相映增光,給人生帶來充沛的力量。所以在中章內(nèi),我的樂句能短能長,能柔能剛;我的樂段多變化而統(tǒng)一,有規(guī)則而反常。填平道路的坎坷,消除情緒的感傷,關(guān)閉耳目的聰明,保持精神的清爽,容忍社會的現(xiàn)狀。所以,處理音域由狹窄而寬敞;處理音調(diào)由抑郁而高昂,由晦暗而明朗。鬼不敢來敲門,神不便來窺窗,日月星也為我感到快樂,準確的運行在軌道上。中章臨近結(jié)束,我的追求停步不前,旋律轉(zhuǎn)入彷徨,抒發(fā)我對至道的向往。道啊,冥思苦想我仍不能理解,東張西望我仍不見形象,跟蹤追求我仍不能趕上。我已追到了海呷的尖端,四面皆空,煙水茫茫。莫可奈何,躺臥交椅,低吟緩唱。再想也是白想,再望也是白望,再追也是白追,再忙也是白忙。我終于醒悟了道的無限,不再想望追忙,不再彷徨。所以中章最后一段表現(xiàn)了軀體的充實,身心皆暢,精神的虛空,物我兩忘。音樂形象讓你想起海蛇漫游,曲線柔滑,隨波順浪,使你肢體放松,情緒不再緊張。”
黃帝又說:“我在末章推出超現(xiàn)實的活力,配合大自然的節(jié)律。聽,仿佛萬物混在一起,各顯生氣,皆大歡喜,不露形跡。妙音飛翔在黑夜里,不著邊際,乍聽無聲無息。末章內(nèi)的每一樂段,變化隨意,不拘作曲原理。始終不變的是道心的恬淡,靜謐。俗人說是快要死了,道友說是勃勃生機,賢士說是秋逢果季,家說是春到花期。浮云來,流水去,鳥飛散,雁遷移,陳年老調(diào)全拋棄。許多聽眾不懂末章,紛紛詢問圣人。什么是圣?能夠認識真理,順從天命,葆藏天性,五官感覺比一般人靈敏。圣人聽了末章,一句話不說,心中很快活。這真是大自然的音樂!想起神農(nóng)炎帝,他曾經(jīng)反叛我,我仍要引用他的《道之歌》:‘道啊,聽你你無聲,找你找不著。你充滿天地,包裹六合?!┱履愕撵`耳感受到了,還想用肉耳聽。聽不見,使你陷入迷惑?!?
黃帝最后說:“我處理《咸池曲》,先使人敬畏。敬畏,感到前途風險。再使人放心。放心,感到風險消失。后使人迷惑。迷惑,無知取代有知,愚取代智。守愚棄智,方能得道?!?
孔子在魯國不得志,西去衛(wèi)國求職。顏回替老師擔憂,特去咨詢師金。師金是魯國的樂官,供職國家樂團,業(yè)余為人算命。
顏回問:“我老師去衛(wèi)國求職,前景如何?”
師金說:“可惜,你老師命苦呢?!?
顏回問:“為什么?”
師金說:“茅草扎制的狗,便是芻狗,你見過吧。芻狗披上繡巾,放入竹筐。神職人員戒葷腥戒女色,洗澡熏衣,抬芻狗去祭神,可隆重啦。儀式結(jié)束,芻狗一錢不值,路人踐踏狗頭,廚娘拾去當柴燒了。如果有傻瓜抱芻狗回去,又披上繡巾,又放人竹筐,高高供起,吃飯睡覺都在下面,哈哈,那就妙啦,輕則惡夢驚魂,重則鬼迷心竅!我看,你老師孔子也抱回古代的芻狗,用過了的仁義,高高供起,在下面辦大學,上課下課吃飯睡覺都圍著芻狗轉(zhuǎn),可虔誠啦。那年他去宋國傳授古禮,官方不給課堂,只好在大樹下排演。古禮一演完,國防大臣就叫人把大樹吹了。后來他去衛(wèi)國旅游演說,又被官方驅(qū)逐出境。連他停過車的地方,都鏟掉了地皮。再后來呢,到殷墟,到周都,求職不得,走投無路,討乞回家。這些不是惡夢驚魂嗎?那年他應(yīng)聘去楚國,途經(jīng)陳蔡兩國交界地,當?shù)孛癖`認為強盜來了,群起而圍困之,斷炊七天七夜,險些餓死。這不是鬼迷心竅嗎?”
