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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舟賞析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此詩到底為何人何事而作,歷來爭論頗多,迄今尚無定論。簡略言之,漢代時不僅今古文有爭議,而且今文三家也有不同意見。《魯詩》主張此詩為“衛(wèi)宣夫人”之作,后為劉向《列女傳》之所本,《韓詩》亦同《魯詩》說(見宋王應(yīng)麟《詩考》)。《詩序》說:“《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cè)。”這是以此詩為男子不遇于君而作,為古今文家言。今文三家,《齊詩》之說,與《詩序》同。

  自東漢鄭玄箋《毛詩》以后,學(xué)者多信從《毛詩》說,及至南宋,朱熹大反《詩序》,作《詩序辯說》,又作《詩集傳》,力主《柏舟》為婦人之詩,形成漢、宋學(xué)之爭論。元、明以降,朱熹《詩集傳》列為科舉功名,影響頗大,學(xué)者又多信朱說,但持懷疑態(tài)度的亦復(fù)不少,明何楷、清陳啟源、姚際恒、方玉潤等皆有駁議,爭論不休。

  至今尚未形成一致的意見,今人之《詩經(jīng)》選注本、譯注本各有所本,或主男著,或主女作。高亨《詩經(jīng)今注》、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均以為男子作,而袁梅《詩經(jīng)譯注》、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又皆以為女子作。

  細究詩義,當(dāng)以衛(wèi)臣不遇于君之作為是,陳子展先生說得很準確:“今按《柏舟》,蓋衛(wèi)同姓之臣,仁人不遇之詩。詩義自明,《序》不為誤?!贝嗽娙说纳矸轂槟凶?--- 而且是大臣,絕非平常男子(下文尚有論述),這從詩中“無酒”、“遨游”、“威儀”、“群小”、“奮飛”等詞語即可看出。況且,主此詩為女子之作者的理由實不充分。劉向、朱熹之說均自相矛盾:劉向《列女傳》雖以《柏舟》屬之衛(wèi)夫人,但是他在上封事,論群小傾陷正人時,兩引此詩仍用《毛詩》義(《漢書·楚元王傳·劉向傳》,又在《說苑·立節(jié)》中引用此詩時,也用《毛詩》義,說“此士君子之所以越眾也”‘朱熹先從劉向之“衛(wèi)宣夫人”說,后又疑其為“莊姜”(《詩集傳》),切在《孟子·盡心下》:“‘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孔子也?!弊⒃唬骸啊对姟ぺL(fēng)·柏舟》....本言衛(wèi)之仁人見怒于群小。孟子以為孔之事可以當(dāng)之。”是不能自圓其說的,也都是自語相違。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此詩既屬《邶風(fēng)》,為何卻詠衛(wèi)國之事?原來“邶”、“鄘”、“衛(wèi)”連地,原為殷周之舊都,武王滅殷后,占領(lǐng)殷都朝歌一帶地方,三分其地。邶在朝歌之北,鄘。衛(wèi)都朝歌,為成王封康叔之地,“邶、鄘始封,及后何時并入于衛(wèi),諸家均未詳。....惟邶、鄘既入衛(wèi),詩多衛(wèi)風(fēng),而猶系其故國之名?!保ǚ接駶櫋对娊?jīng)原始》)所以邶詩詠衛(wèi)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另外,方玉潤認為此詩可能即為邶詩,“安知非即邶詩乎?邶既為衛(wèi)所并,其未亡也,國事必孱。......當(dāng)此之時,必有賢人君子,......故作為是詩,以其一腔忠憤,不忍棄君,不能遠禍之心?!币灿幸欢ǖ膮⒖純r值。