師金又說:“水上行船,陸上行車,這是起碼常識??匆姶热荒苄兴阏J為也能行陸,硬要推上岸去跑跑,累到死能跑多遠呢。古代好比水,現(xiàn)代好比陸,難道不是嗎?西周好比船,魯國好比車,難道不是嗎?想把古代西周的那一套政策。包括仁啦義啦,搬到現(xiàn)代魯國來推行,正如推船行陸地喲,人累垮了,戲還不好看。靈活轉(zhuǎn)變政策,方能順應(yīng)現(xiàn)實,永遠立于不敗,這道理他不懂?!?
師金又說:“立木架,懸杠桿,一頭輕,一頭重,便是桔槔,你也見過吧。用桔槔提井水,杠桿輕的一頭繩系水桶。提水人只要用力向下拉,輕的一頭便低下來,水桶便落入井。盛滿水后,再放松手,輕的一頭便昂起來,水便提出井口。一低頭一昂頭是人在拉杠桿,杠桿決不拉人,所以低頭昂頭都不會得罪人。杠桿無為而又提水有功;杠桿有功而又不得罪人:你老師孔子真該向杠桿學習?!?
師金又說:“現(xiàn)代異于古代。古代各階段又互異。所以遠古大酋長伏犧,以及后來的黃帝,以及再后來的堯帝舜帝,以及再再后來的夏禹王,他們推行的政策,包括禮儀和法制,因時而互異,不求同,但求治。他們的禮儀和法制好比山植、梨子、桔子、袖子,味道絕不相同,但都可口。禮儀和法制,隨時代而革新,隨社會而調(diào)整,不可能永遠管用,不可能到處適合。周公穿的禮服,套在猿猴身上,必然又咬又撕,弄得一絲不掛,方才滿意?,F(xiàn)代異于古代,亦如猿猴異于周公,你老師孔子想在猿猴社會推行周公禮服,鬼迷心竅喲!”
師金最后說:“越國國花西施,美絕江南。胃疼皺眉,秋波煙視,尤其楚楚可憐。鄰家有丑婆娘看見了,心中艷羨。于是照搬經(jīng)驗,作胃疼狀,皺眉揉胸,天天在街上竄。富人見了,閉門不出。貧家見了,逃亡星散。丑婆娘認為皺眉就是美,不知道誰來皺眉,眉在什么情況皺,才有可能受看。你老師孔子命苦,我真替他遺憾?!?
孔子辦大學,五十一歲了,門墻桃李三千,先后走入社會。論成就與名聲,堪稱空前。但他要求自己很嚴,而要做的事情又那樣多,所以常常有失落感,不快活。生日一過,他就驅(qū)車南下,到陳國的沛縣拜望無為主義大師老聃去了。
老聃說:“你來了嗎?,F(xiàn)在你名聲響,傳到我這里啦。人家說你是北國大儒,當代名賢。你應(yīng)該得道了,是嗎?”
孔子說:“沒影影兒。所以來請教?!?
老聃說:“你是從哪方面去探索的?”
孔子說:“先是從天文數(shù)學方面。五年探索,計算日月交合,研究五星沖犯,仍未得道?!?
老聃說:“后來呢,又從哪方面?”
孔子說:“又從陰陽學方面。探來索去,為時十二年以迄今。木星已游完黃道十二宮,可我仍未看見道的影影兒呀?!?
老聃說:“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道這東西,如果可以進貢,民間早就貢給君主了;如果可以奉獻,兒女早就獻給父母了;如果可以告訴,弟兄早就互相告訴了;如果可以賞賜,祖輩早就賜給子孫了。奈何拿不出手,無法貢獻告賜。為什么?很簡單,學道者自身缺乏慧根,得道者告訴他,他心頭留不住,道就白告訴了。另一方面,得道者遇不上合格的學道者,道也沒法告訴誰了。如果你向他人傳道,效果等于對牛彈琴,而你又是圣人,便會閉口不傳。反過來說,如果他人向你傳道,一聽便是胡說八道,而你又是圣人,便會充耳不聞。所以我不能向你傳什么,真是抱歉。不過我愿給你兩點忠告,供你參考。第一,名聲這東西是公器,屬于全民所有,個人不要多占。占多了,會惹禍。第二,仁義這東西是田野的窩棚,是從前國王夜宿防小偷的,哪能是住人的高堂正寢呢。你若躲雨,睡一夜便走吧,不可久留。留久了,受風濕會生病。何況蚊蟲夜叮,其難受如社會譴責?!?
老聃又說:“歷代國王,我專指好國王,提倡仁義,應(yīng)急措施罷了。至人也偶爾涉足于仁,借路走捷;也偶爾夜宿于義,借屋躲雨。他的目的地是后半生的永久住址:逍遙新村,簡陋禾田,不貸菜園。逍遙,就無為了。簡陋,就樸實了。不貸款,不貸糧,不貸人情,就不還債了。爬山涉水到那里去落戶,古人叫作求真之旅?!?
老聃最后說:“貪財者見好處就沖,決不顧他人。貪名者見鏡頭就上,決不讓朋輩,貪權(quán)者見公章就搶,決不給同僚。財富名聲權(quán)柄抓到手了,他便兢兢業(yè)業(yè),提高警惕。有朝一日叫他吐出來,退下來,交上來,他更可憐兮兮,要死不得活了。他們從不照照鏡子,自我鑒定鑒定,倒日夜在那里不停的窺覷動向,打拳練掌。這種人哪,但愿你不在內(nèi),老天判處精神徒刑,關(guān)死了事!仇恨政敵,獎勵忠臣,廣辟財源,節(jié)省開支,聽取意見,教育群眾,拯救好人,處死壞蛋,八件大事是整頓社會的必要手段。但是,這些手段只能掌握在適應(yīng)變革的不貪財不貪名不貪權(quán)的正派官員之手。整頓的整,怎樣解釋?整者,正也,自己心術(shù)正了,方能整頓社會。自己心術(shù)不正,就會歪整他人。此話你得首肯心肯,幸勿抵觸。否則永不開竅!”
孔子壯年時第一次見老聃,是在周朝首都,河南洛陽。老聃那時是中央圖書館館長,一個笑咪咪的老頭子??鬃幽菚r年輕,難免自視甚高,一見面就高談儒家的仁義學說。
老聃說:“聽你宣傳講演,簸糠揚塵瞇了眼,天旋地轉(zhuǎn)。聽你講演宣傳,蚊蟲叮咬牛虻,通夜失眠,喝了你的仁義湯,陷入迷幻,心煩意亂,好不慘然!我說,老弟,請給人間留半點純樸吧。你肯稍稍屈尊,俯順民風,很容易把握天賦的正德,雖然于國無補,自己活得總算像個成年人啦。何必高舉仁義大旗到處叫賣,就像丟失小孩,沿街打鼓尋找似的,惹人發(fā)笑。天鵝不洗依然白,烏鴉不曬還是黑。鵝鴉稟賦了白黑的基因,代代不變。仁義穿上了名譽的外衣,也偉大不起來。是什么到頭來還是什么,宣傳講演白費唇舌。你來看我,友我,愛我,都是多事。臨別贈你一首詩吧。”說完他便朗誦,楚聲蒼老悲涼,孔子大受感動。詩曰:
天大旱,水涸源,江斷流。
老魚悲,小魚愁,
雌魚哭,雄魚憂,
擠在無水荒灘頭。
腮對腮,口對口,
你吐給我濕涎,
我吻給你唾沫,
互相搶救。
大難臨頭成好友,
死前結(jié)婚成佳偶。
啊,說什么情深誼厚,
還不如從前水有道,
你在五湖玩耍,我在蜀江悠游,
你不友我,我不愛你,
水各一方永遠不碰頭!孔子走出中央圖書館的大門,耳邊猶有楚聲繚繞。回到驛館,伏案深思,不和隨員談話。三天過去,有隨員近前問:“前天見到老聃,老師從哪方面規(guī)勸他的?”孔子說:“不管你們信不信,活到現(xiàn)在我終于看見人中之龍啦!龍啊,一團靈氣,聚合成人形,擴散成雯彩。他喲,身坐在近前,魂游在天上,騰云駕霧,飛翔陰陽二氣之間。我驚呆了,張開口閉不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能規(guī)勸他嗎。”
孔子早期的學生子貢,為人干練,這次出差首都,任孔子的外事秘書。孔子那樣抬高老聃,子貢不以為然。他說:“如此說來,天下真有那樣的奇人。傻乎乎的坐著不動,腦頂突然冒出一條彩龍。靜悄悄的沉悶不響,訓話雷電似的使人震懾。一揮手,一跨步,功同天爹地娘,保佑萬物生長。真有奇人如此,老師允許我見識見識嗎?”
孔子不想多言,摸出名片,遞給子貢,算是介紹信。子貢乘車馳向中央圖書館,拜望老聃。
老聃跪坐辦公室炕床上,恭候來訪者。見子貢少年英俊,亦不敢稍有怠慢,輕聲說:“我的青春早已一去不返,現(xiàn)在老了。小伙子,你有什么話要提醒我吧?”
子貢說:“伏犧氏族的大酋長,神農(nóng)氏族的炎帝,軒轅氏族的黃帝,加上以后的堯舜二帝,是為五帝。五帝治理天下,堪稱永恒樣板,毫無疑義。不過據(jù)小子看,后來的夏禹王、商湯王、周文王,三位都是挺偉大的開國領(lǐng)袖。當然,就治理天下的方法而論,三大領(lǐng)袖不同于五帝。但是,就知名度而論,絕不低于五帝。先生獨具慧眼,要把三大領(lǐng)袖趕出圣人序列。這是為什么?”
老聃說:“小伙子,請坐炕前來。我要向你解釋,我沒有講過三王不同于五帝。你說他們之間方法不同。究竟哪些不同,可否具體談?wù)?。?
子貢說:“堯爺禪讓給舜爺,舜爺禪讓給夏禹王,都是主動讓位,方法挺文明的。夏禹王治水災(zāi)坐了天下,商湯王鬧革命坐了天下。一個憑功勞,一個靠兵力,不過都是名正言順,挺偉大的。周文王不敢造商紂王的反,深明君臣大義,可見有德,也挺偉大的呀。周武王造反,弒了商紂玉。這就不太好了,但他不在三大領(lǐng)袖之列。三大領(lǐng)袖,一個憑功,一個靠兵,一個有德,就方法而論,不同于五帝的禪讓。就是這些不同?!?