  這首詩凡五章。第一章寫作者夜不能寐,原因是懷有深憂,無法排遣。首二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以自喻,雖以喻國,以舟自喻,喻憂心之沉重而飄忽,以“舟喻國,泛泛然于水中流,其勢靡所底止,為此而有隱憂,乃見仁人用心所在”(《詩經(jīng)原始》)。詩一開始就寫出了抒情主人公沉郁的心情。接著點明夜不成眠的原因是由于痛苦憂傷一齊涌積心頭,這里既有國家式微之痛,又有個人不遇于君、無法施展抱負之苦?!半[憂”是詩眼,貫穿全篇。末二句寫出了作者的憂國之心和傷己之情,即使美酒、遨游也不能排除自己的痛苦憂傷。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云:“飲酒遨游,豈是婦人之事?”以駁朱熹之說,自有相當(dāng)理由。第二章表明自己不能容讓的態(tài)度和兄弟不可靠?!拔倚姆髓b,不可以茹”二句,表白不能逆來順受之意,辭意堅決、果斷,以鏡作喻,說明自己不可能像鏡子那樣不分善惡美丑,將一切都加以容納而照進去?!耙嘤行值?,不可以據(jù)。”寫兄弟之不可依靠?!犊资琛吩疲骸按素?zé)君而言兄弟者,此仁人與君同姓,故以兄弟之道責(zé)之;言兄弟這正謂君與己為兄弟也?!彪m過于落實,但從后兩句“薄言往恕,逢彼之怒”看來,卻與《離騷》中“莖不察余之中情兮”兩句的意思相近,說它是借喻君主,未必不符合原意。第三章“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表明自己堅定不移的剛強意志。這四句以“石”、“席”為喻,表明自己意志的堅定,語句凝重,剛直不阿,哪里有絲毫的“卑順柔弱”之處(況且即使“辭氣卑順柔弱”也并不能作為婦人之詩之證)?!巴x棣棣,不可選也”二句,更是正氣凜然,不可侵犯。尤其是“威儀”一詞,決不可能是婦人的語氣,特別是在古代男尊女卑的社會環(huán)境里。“威儀”從字面上講,是莊嚴的儀容之意,《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載北宮文子曾對衛(wèi)侯論及“威儀”說:“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辈⒁巴x棣棣,不可選也”為證,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另外全章六句,每二句的下句均用“不可”一詞,形成否定排比句,鏗鏘有力,氣勢極其雄健。第四章寫煢獨無助,捶胸自傷,原因是被群小侵侮,一再遭禍受辱?!叭盒 币淮螌φf明作者的身份很有用處,陳啟源在《毛詩稽古編》中說:“朱子至謂群小為眾妾,尤無典據(jù)。呼妾為小,古人安得有此稱謂乎?”那么,“群小”“指虐待她的兄弟等人”行不行呢?回答也是否定的,因為果然如此,她就不可能“薄言往怒”了!所以“群小”,只能釋為“一群小人”,猶《離騷》中之“黨人”一樣。第五章寫含垢忍辱,不能擺脫困境,奮起高飛,由  此感嘆統(tǒng)治者昏聵。首二句:“日居月諸,胡迭而微”,以日月蝕喻指蛛蛛昏聵不明。姚際恒曰:“喻衛(wèi)之君臣昏暗而不明之意。”(《詩經(jīng)通論》)中二句“心之憂矣,如匪紡衣”,喻寫憂心之深,難以擺脫。嚴桀云:“我心之憂,如不紡濯其衣,言處在亂君之朝,與小人同列,其忍垢含辱如此?!保ā对娋儭#┠┒洹办o言思之,不能奮飛。”,寫無法擺脫困境之憤懣。“奮飛”一詞語意雙關(guān),既感憤個人處境困頓,無法展翅高飛,不能施展抱負,又慨嘆國家式微振興無望。我們不能想象,在那禮制重重,連許穆夫人家國破滅歸唁衛(wèi)侯都橫遭阻攔的春秋時代,一個貴族婦人(或普通婦女)能高唱“奮飛”,有“想突破生活的樊籠,爭取自由幸福”的思想。黃元吉云:“婦人從一而終,豈可奮飛?”(〈傳說匯篆〉)比之將古代婦女思想現(xiàn)代話的傾向,還是基本無誤的,雖然它也脫離了時代實際。

  這是一篇直訴胸臆,徑陳感受,風(fēng)格質(zhì)樸的顯示注意作品,“隱憂”為詩眼、主線,逐層深入地抒寫愛國憂己之情,傾訴個人受群小傾陷,而主上不明,無法施展抱負的憂憤。首章便提出“憂”字,接著寫不得“兄弟”的同情,深憂在胸,屋脊排遣;然后再寫自己堅持節(jié)操,不隨人轉(zhuǎn)移;后邊又寫群小傾陷,而主上不明,只得捶胸自傷;最后抒發(fā)無法擺脫困境之憤懣,向最高統(tǒng)治者發(fā)出呼喊,從而將愛國感情表達得十分強烈。

  此詩最突出的藝術(shù)特色是善用比喻,而富于變化:首章“泛此彼舟,亦泛其流”,末章“日居月諸,胡迭而微”是隱喻,前者既喻國事飄搖不定,而不直所從,又喻己之憂心沉重而飄忽,后者喻主上為群小所讒蔽,忠奸不明?!靶闹畱n矣,如匪紡衣”,為明喻,喻憂之纏身而難去。二章之“我心匪鑒”、三章之“我心匪石”,則均用反喻以表達自己堅定不移的節(jié)操。至于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所說的“三‘匪’字前后錯綜則是指詩在句法上的表化,“我心匪席”連用排比句,而“我心匪鑒”句為單句。

  另外,詩的語言亦復(fù)凝重而委婉,激亢而幽抑,侃侃申訴,娓娓動聽在〈詩經(jīng)〉中別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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