老聃說:“小伙子,請再坐近些。我要讓你明白,五帝怎樣治理天下,三王怎樣治理天下。伏犧可以不談,炎帝也不談了。黃帝治理天下,保存氏族遺風。民心守樸,人人都是氏族大集體的成員,不太看重血緣。所以親人死了,不必大哭;別人也無閑話可說。堯帝治理天下,貫輸家族觀念。民心分裂,以血緣論親疏,親又分幾等親,疏又分幾等疏。社會從此掃盡氏族遺風。除少數(shù)集體觀念強的遺老,一般人也沒有怪話可講。舜帝治理天下,開發(fā)智力,看重技能。民心好勝,都想跑在前頭。從前孕婦懷胎一年又兩個月,舜時胎兒十月速成,快跑而出。從前小孩兩歲說話,舜時幼嬰五月能言,認人也跟著提前了。一切速成,包括生命速成。一切提前,包括死亡提前。這些都是你所說的永恒樣板。夏禹王治理天下,提倡知識,鼓勵拼搏。民心多變,陰謀被譽為妙計,刀矛也體現(xiàn)正義,屠殺能講出道理,殺盜不等于殺人,人人只肯定自己,結(jié)盟為奪取江山。到了今日,天下百姓恐慌,儒墨兩家蜂起。儒家抬出堯舜二帝,墨家抬出夏禹王。兩家初起時,有理想,講原則,還象樣。很快就墮落了,為壯大聲勢,便媚俗拉客,濫成交際花,叫我說什么好!小伙子,我要讓你明白,五帝以及三王,美其名曰治理天下,其實是在搗亂天下,愈搗愈亂,終于搗成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大亂。夏商周三王的全部知識,不但搗亂了社會,更嚴重的是搗亂了大自然。污煙瘴氣,晦暗了日月的光輝。水淺樹稀,戕賊了山川的靈秀。氣候反常,風雨不時,寒暑不定。他們的那些知識是蝎子的尾尖,慘毒刺傷人,不但人中毒扭曲了,獸類也中毒扭曲,被迫改變了生活方式。三王犯罪,也以圣人自居。太不要臉啦!他們還曉得人間有羞恥二字嗎!”
子貢站在那里,惶悚不安。
八、鞋印非鞋,鞋非主人
孔子第一次拜望老聃以后,身經(jīng)魯國的政界浮沉,以及列國的求職旅游,以及六經(jīng)的編纂著述,由壯年入晚境。其間多次再訪老聃,有意修道。奈何儒根太深,難以自拔。有一次向老聃發(fā)牢騷,訴說歧路彷徨之苦。
孔子說:“孔丘不才,編《詩》《書》《禮》《樂》《易》又著《春秋》,伏案多年,自以為磨得夠久了,鉆得夠深了,(扌妥)得夠熟了。憑我這套學問旅游列國,謁見首腦大小七十又二,宣講歷代君王治國家的道理,宏揚周公召公開創(chuàng)的文明傳統(tǒng),可是誰都不錄用我,我應(yīng)該怨他們太難太難被說服嗎?或應(yīng)該怨道理太難太難講清楚喲?”
老聃說:“幸好你遇見的都是昏君!如果遇見求治心切的明君,委你重任,那就糟啦。你編著的六經(jīng)不過是歷代君王留下的鞋印而已,哪能是鞋子的主人呢。你現(xiàn)在發(fā)牢騷,也是鞋印而已。鞋印固然是鞋子踩出的,但是絕非鞋子。鞋子固然是人穿的,但是絕非人。你以為憑六經(jīng)就能治國?”
孔子啞口無言,一笑解嘲,頓覺清爽。又問:“我今后怎么辦?”
老聃說:“白天鵝游水上,雌雄互相凝視,眼珠不轉(zhuǎn),就交配了。蟲飛空中,雄的上風呼叫,雌的下風鳴應(yīng),就交配了。由此可知,交配方式無奇不有。但也有限制,必須是同類,各自為雌雄,才可能交配。人際遇合不也是這樣嗎?記住吧,本性是無法改變的,命運是無法扭轉(zhuǎn)的,機緣是不會停待的,大道是不會阻塞的。順道而趨,怎么都走得通;背道而馳,怎么都行不得。”
孔子回去,三個月不出門。后來再訪老聃,陳述心得,說:“我得道啦。喜鵲孵卵,卵生雛鵲。魚用口腔孵卵,吐出泡沫,噴出小魚。泥蜂無卵可孵,咒化桑蟲,變成幼蜂。懷胎是個弟弟,哥哥夜哭抗議。哦,多少年啦,我拒絕接受命運的變化。我自己都不肯接受變化,怎么去變化別人喲!”
老聃說:“此話正確。你得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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